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擦邊，將軍大人還真是個體麵人呢！

小時候有個動畫片，叫《聰明的一休》。

動畫片裏有個反派叫足利義滿，大家稱呼他為“將軍大人”。

在動畫片的世界裏，將軍大人是日本實際上的統治者，一休是被將軍大人打敗的南朝天皇的兒子，被勒令在安國寺出家。

小時候覺得將軍大人非常猥瑣，一個當了爺爺的人，整天在想盡辦法自己比小孩子聰明，想一些非常笨拙的主意來嚇唬他、為難他，每次他學著一休在腦袋上轉幾下的時候，BGM就會發出一種渾濁、愚蠢的聲音：

篤篤篤……

當然了，將軍大人永遠都會被一休哥的聰明智慧所打敗。

比如有一集，將軍大人請一休來他的府邸（金閣寺）來做客，他的房子必須要經過一座橋。

將軍大人聽了桔梗店老板的餿主意，在橋頭立了一個牌子：“橋的兩邊不許通行。”

這就是一個兩頭堵，你要是不來做客，那就失禮了，我罰你，你要是從橋上走，就是違背我這個統治者的命令，我還是要懲罰你。

一般的草民牛馬，如你我，隻能歎一口氣，把衣服脫了舉在腦袋上，從水裏趟過去，但是一休不是。

一休大大方方地就從橋上過去了。

將軍大人自然不能善罷甘休，問一休沒有那看到那塊牌子嗎？

一休說：“看到了呀，橋的兩邊不能通行，那我從正中間走過來，就不算違規呀。”

發現了沒有？一休用的是對歧義理解的策略，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對抗監管的小聰明，就是擦邊。

對，擦邊！

注意了，擦邊可不僅僅是一個大姑娘扭動腰肢跳舞，擦邊不僅僅是被指控為“低俗”，任何利用邊緣地帶、利用監管灰度、利用歧義理解的做法，都是擦邊。

一休哥所有解決問題的方式，都是弱者的死裏求活，利用規則漏洞的各種耍賴，都是擦邊。

將軍聽了，跺著腳後悔不迭，你說我寫禁止通行不就行了麽，為什麽還要寫個“兩邊！”

但是後悔歸後悔，將軍大人也沒耍賴，他沒有翻臉讓眾家臣把一休拿下砍頭，更沒有宣布橋上那個牌子是曆史文件沒有現實意義，更沒有在橋上重新立一個牌子，等一休回去的時候再為難他一遍。

就連出壞主意的桔梗店老板，他也僅僅是埋怨了一通，就此拉倒了。

發現了沒有，將軍大人在小朋友的眼光裏，是大笨蛋，但是在成年後重新審視這個角色，他是一個有智慧、有度量的人。

因為將軍大人允許擦邊。

足利義滿不把擦邊當做惡意對抗權力；不覺得擦邊的人太聰明，會變成社會不穩定因素；把利用權力去修訂規則之後，反手追溯、追責、追殺擦邊成功的人。

你擦邊成功，我就認可你安全上壘，我們鬥智鬥勇，溝通進步，這就是我的胸懷，我的器量。

這近乎於現代政治文明了。

還有一集當中，一休的朋友失手打死了將軍大人的鹿，被判了死刑。這個小朋友的爸爸，是和哲奇師兄一起起兵造反的戰友，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反賊家的孩子。

一休跟將軍求情，將軍隨口就說，讓一休不許騎馬、不許坐轎子、不許走路、不許坐車，來自己這裏，就饒了他的朋友。

其實這話裏漏洞很多，換了是我，踩著高蹺就來了。

但是一休知道，將軍的氣沒有消，你要是得意洋洋地去破他的這個請求，他隻會更加生氣。

於是一休把自己裝在漁網裏，用馬拖著走進了將軍的府邸。（這動畫片在今天要打厚馬賽克了）

將軍大人都嚇壞了，也有點心疼，這老頭其實本性不壞的。就把一休的朋友饒了。

一休哥最危險的一次，是幫助老百姓集體找將軍大人請願。

他是廢天皇的皇子，卷入百姓請願的事情是大忌。

將軍大人的規矩，就是越級請願可以，我接這個狀子，也會處罰殘酷的領主，但是帶頭寫請願書的那位，我要拉出來砍頭。因為你舉報了你的主公，得付出代價。

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製度，民告官先給你一通板子。

一休想了想，就讓老百姓們把名字寫在了一把傘上，傘是圓的，沒有排名，也就沒有了帶頭人。

將軍大人如果是一個暴虐成性的人，就應該一刀把一休砍了，同時發動幕府上下的輿論機器，揭露一休、小葉子、秀念大師兄、虎皮小貓是一個反幕府集團，外鑒長老至少是被蒙蔽了，降低為副科級待遇退休。

新佑衛門如果是一個想要使勁往上爬的丟人玩意，就應該把小事當做大事辦，把傘上所有的人都砍了，殺良冒功。

再不然也要像對吳柳芳那樣，到安國寺附近，乃至於京都附近的各村去，對各村的百姓執行大記憶消除術，一統計有600萬人認識一休、關注一休，指示大家立刻把這個名字忘掉，讓認識一休的人減少到4.4萬人，恢複到他擦邊之前的水平。

這三個處置都沒有發生，說明領導層的將軍大人比較開明，中間層的新佑衛門非常賢良。

不是傳奇的一休成就了將軍大人和新佑衛門，而是有這種開明的領導人和賢良的管理層，才會有一休的傳奇。

注意了，足利義滿可不是什麽長在深宮大奧，生於婦人之手的將軍，他雖然是足利幕府的三代目將軍，但在他這一代，才算是真正成為全日本的統治者，他是接連打敗了兩個強力大軍閥的馬上將軍。

將軍大人之有這麽一個寬容的姿態，也是因為他始終是有政敵、有製衡力量的。

有一集的劇情裏提到過將軍大人有個小孫女，小小年紀要嫁給一個他想要拉攏的大領主，這姑娘當然不願意嫁到遠方去，就求助於一休，一休問新佑衛門，將軍大人權傾天下，怎麽還要把孫女嫁給別的大名呢？

新佑衛門幽幽地說了一句：“將軍大人，也不過是全日本最大的領主罷了。”

有些領主的土地不是將軍大人封的，他們也不是將軍大人的家臣，大家說到底是同事關係，無非是他擔任帶頭的。

將軍大人沒法直接安排那些領主的婚姻和繼承，也沒有辦法控製那些領地，隻有安排自己女兒、孫女打進去，結好對方，也給對方的血緣裏摻沙子。

一休哥去跟將軍大人和親家領主打智力競賽，贏了就要把將軍孫女留下來不出嫁，都不僅僅是妄議朝政了，還外帶幹涉將軍家的家事，將軍也沒有勃然大怒，說到底還是將軍從來沒有一尊過。

在沒有民權的時代，有分權和製衡，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一點，同時代的中國在朱元璋的時代，那就要慘一點，朱元璋天天發大誥，最高指示一條接著一條，從老百姓都要給朝廷養馬，到老百姓必須感恩，要儉樸生活，總之無所不包，違背了就重刑伺候，那些年大明律基本不用，地方官按照太祖大誥來斷案。

多說一句新佑衛門。

一休能夠有這麽大的影響力，新佑衛門的同情、支持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同情心、同理心。對聰明人的欣賞和欽佩之情，他多次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對一休的成長和安全，非常重要。

動畫片講完了。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一休哥，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新佑衛門，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桔梗店老板，不是每個時代，都有將軍大人這樣的體麵人。

活潑、寬容、進步的時代，一定是以上各種角色的合力。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給一休哥偶爾叫好，在他落難的時候，遠遠送上同情的眼光，給他一個飯團，告訴他“割雞割雞，我們愛你”。

至於那些唯恐小和尚不死，希望將軍大人一統天下大展神威、想打倒桔梗店老板，自己收留彌生小姐，把全村人管到炕頭上的——

他們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