文?| 讀者:七月
演員王星在泰國出事後,我發了很多信息給學生,提醒他們當心騙子,注意安全。多年前我自己身陷詐騙組織的往事,也再次浮上心頭。
2009年,我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在校大學生。一天忽然接到高中室友R的電話,很久沒聯係的我們開心地聊了起來。
R是我高中時代的班長,我一直非常尊敬她。她父母是收廢品的,家裏條件很差,上學時她經常到處撿空飲料瓶,放在宿舍周末帶回去。有一次教務主任查寢,看到她床下有一大麻袋空瓶子,要她把這些垃圾丟掉。她力爭不過,最後在教務主任麵前大哭起來,這才保住了自己辛苦收集來的廢品。
R高考成績一般,去了省內一個不太好的職業學校,後來我們就斷了聯係。寒假高中同學聚會時我給她家裏打電話,她沒回來過年,因此也沒見上。忽然有了她的音訊,聽說她現在在B市一家挺大的電器公司實習,一切都好,我特別高興。
《北京女子圖鑒》劇照
我的大學離B市不遠,R熱情地邀請我去找她玩,我想也沒想就一口應承下來,沒過幾天就動身去找她了。
到了B市車站,R和一個男孩子來接我,兩人熱情地接過我的行李。我問怎麽去她住的地方,她說走路就能過去,於是我們一路走一路聊,但走了很久也沒到。已經餓了的我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提議我來打車,不過她說沒必要,馬上就到了。考慮到她對錢的態度和自尊心,我沒再堅持。就這樣又走了很長時間,直到我非常累,天也黑了,才到了她說的地方。
那是一個破舊小區的三層,樓道裏黑乎乎的,男生拎著我的箱子,我拿出手機打光,R很自然地從我手裏拿過手機幫我照亮。我說我自己來就行,手機快沒電了。她豪爽地說沒事兒,上去我給你充上,還是那副照顧慣別人的大姐頭的樣子。
房子裏有十好幾個人,非常熱鬧,有人做飯有人打牌。我剛進去就被拉過去一起打牌,太多人在眼前,一堆人臉和名字讓我眼花繚亂,根本無暇關注其他。飯做好了,大家圍成一圈坐在房間地板上邊吃邊聊,對我表示了熱烈的歡迎。我平時不拘小節慣了,也不覺得這場景有什麽奇怪,隻覺得大家都好熱情。飯後我提議幫忙收拾也被攔了下來,讓我隻管玩。我問R晚上去哪兒睡,她用我熟悉的語氣說別擔心,晚上我們一起睡。
《雖然弄丟了手機》劇照
玩到很晚,困翻天的我終於扛不住了,大部分人也都哈欠連天,牌局這才散了。原來R就住這裏,她的房間那晚睡了五六個女孩,大家擠在唯一一張床上,連翻身的空間都沒有。如果不是見識過農村初中宿舍的大通鋪,我可能當時就受不了了。但筋疲力竭的我倒頭就睡,心裏想著這宿舍條件太差了,明天我必須出去住賓館,甚至沒在意R一直沒還我手機。
第二天一早起來洗漱,接我的男孩熱心地在旁邊給我擠好牙膏遞給我牙刷,我忍俊不禁,想著這小弟弟怎麽這麽可愛。有人陸陸續續從另外兩個房間走出來,我這才發現原來昨晚所有的人都在這兒過了夜,竟然沒有一個離開。
上洗手間的時候鎖不上門,我問了一嘴廁所的門怎麽了,R輕描淡寫地說壞了還沒來得及修。我這時依然沒多想,直到發現隔著細細的門縫,有人在外麵用一種盡量不讓人起疑心的方式守著,我腦子裏才警鈴大作,腦子裏冒出來兩個字:完了。
R不肯給我詳細地址堅持來車站接我,帶我繞了那麽遠的路磨蹭到天黑才到這裏,借機拿走我的手機,這麽多年輕人聚集在這個偏遠破爛的地方……所有這些被我忽略了的反常此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我被騙進傳銷組織了。
家人和同學都知道我來B市找老班長玩,但他們知道的僅此而已。我沒有每天固定聯係的人,當時也沒有帶定位功能的智能手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條街道哪個小區,隻知道被困在了一幢破樓的三層,身邊有將近二十個人,我一個也打不過,也跑不過!
《耀眼》劇照
那一刻我簡直想甩自己幾耳光,恨自己不動腦子輕信別人。但我沒時間崩潰,因為萬分之一秒裏我已經清楚不會有任何人救我,我隻能靠自己了。冷靜下來,我若無其事地出了洗手間,吃了一頓非常糟糕的早飯,抓住一切機會觀察周圍情況。這是一個極其簡陋的三室一廳,大門鎖著,房間裏有十幾個人,男生居多,有幾個應該是核心成員,R也是其中之一。看到他們曬被子,我趕緊過去幫忙,借機看了下陽台和外邊。
陽台沒護欄,但跳下去逃跑肯定是行不通的——我還記得以前看過一個幼兒園老師被同學騙進傳銷組織後為了逃跑跳樓,後來終身殘疾隻能拄著拐杖上課的新聞。遠一點的街上偶爾有人走過,但在這裏呼救顯然會在引起路人注意前就被拖回房間暴揍。外邊太陽很好,我心裏卻一片漆黑絕望。
十幾個人在一起總得有事情做,騙子們安排了白天的活動。開始是一群人圍成一圈輪流講笑話,後來是大家一起唱歌。我貢獻了幾個笑話,大家笑得很開心,但也不是個個都開心,我注意到有幾個人,尤其幾個年輕女孩眼神驚惶不安,顯然是被騙過來後走不掉嚇壞了,說不定還挨過打。
《邊水往事》劇照
唱歌過程中我和身邊的男生聊起音樂,給他推薦了一些歌手,說我MP3裏有些歌,起身去拿給他聽。找到機會翻我的包和箱子,MP3當然不在了,錢包、證件和所有值錢的東西也都沒了。但謝天謝地,書包的夾層裏放了兩百塊錢竟然沒被他們發現,我趁人不注意趕緊塞到貼身的口袋裏,又回來加入他們。
下午來了個領導給大家上課,我看著眼前這位“大哥”唾沫星子四濺地給人畫發財的大餅,克製著心底的鄙夷拚命鼓掌,在他最後跟大家一一握手的時候甚至主動提出抱一下他。
“大哥”講完課就走了,我看著門在我眼前打開又關上,幻想著奪門而逃,卻知道毫無可能,又一次陷入絕望。
然而萬萬沒想到,轉機竟然來了!也許因為我初來乍到表現不錯,為了給那些不乖乖配合的小朋友們做表率,他們竟然獎勵R帶我出去逛一逛,昨天接我的男生也一起陪著。
我的心髒狂跳,走出單元門時回頭看樓號,R問我看什麽,我忙說對麵走過的那個女生挺漂亮的。走出小區來到大街上,無數個念頭從我心裏閃過:要向路人求救嗎?這些行人估計沒一個會管陌生人的閑事。有公交車過來,要不要衝上去?身邊兩個人一左一右緊貼著我,R是運動健將,我鐵定跑不出三步就被他們按在地上了。再說,就算上了公交車又有什麽用呢?看到一家鑽石商店,砸了他們櫥窗吧?可距離太遠,手上也沒石頭,櫥窗應該沒那麽容易碎,真要打碎了鑽石我也賠不起……悔恨再次席卷了我:我怎麽會這麽蠢,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境地呢?
但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他們竟然帶我走進了一個市場!路過一家賣衣服的店,我要進去看看,他們也沒反對。看到一件挺帥氣的皮衣,我讓男生試一試,他推辭一番後穿上了。掛衣服的架子一米多高,上邊有一層玻璃,下麵掛著兩排衣服。感謝耶穌基督如來佛祖安拉世界上所有的神,就在這一秒,我推翻了服裝架,衣服散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旁邊有買衣服的人,我懇求一個中年男人打一下110,說打完給他一百塊錢。他沒任何反應,一副事不關己不想惹麻煩的樣子。聽到動靜的店主過來了,我說趕緊報警,這兩個人是傳銷團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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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見狀撒腿就跑,R則拽住我說:你聽我說,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店主看到壞掉的衣架,拿出電話報了警。R拽著我的手跪了下來,說:你怎麽不相信我?你快跟我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這個時候,我緊繃的神經才終於鬆了下來,大哭著衝她吼道: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警察很快來了。店主說這幾個人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在店裏打了起來,把玻璃都打碎了。我擦掉淚,跟警察說了經過,以及我會賠玻璃錢。警察聽店主跟我要一百塊,不以為然地說一塊玻璃哪兒那麽貴。就這樣,我給了店主五十塊錢,跟著警察去了派出所,又帶他們回了傳銷窩點。那裏房門大開,已經人去屋空,我拿回箱子和包,兩個警察邊罵騙子邊用臉盆接了幾盆水潑在幾張床上。
在派出所聯係了大學同學,等她B市的朋友來接我,在酒店度過幾乎不眠的一夜後,第二天一早我回了學校。當我回到可愛的大學校園時,感覺像經曆了一場迅疾又漫長的噩夢。同學聽說我的事都嚇壞了,隔壁宿舍的女生過來看我,說:我們村以前有個人到廣東找工作被騙進了傳銷組織,過了好幾個月才回來,回家後精神已經不正常了。怎麽你去了沒兩天,就這麽元氣滿滿地回來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是我跟險惡世道的第一次正麵交鋒,我被狠狠教訓了一番,所幸毫發無傷地回來了。而很多人沒有我這樣的幸運,比如後來的李文星。2017年,23歲的李文星死在天津靜海一個不起眼的水坑裏,他生前在BOSS直聘找工作時被騙到傳銷組織,從此再也沒能回家。
幾年前有一次回老家,中午吃飯時聽正上大學的侄女和她的同學說吃完飯要去坐車,就順嘴問了一下她們去哪裏。她們說和另一個大學同學約了一起去外省一家企業實習,我問哪家公司她們卻不知道。警鈴瞬時在我腦中炸開,多問了幾句我立刻確定她們要去的地方是傳銷組織。我媽在旁邊也吃了一驚:她說和同學一起去實習,我隻當是學校的安排,誰知道是同學介紹的,她自己啥都不清楚。
《反詐風暴》劇照
我心裏一時間又氣又急又恨:氣家裏和學校對孩子教育不到位,急這些馬上就要進入社會的姑娘連傳銷是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一點自我保護意識,恨騙子層出不窮專挑涉世未深的學生下手。但除了強烈的後怕,我還是深深地感到慶幸,無論如何,她們總算是躲過了一劫,否則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兩個女孩聽完傳銷的科普後嚇得不輕,哆嗦著手指給同學發消息說不去了。我問侄女那個女同學有沒有去,她說那個女孩到了說好的地方,聽說要收自己的身份證,加上兩個夥伴都不去了,也就沒上車。我這才鬆了口氣。
說回給我上了人生第一堂人性課的室友R,我和她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麵。離開B市派出所的時候,她蹲在院子裏,我問警察怎麽辦,他們也沒什麽辦法,說去哪裏是她的自由。我拿出一百塊給R,讓她買票回家去,她沒要,一直在哭,問我為什麽不相信她。
好長時間裏,我一直在回想那一天。男孩回去報信後他們肯定倉皇逃竄,過程中會有一些被騙去的孩子趁機逃跑成功嗎?我得以逃脫,以後被騙過來的人會不會被更看管得更嚴密更難逃出去呢?還有R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真的不覺得自己在害人,真的相信在傳銷組織可以發財嗎?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覺得也許是真的。R家境貧寒,從小吃夠了沒錢的苦,學校裏遇到過太多和高中教務主任一樣沒有人味的老師,大學所謂的包分配也隻是把學生作為廉價勞動力賣給血汗工廠,讓他們在流水線上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不管在家裏、學校還是工廠裏,她都經曆了太多的傷害,所以對她來說,傳銷組織營造的幻覺至少還能讓她感到一絲溫暖和希望。
我並不怪R,但也清楚自己沒能力讓她迷途知返。她自己沒有回家的打算,就算她想,她的組織也不會放她走——就在我出了派出所大門上了出租車的下一秒,路邊就衝過來兩個人狠狠拍打車窗,問我把R弄到哪兒了。我當時嚇得驚聲尖叫,讓司機趕緊開走,並且在很長時間裏害怕他們會找到我的學校或者家裏。
這就是傳銷的可怕之處,他們不會輕易放棄一個人,哪怕窩點被端,他們還是會立刻重新聚起來,繼續作惡。所以再怎麽費力鏟除他們,永遠都會有新的受害者出現。
將近十六年過去了,我自己也說不清這件事對我的生活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後來我選擇做鄉村教育,戲言要好好教書降低犯罪率,跟我的學生講傳銷和詐騙是怎麽回事兒,雖然他們那時才五年級。
《新生》劇照
給一群小學生講傳銷聽上去挺荒謬的,因為離他們太遠了,但我真的擔心在他們的生活裏,沒有另一個人跟他們講真實的社會不是課本裏描繪的樣子,不想他們在對邪惡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走向虎視眈眈盯著他們的豺狼。我希望他們對世界懷有善意,但手上有能保護自己的武器。當然,我更加希望的是,他們根本不需要了解這些,可以無憂無慮沒有恐懼地學習和生活,對世界毫無保留地展現自己的信任,並且不被辜負。
願世間再無傳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