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為 Dita Von Teese 而知道瘋馬秀的,那時候 Black Pink 還沒有出道,拒服美役尚未成為顯學,也沒有多少人在談論女性向下的自由。多年前看到視頻時,我就喜歡她的表演,感到她不僅僅漂亮,而且魅力非凡,我想去塞納河畔的 Crazy Horse 俱樂部,在台下為她喝彩。
現在我已安然度過自己的少女時代,我知道 Dita Von Teese 曾為保持身材日夜穿戴塑身衣,也見識過 Lisa 事件掀起的輿論風暴,甚至連私下看秀的女明星也難逃懲罰。我明白主流社會對美麗的規訓極其刻板,客體化女性的表演也不值得被鼓勵,但走出這間被紅絲絨包裹的俱樂部時,我並不畏懼說:
我喜歡瘋馬秀!
這間俱樂部坐落在巴黎核心區域,在主路上擁有大氣的門麵和體麵的裝修,是我所去過的成人表演場所之中最講究的。不少觀眾的打扮也頗為隆重,女士著全長晚禮服,男士配以西服套裝,到歌劇院都不至於失禮。這裏的票價並不便宜,最低檔位大約 120 歐/人,不含酒水。饒是如此,演出依舊非常火爆,在網上提前一周預訂才拿到合適的時段。
進門時我收到了今晚的節目單,上麵排列著歌曲名字和參演人員。再走進去就看到禮品商店,其中售賣相冊、假發、印花 T 恤、演員簽名物品等等。一切都很講究,像一個正經的劇院。實際上,它在我心中也確實是一個正經的劇院。座位並不能提前選擇,而是由保安帶領,湊巧有個第一排單獨的空位,我便就此坐下。
台上正值暖場環節,由一位說英語的白人男性做了簡單介紹。他沒說法語倒是值得注意,大概能推斷出,演出的主要受眾是國際遊客和講英語的法國人。回頭張望,觀眾席上有許多亞裔女性的麵孔,大約是那場風波帶來的知名度。
這樣的比例並不奇怪,早在 2016 年,Dita Von Teese 就在 Vogue 雜誌的采訪中提到,來看她專場表演的觀眾中,女性已占據 80%,而剩下 20% 則是她們的男伴,或是男同性戀。時代變了,台下已不再像 90 年代初她剛出道時那樣,充斥著有戀物癖的老男人。俱樂部首席創意官 Andrée Deissenberg 在 8 年前統計過,瘋馬秀的觀眾超過 55% 由女性構成。這個數字在今天隻多不少。
INS: @ditavonteese
幕布拉開,伴著明快的軍鼓聲,俱樂部經典的 crazy horse 之舞率先登場。女士們頭戴皇家衛隊禮帽,腳蹬黑色長靴,前後各有一條白馬尾從股間垂下,此外不著片縷。她們神色如常地踩在鼓點上踏步、敬禮,靴子砸在舞台上,傳來咚咚的聲音。行進與立正動作見棱見角,平添許多英氣嫵媚。
初亮相結束,背景音過渡為安靜的爵士樂。舞台中央升出一枚纖細的圓環,在黑暗中旋轉著,舞者修長的剪影漂浮其間。燈光布景的圖案類似巴黎聖母院的玫瑰花窗,正是圓環所覆蓋的範圍。柔術表演在雜技中已不鮮見,燈光打在舞者身上,多的一層霓裳羽衣,才是別出心裁之處。道具很光滑,因此對基本功要求極高,平衡、力量、柔韌缺一不可。她的身體時而伸展,時而交疊,翻轉、倒立、劈叉,動作行雲流水,舉手投足可見真章。
下首歌特意標注了設計師 Chantal Thomass 的名字,她是俱樂部的首位女性客座創意總監。1975年,Thomass 首次將尚不登大雅之堂的女性內衣搬上高級成衣秀場,在時尚界一度風頭無二。她擅長使用男裝元素來平衡裸露,演員身上的蝴蝶結和襯衫領,在女性氣質中摻入不少幽默與俏皮。她們登場以後,活潑的氣氛瞬時充滿了整個空間。
隻聽一聲複古的唱腔,Oops!...I did it again,五雙腿利落地蹬離地表,舞者們拉住繩索一齊禦風飛行。她們乘坐著爵士的秋千,飄蕩在空中,一麵唱道,I played with your heart /Got lost in the game 幾乎要衝到我麵前,一眨眼又飛逝了,而歌聲還在繼續 You think I am in love /That I am sent from above 搖擺的身影忽遠忽近,一路灑下萬千流盼,歌詞在悄悄提醒:I am not that innocent!背景切成了撲克牌模樣,與黑發朱唇相襯,燈光聚焦在紅桃女王身上,宣示著,她們才是這場遊戲的主宰。
浪漫的餘波還未散去,緊接著又是可愛的洗禮。幕間時刻,一隻手悄悄從帷幔後麵伸開,露出修長的手臂,慢慢整條腿也跟著邁到外麵,沒等露出臉來,又頑皮地縮了回去。這首捉迷藏般的《But I am a good girl》不僅深得觀眾喜愛,在藝人界也頗受歡迎:愛豆 Lisa 在台上翻跳過,天後 Christina Aguilera 在電影中致敬過,演員 Arielle Dombasle 在限定場次改編過。她的動作大開大合,充滿活力,時而一腳踢到天上,時而一腿甩在背後。百老匯曲風點綴著小馬駒般的奔放,衣間的珠飾和台上的幕簾也配合著歡快地抖動。
《But I am a good girl》Tina Tobago vs Lisa
上半場以統一的發型、妝容、體態為美,傳言導演對演員的身材比例要求精確到厘米。然而,在接下來的即興節目《Scanner》中,我們會看到,她們並不是任人打扮的芭比娃娃。台上的鋼管分隔出5個獨立表演空間,形態上呈現出監獄般的壓迫感。當電子音樂響起,一切禁錮都被舞蹈打破,她們帶著絕對的創作自由,繞著鋼管旋轉起來。許多舞者都喜歡這首即興,她們不再佩戴假發,以更接近真實自我的狀態,來完成對女性魅力的闡釋。
演員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的激進、有的慵懶。因為沒有固定動作,所以每個人、每一天都會創造出新的表達。背景處強光一幀幀閃動,剪影在人眼中形成視覺暫留,看上去卻如同無數靜止的瞬間,幾乎捕捉到無形之所在。明暗對比下,這些切片襯托出最讓她們驕傲的東西,也許是麵容、也許是身體、也許是精神。舞台有瞬時的漆黑,耀目之物定格在觀者視網膜上。
聚光燈熄滅的時候,海上升起迷霧,塞壬棲居的小島前堆滿屍骨。粗糲的麻繩在脖子前交疊成 V 字,將舞者的雙肩緊緊鎖住,高跟鞋上的綁帶層層延伸,直到小腿中央。幽幽綠光映照著形如舵輪的轉盤,踏足其上的女人頭發始終濕漉,她背上的繩索引誘著船員,亦將自己恒久束縛。這首歌的名字,叫《Lay Laser Lay》。導演在網頁上這樣寫道,“它是關於愛與性,背叛與信任,付出情感與自我保留的作品。她們有時前行,有時撤退,這首歌意在表現女性所有複雜的可能性。“
轉盤平麵大約傾斜於地麵 45 度,將演員托起,隨即開始旋轉。綠色的鐳射光源打在水霧上,編織出無形的監牢,將她囚困其間。脆弱的眼神穿透一片朦朧望向觀眾,仿佛在求助,又仿佛是陷阱。她時而挺身跪坐掙紮回眸,時而隨波逐流倒掛盤上,紅色亮光從側麵打在身上,霎時間舞台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輪盤的張力並不足以將人甩到地上,她站起來,踏在把手上一步步走著,憑借重力駕馭住旋轉的節奏。甩動頭發,遊刃有餘,她的雙手伸向空中,不用支撐直接坐起身來。結束時風平浪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不知不覺,夜晚已接近尾聲。邁著輕曼的步伐,所有演員一一來到台前,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同時說著:“You turn me on!” ,
You turn me on,我也默念著。
我喜歡瘋馬秀,不僅因為它好看,在燈光、布景和音樂上有著極高的創作追求。在有關藝術與色情的辯論中,我選擇藝術這一邊,恰恰緣於表演中有先鋒、怪異、難以理解的表達,甚至將人帶到性感的反麵。這種 “醜陋” 既體現出挑戰感官的勇氣,也蘊含著多元的思考。
對演員來說,她們多數將身體視作藝術表達的介質,是超越肉身而存在之物的載體,與色情無關。舞者 Etta D’ Amour 曾經對比過:她在沙灘上脫掉上衣時會感覺害羞,但在舞台上裸露則毫無困擾。在網上許多人眼中,這似乎難以理解,相對而言雕塑、繪畫、電影裏的裸體,更容易被公眾接受。
經典驗光題:紅色亮還是綠色亮
非洲音樂、潑墨即興、後現代機械主義大亂燉
鏡麵空間中自我複製的四肢
從性別光譜上來看,這裏並不是一個純順直的空間:俱樂部近日呈現了 Qrag Queen Violet Chachki 的舞蹈表演;經典曲目《Stripteese-Moi》大方展示女同性戀元素(雖然還在套用異性戀敘事);長期客座嘉賓是街舞冠軍 James Fenwick。James 追隨女友 Etta D’ Amour 從澳洲來到這裏工作,他在編舞上很有才華,人也幽默,並不介意將內衣頂在頭上逗觀眾一樂。台下婦唱夫隨,台上解構男子氣質,在性別平等方麵也算是身體力行。
Drag Queen Violet Chachki as guest star
女演員們起舞時的魅力千姿百態,她們在幕後的形象還要更為立體。其中最久的,已經為瘋馬秀跳舞 20 年了,10 多年的員工也不在少數。這個數字本身就是對年齡之於女性魅力影響的最好反駁。2015 年加入劇團的 Banny Bondieu,於工作一年之際,決定放棄跳舞成為一個母親,現如今,她又懷著強烈的信心與激情重返了舞台。這些屬於女性的生命痕跡,在台下竟然完全看不出來。
無視個人的生命體驗,將從事風俗行業的女性(是否涉及風俗還有待商榷)一並歸為墮落、懶惰、自我物化的範疇,無疑是欠考慮的。她們在跳舞之外,還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不少人是職業運動員出身,在馬術、遊泳、手球、體操、跆拳道等項目上拿到過數一數二的成績。像 Etta D’ Amour 所說, “I played football, did gymnastics, went surfing and deep-sea diving… but today I dance!” 在不演出的時候,有人兼任瑜伽老師,有人正攻讀時裝學位,還有一位白天在醫院全職當護士。
她們對於舞蹈的愛不言而喻,其中最執著的,參加了 4 次試鏡才最終入選。她們來自五湖四海,阻力也自然生於四麵八方。
Lava Stratosphère,深受優績困擾的法國小孩,從小參加各種競賽,在與他人比較中長大。父母送她去上貴族學校,在拿到理科學位之後,幾乎隻剩一個選擇——和同學一樣成為醫生。沒有人問過,她是否還想繼續跳舞。
Lava Stratosphère
Paz Picaflor,來自南美法屬殖民地,家中有為獨裁軍政府工作的繼父,成長環境被兄弟們包圍,等到 21 歲離家以後,才有機會學習桑巴。第一份工作給她的時間很短,一周之內得掌握所有動作,自證天賦才能留下。
Paz Picaflor
Laïla Liberty,名字已經說明一切,她也許是所有舞者中最據傳奇色彩的——來自黎巴嫩的穆斯林、中東女性自由運動的支持者。在那裏,成為舞者從來不是正經的職業選擇,把身體從頭遮到腳,在家相夫教子才是。
Laïla Liberty
很難想象,這些在台上豔光四射的女人,也會有黯淡的過往和不自信的瞬間。她們與舞蹈關係愛恨交織,從小練習古典舞,最終因為不同的原因被芭蕾所拋棄:矮小的身材、豐滿的曲線、反複的傷病、疫情的停擺…… 似乎無論是多美麗的女性,都會有對自己身體不滿意的時刻,不分年齡、不分國籍、不分種族,如同女人世界中揮之不去的詛咒。
正是在 Crazy Horse 跳舞的這些年,讓她們逐漸積攢起勇氣,敢於反抗家庭與社會的規訓,也燃起自我實現的野心。表演經驗滋長的同時,對身體的看法也逐步改變,從無法直視觀眾,苛責自己不夠完美,到敢於展現魅力,與真實的自我合而為一。
舞者 Bamby Splish Splash 如是說:“我感到自己堅定有力、激情肆意、戰無不勝,一切盡在掌握,一切皆有可能。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誠實,百分之百的懇切,舞台就是此刻我所有生命的縮影。”
瘋馬秀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提供了一個幾乎全女的職業空間。除了在單獨練習中自我照見以外,女性共同成長也構成珍貴的工作回憶。一起經曆後台搶裝的緊張、全球巡演的新鮮,還有為同一種夢想而努力、與同一類優秀的人合作帶來的歸屬感、支持感,讓不少人把俱樂部視作另一個家。今年剛慶祝完自己 20 周年演藝生涯的Venus,目前的工作重心和成就感所在,已經漸漸投入到教授與支持下一代舞者上。對於年紀輕輕就遠渡重洋的女孩來說,異鄉的溫暖無疑是雪中送炭。
這裏的讚美毫無保留,舞者們欣賞自己,也為其他人而感到驕傲:"When I pass other dancers in the hallways, I always feel starry-eyed." 在積極的氛圍中,自信也會變得頗具傳染性·。作為偶像的女人、作為家長的女人、作為同輩的女人,乃至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個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化作治愈能量和藝術靈感,沉澱為她們身體的一部分。
當被問及誰是你生命中的繆斯時,她們回答:“Frida Kahlo.” “Etta James.” “Princess Diana.”“Audrey Hepburn.” “Marilyn Monroe.” “My ballet teacher.”“My mother and my aunt.” “People around me.”
“Every Single Women! ”
女性命運的細線在這裏交織成網,成為牢不可破的存在。6 歲和閨蜜過家家,想象自己將來也許可以當一個舞蹈老師,追隨母親/阿姨/姐姐的腳步開始學習,青年時被同為女性的老師和友人引薦、幫助,最終站上夢想的舞台。初亮相的時候,Andrée Deissenberg,女性創意總監,用一個個精靈般的名字為她們插上翅膀——自由勇敢的小鹿 “Bamby” ,拳擊裏的製勝一招 “Knockout” ,是相機也是炸藥的 “Canon” 。舞台總監 Svetlana Konstantinova 總是給予她們足夠的創作自由。“Dance! Do as you see fit!” 她打開音樂,鼓勵著上台前緊張的女孩們。
當去法國麵試的費用難以負擔時,是 Etta D’ Amour 的祖母幫她買下飛機票,而Mila Fahrenheit 父親隻對參加試鏡的女兒說,“They will never take you.” 14歲的 Nini Pompei 想出國學習芭蕾,她母親當即決定飛去陪讀,而 Gloria Di Parma ,隻能在父親的保護欲下將跳舞的信念深埋心底。
在穆斯林的世界裏,幸好 Laïla Liberty 也有位一直站在她背後的母親。回到黎巴嫩的她,希望將女性世界中的內在支持力量延續下去,把自由舞者的生命體驗分享給當地年輕人——開設工作坊,教授舞蹈課,鼓勵女性們接納自己的身體,告訴她們有能力為自己負責。
和她一樣,對瘋馬秀的許多舞者來說,女性主義表達都是職業驅動力的核心。閱讀她們的網頁,我每每被感動,常常被啟發:
“I always insist on the importance of self-confidence and acceptance. I love seeing the girls come into my class, try something completely new for them and leave an hour later totally transformed.”
“On stage, I try to make the women in the audience feel what powerful, magical beings they are, so that they carry that feeling with them when they leave.”
“In this world, 'femininity' and 'strength' are rarely combined, yet they are almost synonyms!"
"The show captures all the emotions that women may have experienced at some point in their lives. For me, this show is a tribute to women: it celebrates femininity in all its depth and diversity. "
我知道瘋馬秀是一場有爭議的演出,它並非完美無缺。我認可舞者們說的話,也切實從她們的表演中獲得了力量,然而我也意識到女性賦權理論有落入窠臼之嫌。正如波伏娃所說,One is not born, but becomes a woman。在觀看過程中,我們一方麵構建出自己對於女性魅力的理解,另一方麵也通過社會學習被塑造成為“女人”,強化了父權製度裏性符號與女性身體間的關聯。從舞者的角度來說,“向下的自由”已被充分討論,多數人仍舊處於產業中被壓迫的一端。
再看觀眾這邊,俱樂部的目標客群是具備較強物質和精神消費能力的人。對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性而言,於公開場合觀看此類演出,已不再是高雅品位和充足物質條件的證明,反而會因為物化女性的傾向而陷入政治不正確,最終被他的階級驅逐。作為既得利益者,富有的男性沒有必要冒聲譽風險去實現目的,這世界給他們的性資源已經足夠多。
另一方麵,對於現代女性來說,觀看曾經禁忌的事物,尚停留在抗爭行為層麵,是獨立意誌的體現。這份反傳統的主體性敘事,無疑更符合中產階級以上女性的價值取向。因此,觀眾男女比例既展現著性別平等化的趨勢,也隱蔽地表達著性別不平等的現狀。
關於俱樂部內所上演的舞蹈是否為藝術、是否屬於女性、是否代表自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現在人們似乎喜歡旗幟鮮明的立場,然而世間很多事並不能由二元對錯來評判。Dita Von Teese 本人覺得脫衣舞是一項賦權的運動,作為一名女性,我認為她說的不無道理。不過,瘋馬秀確實也給我帶來新的反思,倘若一定得爭個是非黑白,那麽我要說:
在一個由男性投資,被男性參與,有男性觀看的場域,受攻擊的是台上的女人,遭懲罰的是台下的女人,被批判的是為女人說話的女人。
我認為這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