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建築做什麽?六位包工頭講述人生的十字路口
文章來源: 第一財經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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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1日,冬至,麗江最低氣溫已至0度。
太陽沒有升起來前,冬天的高原氣候對人不太友好,刀刺般的朔風直往人脖子裏灌。張文走出家門,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小跑幾步鑽進車裏。今天他打算跑七八個小時就收工。
張文是搞建築的包工頭,從更大的建築老板手裏分包勞務,在房地產鼎盛時期,他的泥工班一年產值能達到三四百萬,工人幾十名,由於流動性大,大部分工人都隻幹一段時間。
張文老家四川,在麗江搞工程已有20多個年頭,自己上場帶工人幹活,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甩手”老板。做泥工單包的利潤率控製好了才有幾個點,加上自己幹活,一年下來能掙小幾十萬,前提是能全額拿到錢。
“去年還有小幾百萬產值,今年幾乎沒幹多少活兒,工地屬於半停工狀態,偶爾去零散做幾天,主要是老板(開發商)沒有資金下來。”沒有活兒,也拿不到錢,張文麵臨底層包工頭共同的困境。
2023年,開發商用商品房抵工程款,張文分到一套房抵扣了大約60萬,在市場上折價50萬賣出,應付了年底的工人工資。
今年的工資怎麽辦?“等著看老板怎麽安排。開發商欠總包(建築商),總包欠我們這些分包的,我們也欠工人的,總體上,工人的勞務工資欠得不多,總包和分包都會墊付一部分工資。”
在沒有活兒幹時,張文跑滴滴,麗江旅遊業發達,全年都有遊客,滴滴的客源相對有保障。“夏天是旺季,一天在車上十幾個小時,一個月能掙上萬塊,冬天是旅遊淡季,天氣又冷,就少跑一些。”靠跑滴滴的收入,張文一家子的日常收支可以打平,家中大兒子已工作,小兒子正準備高考。
對未來有何想法?“能做啥子嘛?希望先把款收回來,可以剩點積蓄回老家養老。”
(二)
“302房要的充電線快點兒送過去!”
胡三江一邊給客人登記入住,一邊衝著客房大姐吼。客棧運營兩年,他早已諳熟日常事務,但總改不掉工地上養成的大嗓門。
年近6旬,胡三江已經記不清初入建築行業是哪一年,“十幾歲,從四川出來跟著姐夫和哥哥上工地,先在貴州,後又來雲南。從來沒做過大老板,小打小鬧,搞裝修、出租塔吊、種瑪咖、幫老板(總包商)買材料,也承包過修公路蓋房子的活路……”
在親朋看來,胡三江腦子靈活,又是實幹派,所以,當建築行業步入下行周期時,他是最快找到出路的一個人。
2022年下半年,麗江局部區域時不時因為疫情封控,胡三江已經有兩年沒攬到像樣的工程,零星做點散工卻是入不敷出。“那時候煙都戒掉了,沒掙到錢,能省點就省點。”想著家裏的小女兒還在上初中,每日東奔西走的胡三江掩飾不住內心的焦灼:“給所有認識的有點路子的朋友打電話,想找點事情做。”
最終,一位麗江本地朋友提出合夥搞客棧的思路。房子是朋友家閑置多年的農民房,胡三江出資裝修。半年後,即2023年春節前夕,有十幾間房的客棧開業。由於地段偏僻,且投入資金不高,客棧定位低端,旺季房價三百多,淡季一百多。
“兩個股東,共同運營管理,每個月利潤對半分。時間和精力都投入進來,一年可以分到十幾萬,有了這份收入,心裏就不慌了。”
工程還搞嗎?“朋友偶爾介紹點私人的裝修,一兩個月工期,掙點小錢。大的工程就不想了,一是機會沒有,二是做了也拿不到錢。前幾年搞的工程還有幾十萬三角債沒有扯清楚。”
(三)
苗嶺明珠凱裏,冬日的暖陽穿過樓宇間的縫隙撒到一片寧靜的工地。
文俊傑夫婦爬上二樓平台。寬闊的屋頂已打完現澆,妻子李琳著手清理拆除下來的模板。文俊傑本不需要跟過來,工地處於停工狀態,看不到工人作業。
這是他承包下樓盤木工活的第四個年頭。“一年的工程幹了四年。2021年開工,正常應該2022年完工,到現在拖了4年。今年大部分時間(工程)都停著,資金沒到位,活路幹不下去。”
當初簽訂承包合同墊資進場時,文俊傑內心滿懷憧憬,上萬平方米的木工活幹下來,老家縣城那套房的錢就掙回來了。然而,錢沒掙到,多年打拚攢下的家底卻壓了大半進去。
“規劃了好幾百套房,據說賣出去了一半,開發商資金鏈斷了,項目納入‘保交房’名單,後來(保交房)資金下來一點,工程就推進一點。”
加上保證金和墊付的工資,文俊傑投入到這個項目的資金有兩三百萬,如今,項目幹一半,應收款有好幾百萬,他自己也還欠著少量人工工資。“這幾年做分包的相當難過,工人工資是要付的,工程款是拿不回來的,一到年關就頭疼。”
在凱裏經營多年,文俊傑幹過不少工程,資方有民營開發商,也有政府部門。最近幾年的工程都有共同點,錢不好拿。“七八年都沒有結款,根本不按照合同付款。一到年底就報產值,直到除夕前兩三天,打到你賬上了才知道可以拿多少。比如報一千萬上去,拿到一百萬或者五十萬都是正常的。”
屬虎的文俊傑今年50歲,雄心勃勃渴望在事業上大展拳腳。“2016那幾年好掙,工程多,好項目進度款按月發放,疫情後就不太一樣了。”
有沒有做點別的?“每天都想做事情,開過出租車、開過貨拉拉,開過滴滴,春夏時候還回老家種水果賣。都不掙錢,沉不下心來,還是熱愛搞建築。”今年,文俊傑經朋友介紹找到一處裝修活,買材料搞施工砸進去20多萬,項目爛尾,老板和牽線人電話都不接聽了。
“錢大概又打了水漂!”妻子李琳嘟囔。
(四)
當第一財經記者見到王坤時,他剛送走一波要賬的人。
“年底了,人家也指望錢過年,咱也理解。”愁眉苦臉的張坤對記者說,前幾年,都說幹工程賺錢,結果沒想到,自己幹了幾個工程,如今倒欠下一屁股債。
來自許昌的王坤,初中沒畢業就開始到處討生活,幹過糧食批發,也開大貨車往工地上送過大沙。
2019年時,王坤的一個遠房侄子找到他,聲稱自己在河南禹州“有門路”,能拿到一個高標準農田的施工項目。興匆匆的張坤,由此成為一名“包工頭”。
他和親戚又招募了幾名村民,組成了一支包工隊,在禹州的農田裏埋電纜、修橋、打水井。幾個月後,他們拿到了第一筆工程款,等到項目幹完時,他們已經拿到總工程款的80%,剩餘的20%,對方承諾會在項目驗收完畢後支付。
最後一算賬,刨除成本,王坤和他的侄子,每人分了10多萬塊錢。
王坤說,以前也聽說幹工程賺錢,這回,自己一個項目就賺了10多萬,又想到,還剩下20%的工程款,都是利潤,心裏更加美滋滋。
於是,王坤更堅定了幹工程、賺大錢的信心。
第二年(2020年),王坤先後拿下了兩個項目,一個是163萬標的的路橋工程,另一個是200萬標的工程項目。結果,信心滿滿的他,一下子栽了跟頭,163萬元的工程,完工後隻結算了49萬,剩餘110多萬元至今遙遙無期;另一個200萬元的項目,也隻結算了40%,餘下120萬,也是至今未給付。
“到現在都沒回本,還賠進去好些錢。”王坤說,為了要回工程款,他也多次托人去打聽,甚至開出了10%的“辛苦費”,結果,對方還是每次都說,沒錢。
禹州項目剩餘的20%工程款,同樣因資方“沒錢”,至今沒再支付過。而這些未給付的工程款,是王坤到處借錢墊付的。
王坤說,當初為了能把工程順利完工,自己和親戚到處借錢去填工程款的窟窿,好不容易借點錢,就趕緊投到工地上,到最後,實在是頂不住了,隻好灰溜溜回了老家。
聽人說種辣椒能賺錢,2022年,王坤承包了40多畝地,開始種辣椒,第二年,又多承包了30多畝。“今年,我已經承包了100多畝地。”王坤說,折騰了這麽多年,一直想走出去,沒想到最後,還是種地。
不過,這回他總算沒再賠錢:一畝地的承包成本,在900元至1000元,每畝地每年能產800多斤小麥、600多斤辣椒,按照小麥1.2元/斤計算,能賣1000元左右,剛好覆蓋包地的成本。至於辣椒,已經從2022年的7塊多錢/斤,漲到了現在的10.4元/斤。
這樣算下來,即便刨除人工、種子、化肥等各種成本,每畝地每年,能帶來3500元左右的毛利。
“一布袋辣椒(50斤),都能賣500多塊錢呢。”王坤說,如果今年的100多畝辣椒都能賣出去,自己也能有30多萬毛利了。
“幹來幹去,還是種地牢穩。”不過,即便如此,王坤還是忐忑不安。農業看天收,他既怕遇上天災,又怕辣椒突然掉價,“不知道明年咋樣,這東西,都是碰(運氣)的。”
“要是能把剩下的錢(工程款)要回來,我的小日子,肯定比現在舒服多了。”王坤盤算著到處借錢欠下的近百萬元外債,卻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靠種辣椒,把這些債務還完。
(五)
河北李偉紅從事建築行業已有十三年,他說自己現在暫無別的生計。
2016年-2019年,李偉紅手下合計有兩百餘人,那是人數最多的時候。他的團隊和河北某大型建築集團有固定合作,有建築施工項目發包過來他就帶人去幹,“建築集團不墊資,拿到活兒之後讓包工頭墊資去幹。”
墊資太多,資金拖欠太久要不回來,他無力負擔,工人們就散了。
有一次經曆特別不愉快,他在墊付大量資金後被開發商要求退場,新團隊進入,因此他的團隊和建築集團發生了衝突。衝突之後工人工資從項目資金裏結清了,李偉紅被拖欠的款項隻能通過催討和訴訟去推進。
“2016年的項目現在還沒收回成本。”李偉紅說自2019年底開始就沒有收到回款,“現在靠借款為生”。
雖然閑著,李偉紅也旁觀一下建築行業的境況,他認為幹體力活兒的工人情況相對好一些,“近年來建築項目減少,但工人們大部分還是留在本行,隻是以往一年能做9、10個月的活兒,現在隻能做6-8個月。而且年輕人很少在工地做了,更願意去送外賣和快遞。各工種麵臨斷層。因此即便僧多粥少,還是招工難。”
至於像他一樣的包工頭,日子都挺難。“像央企或者個別的公司效益好的,跟著他們幹大包可能日子還好過一點。如果總包抽費用之後就不管了,全靠包工頭墊資,那這種項目肯定做不了的。”
“有人改行做養殖,有人轉去縣城做裝修,但那隻是少數。除了幹工地別的也不會,跨界很難。”李偉紅說。
(六)
“現在行情不好,(包工的)活不好做,工錢也難要,我就沒(心)做‘工(程)’了。”12月20日,賦閑在家的一名華中地區建築總包商吳德山告訴第一財經記者。
現年51歲的吳德山係建築行業的“包工頭”,家在武漢市新洲區。這裏是位於鄂東地區的一座區縣,年GDP超過1100億元,人口90餘萬人,被稱為“中國建築之鄉”。過去幾十萬新洲建築工人“一把泥刀闖天下”,奪得全國首個“建築之鄉”稱號,民營建築業規模武漢第一。
早在2018年地產行情好的時候,新洲區擁有建築企業400餘家,其中,特級企業2家,一級以上企業58家,居全省區縣之首。2023年9月,全國工商聯發布的2023中國民營企業500強榜單,湖北共16家民營企業入圍,新洲區的三家建築企業新七建設、新八建設、新十建設位列其中,這三家建築企業常年穩居中國民營企業500強。
20年前,吳德山在村裏其他建築農民工的帶領下,從工地上一名泥瓦匠學徒開始幹起。隨著地產行業的萌芽、興起、爆發和輝煌,經過十幾年辛勤打拚,吳德山的身份也由早期的學徒工,變為資產過億的建築總包商,旗下管理了幾十支建築施工隊,有泥瓦工、木工、鋼筋工等,還介入建築材料銷售等環節。
過往,上述新七建設、新八建設以及新十建設往往是從大型地產企業或者機構手中獲得了建築資質,吳德山等建築分包商則從他們手中將工程整體承包過來,再一一分包給旗下的建築施工隊。
在吳德山的記憶裏,行情好的時候是在2017年至2019年左右。“那幾年每年公司營業額輕輕鬆鬆2億左右,完全沒有問題,房子賣得好,開發商的工程款結算費用也來得快。”
“多的時候我承包了十幾個工地,同時開工,哪裏缺人、缺材料,要及時供應,每天忙得團團轉。”吳德山說。
2020年之後,特殊的3年疫情期間,地產行業出現波動,吳德山的生意也就一落千丈。“2023年隻有5000萬元左右的產值,跟以前相比幾乎是腰斬。”
去年,吳德山承包了一個大型的住宅開發項目,位於武漢市長江新區的一個建築工地,業主單位擬建設20多層的小區居民樓,有300多戶,總共要花費1億元的建築承包費用。
“現在工程即將竣工了,隻剩下一點‘掃尾’工作。按照合同,開發商的錢應該要付到80%,目前隻付了不到50%,馬上快過年了,一堆工人等著要工錢。”吳德山說。
“主要是開發商的房子賣不動,一共有300多套,現在快完工了,僅賣出去100多套,各種優惠打折等手段都推出來了,但是買房的人還是很少。”吳德山說,回籠資金較慢,導致工程款支付延期。
“現在工地處於半停工狀態,因為哪怕是做完了,開發商暫時也沒足夠的錢支付尾款。”吳德山說,現在農民工工資大概有2000多萬元,開發商說春節前會付一筆,所以還在等消息。
今年,吳德山沒有再接其他新的工程了,每天在家躺平休息,不過最近臨近年底,他也正在忙著為春節前工程款結算準備材料。“接了之後,意味著要投入人力、設備等,最終是要花錢。但現在哪怕工程做完了,如果開發商沒有那麽多錢支付,自己將要墊資,承擔項目運營風險。所以幹脆就休息躺平了。”吳德山說,現在還不如不做了,穩定再說,免得搞得自己債務纏身。
吳德山感慨,現在建築工地業務著實難做。“毛利隻有5%左右,做得好的話,毛利可以到8%左右,而一旦項目出現輕微質量或者安全等問題,將要付出更多的投入,成本攤銷更大,有時候毛利在3%左右。”
另外,現在工程款非常難結算,“不管是央國企,還是地方民營企業,都會在農民工工資之外,拖欠一部分工程款,讓我們這些分包商非常難受。”吳德山表示。
“前幾年錢好賺的時候,用錢稍微闊綽,現在行業不景氣,錢難賺,生活方方麵麵緊縮,節約不必要的開支。”吳德山說,以前為了生意,一旦有應酬及飯局,肯定不會錯過。回老家的代步工具也是凱迪拉克,奔馳等豪車。逢年過節抽的是武漢當地最好的香煙品牌黃鶴樓“1916”。
“現在聽說哪裏有活可以接,第一個反應是‘不想做’、‘沒有興趣’,因為目前的行情之下很難賺到錢,而一旦對方甲方拖欠工程款,就會把自己耗死在裏麵。”吳德山告訴第一財經記者,現在很多和他一樣的建築分包老板都賦閑在家,包括他的連襟,小舅子都在家裏已待大半年,沒事可做。
“現在期盼著經濟回暖,市場行情好起來,等老百姓有信心買房了,再出來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