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養殖:這絕不僅是一個剝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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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不僅是一個剝削的故事。

2024年9月開始,知名漫畫作者@真-柳堡在網絡上發布一係列文章,控訴自己2008年起供職的A-soul工作室是一間長期壓榨畫手員工的黑工廠。之後,又有近20名工作室前畫手加入聲討,相關話題一度登頂熱搜第一。

出品過《浪漫傳說》《暴走鄰家》《極度分裂》等知名作品的A-soul漫畫工作室成立於2008年,剛好趕上中國漫畫的蓬勃發展期,還受托繪製了《鬥羅大陸》的漫畫版。

在前員工的控訴裏,深受漫畫迷們喜愛的A-soul工作室有著可怖的另一麵:2011年到2019年,工作室搬到通州一個動物養殖場裏,畫手們和數百隻動物同住;畫手們被要求每天“自願”工作16小時以上,睡眠是可恥的,必須聽“向上”的音樂,工作時必須同時說話不允許沉默,畫手們被鼓勵互相監督與舉報;工作室年營收百萬以上,但畫手沒有社保與工資,拿到的報酬隻有行業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到。

許多A-soul工作室作者在養殖場裏成年、戀愛,甚至結婚生子。離開養殖場的人裏,有人喪失了語言能力、精神分裂,不少人已不能繪畫,也有人躺在馬路上試圖結束生命。

去人化,難以置信的暗黑,畫手們描述出一個動物農場式的工作場域。網友們在震驚憤怒之餘也發出疑問:一群接受過教育、才華橫溢的漫畫作者為何心甘情願被禁錮在養殖場裏十數年?這樣一個“奴工式”的群體,為何會出現在資訊發達的一線城市近郊?至今,仍留在A-soul工作室的畫手們又是因為什麽?

無數的追問都指向工作室的一號負責人,劉某,一個代稱為“哥”的人。

進養殖場

即使搬進養殖場後,畫手阿朔也是被批鬥改造最多的人。

有時批鬥從一個問題展開。在工作室負責人劉某授意下,阿朔被問到一個終極問題:“你未來的生活,就是和眼前這些人快快樂樂地畫畫,永遠幸福地在一起,那你現在為什麽要這麽痛苦?”

劉某是A-soul工作室的控製人,在內部他有一個唯一的代稱“哥”。劉某和助手認為,阿朔始終“無法變好”,是因為對未來模糊。想清楚這個終極問題,就能一通百通。

除了工作量不達標,阿朔還在“說話”這一表現上長期不合格。最開始他被認為說話太少,有“向內向下的自閉思想”,後來他開始說話,但隻是跟成員們扯閑天,被認為“向外但是向下”。

在“哥”的定義中,人的“意識”最好的狀態是“向外向上”,這樣能成為“最強大的存在”。阿朔就是標準的反麵,“是最糟糕的存在”。

有時則直接動手。在幾次被認為借上廁所之名逃避管控後,阿朔被當眾宣布,禁止去廁所小便。另一位漫畫作者立即響應,找來一個飲水機用的大號純淨水空桶,讓阿朔坐在工位上,當眾尿在桶裏。

起初阿朔以為,這些對自己的批鬥改造隻是養殖場在“特殊時期”的“特殊手段”。在創業的草莽時期,這種模式也許更利於人與集體的發展。但一切總會過去。“哥”也時常跟大家說,工作室未來會搬到外地,會有雙休和節假日。再等等就好了。

改造遠比阿朔預計的更為持久。一些工作室成員後來告訴阿朔,他們目睹過針對他的各種改造,“你總是麵紅耳赤,不說話,巨內向”。還有人告訴阿朔,從某天開始,突然間所有人都找他勞動,“倒垃圾叫你,掃廁所喊你,喂狗找你”,即便是晚上在睡覺時,阿朔也會被叫醒幹活。

有人曾問“哥”和他身邊的人為何這樣對阿朔,得到的回答是:他沒有“家”的感覺。家,在負責人劉某嘴裏是指工作室這個集體。

勞動改造持續一段時間後,一位成員看見“哥”找到阿朔,那些叫他幹活的人也圍了過來。“哥”在人群中央緊盯阿朔,隻問了一句話:“你現在有‘家’的感覺了吧?”

作為工作室最老一批員工,阿朔是從2008年3月加入A-soul的,經曆十數年的精神改造和淩虐,他已不太記得許多事。尤其是搬進養殖場後,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裏,記憶更容易模糊。阿朔隻能依靠一些有著相同遭遇的同事,來重新梳理記憶。

圖 | 養殖場院中的白色孔雀

養殖場地處的漷縣鎮東魯村,在北京東六環開外,位處京津高速、京哈高速等四條高速圈出的正方形區域中央,距故宮46公裏。2011年起,阿朔和其他幾十個年輕人就這樣和“哥”生活在名為“家”的養殖場中,和孔雀、火雞、變色龍、烏龜、貓狗等動物們同吃同住,畫漫畫,承接外部的約稿。

A-soul工作室前成員小唐記得最初走進養殖場的場景。從北京市區出發,小唐坐八通線地鐵,又轉乘幾十站公交車,再走很長時間的路,才能看見那扇寫著“榮榮養殖場”的藍色大鐵門。

進門後,她首先看見院子裏養殖的孔雀。一條向右轉彎的主幹道通向一間紅黃色調的平房,紅色坡麵的屋頂下是淡黃色的牆麵,開了四扇大窗,裝修像農家樂。這就是漫畫作者們的工作間,叫“大屋”,左右兩邊連接的屋子,是宿舍、廁所和廚房。

進入“大屋”後是一排裝兔子的籠子,然後才看見電腦和人。屋子很亂,工位密集。每個人的桌上都堆滿東西,地上有拆了一半的紙箱,白色瓷磚地麵有灰黑色汙漬和灰塵。宿舍與大屋的左側相連。宿舍中有十幾個上下鋪,屋裏一片漆黑。有人說,這是因為24小時都有人在睡覺,所以寢室窗簾從不打開。

後來小唐才明白窗簾不打開的另一層意味。養殖場五百平米的大屋裏,24小時燈火通明,畫畫的場景是一部永不停播的連續劇。這裏沒有周六日,也沒有上下班。所有成員除了吃飯、睡覺和上廁所外,幾乎都在電腦前畫稿或進行勞動。

所有人都叫這裏的一號負責人劉某為“哥”。“哥”告訴小唐,這裏也沒有漫畫界常見的“主筆”與“助理”稱呼,因為那是不平等的象征。家中所有人一律平等,沒有分工更沒有職級,隻有“兄弟姐妹”。

圖 | 養殖場的“大屋”與宿舍

以養殖場大屋為中心的“家”,後來出現在多名離職成員的漫畫日記和控訴中,作為夢想與噩夢共同的起點。從2024年9月開始,漫畫作者@真-柳堡在網絡上發布一係列文章,控訴自己2008年起供職的A-soul工作室是一間長期壓榨畫手員工的黑工廠。之後又有近20名工作室前畫手加入聲討。

許多A-soul工作室成員曾發自內心地認為,“養殖場奮鬥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真諦,外麵的職場和人心是險惡的。”有人曾感慨,“這裏是一個真正的追夢者互相幫助的地方。”無數人曾在“家”中下定決心,要成為偉大的漫畫家。

更多的時候,工作室成員們感受到的是養殖場內難以言喻的怪異。在京郊養殖場的11年間,工作室沒有注冊公司,成員們沒有社保、醫保和工資,隻有年底的“分紅”。大多數人拿到的都是1萬元到5萬元的報酬,隻相當於行業正常收入的十分之一不到。

“哥”解釋說,大家不需要算錢,更不用存錢,因為“家”裏會保障一切。

“哥”曾以講課、訓話等各種方式,在工作室建立三十多條規範。比如“禁止追求個人空間和小幸福”。衣服、手機、被褥、拖鞋等一切必需品,都由工作室統一發放,如果想買自己喜歡的款式,就是“意識有問題”。比如反對閱讀,因為“書裏的知識哥都知道,問哥是最好的,自己亂看容易走火入魔”。

成員們還必須聽“哥”許可的音樂,看他許可的電影。搖滾和民謠都屬於“墮落”“有毒性”的音樂,一人因此被教育,“你是個迷茫懦弱的人,聽這個隻會更加弱小。”GALA的《Young For You》和《獅子王》的主題歌曾被明令禁止。《天使愛美麗》等文藝片屬於“感受性引導性極強”“向內向下”的電影。

養殖場的工作間大屋24小時外放著“引導好的意識”“向外向上”的音樂。

圖 | 養殖場中,成員們集中在一起看電視

睡覺前,每個成員都要和“哥”打招呼。如果在床上玩手機,被窩發出亮光,第二天就會被“哥”知道。成員們被鼓勵互相監督與舉報。在好幾次三十個小時不睡覺,睡四小時就要被喊起來接著畫畫後,小唐開始一邊流淚一邊畫畫。她不敢大聲哭。因為“哥”曾說過,哭是“不好不幸懦弱膽小”的象征。

加入工作室三個月,在一次談話後,小唐被告知她還不夠努力,“經常聊QQ,你在聊QQ的時候,別人都在畫稿,比你畫得厲害的人都比你努力,你怎麽可能超過他們?”她因此將QQ中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刪了。列表中隻剩下工作室成員。

在工作量大到喘不上氣的時候,她跑去問“哥”:為什麽我喜歡漫畫,喜歡畫畫,還是會覺得累?

阿朔最為困惑的一條規定是“工作期間禁止沉默”。成員們在最初幾年被要求一邊畫畫一邊說話。劉某給出的理由是,這樣能防止他們產生“向內向下的自閉思想”,且是一種成為高級漫畫家的修煉,“要練習一心多用,畫畫隻是手段,要像吃飯一樣自然。”

無數次因被改造而極度痛苦時,阿朔都想起最初加入工作室時的一個時刻。在搬去養殖場前的2008年,北京太玉園小區的二居室裏,阿朔和其餘八個成員一起在臥室聆聽“哥”的講話。那段時間他在思考一個問題:“哥”和大家一起同吃同住,熬夜趕稿,過得很苦。他想不通“哥”是為了什麽。

在一片暖色的光中,“哥”說,他想要的很簡單,“我就想看看死的時候,有多少人會在墳前,真心為我掉眼淚?”

這段話深深震撼了24歲的阿朔,一個在工作和戀愛上都還一事無成的人。阿朔自此想通,“哥”不是無所圖,“他所圖的,是人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後來即便有人表示出對“哥”的質疑,他也會出言維護,認為其中有“無奈與悲劇色彩”。

阿朔相信“哥”是個好人,一切改造,都是為了讓自己“變強”或“變好”。加入工作室前,阿朔從蘇州一所大學畢業後來到北京,做了3份文職工作,都沒做下去,與同居兩年的女友也瀕臨分手。劉某接納了無依無靠的他。

女友多次跟阿朔提出,滿口大話的“哥”是江湖騙子。一次,女友還發現劉某支開了工作室成員,獨享了她送到工作室給大家分享的螃蟹。女友的質疑也未能動搖阿朔對劉某的信任。他試圖讓自己去靠近“哥”的要求,努力改變自己。

到2024年2月從A-soul離職,阿朔仍舊是工作室裏的“失敗者”,是“吊車尾的典型”。

這時,阿朔已經接受了將近16年的改造。

哥與家

沒人說得清楚“哥”到底是什麽來路,哪怕在A-soul工作十數年的老人也對劉某知之甚少。

在養殖場的大屋,隨時隨地發表觀點的“哥”偶爾會談及自己從前的經曆。從成員們聽見的敘述碎片中,能勉強拚湊出“哥”的人生:1980年生人,不是漫畫圈的。當過工人,做過混混,可以在工地上輕鬆地把鐵管弄彎,也曾在江湖上“道上有人”。腦袋上有個坑,自稱被車撞過,有“白癡症”,“殺人不償命”。疑似高中沒畢業,卻因為努力而練就很高的繪畫技能,做過央美的老師。

沒人看過“哥”真正的作品,因為他說他從不留,“畫一張撕一張,隻有這樣才能不斷變強。”

圖 | 漫畫作者桃仔畫中的“哥”

坐在大屋的沙發上,“哥”的頭發很長很亂,隻在身後隨便一紮,手裏夾著煙,穿著拖鞋,說話時露出一排大板牙,牙齒很黃。在2012年加入的前成員沙沙眼中,“哥”看起來確實不是漫畫家,而像胡同串裏穿夏威夷襯衫的混子。說到自己的經曆時,“哥”四周的老成員們總紛紛笑著附和,稱讚他的厲害。

2009年,成立一年多的A-soul有了二十多個成員,工作室從最初通州太玉園小區裏的兩居室搬到皇家新村的一棟二層自建房中。搬家後,“哥”宣稱要送大家一個“最好的東西”:一場必須全員聆聽、每晚例行上課、持續五十天的個人演講,內部史稱“五十天大課”。

從當年4月11日開始,每晚七點,全員在一樓集合。“哥”坐在老板椅上,二十多位“家人”在工位上將椅子調向他的方向,工作室的二把手張某擔任速記,記錄下累計14萬字的文檔,人手一份。

在“核心”這一課,“哥”講到了“家”的概念,首先提出一個思考題:“問,有什麽原因可以讓你們離開我?”

隨後他自己做出回答。“我們是真正的一個家,誰也不會離開誰。我幫你天經地義,你幫我也是,因為本來就是一體。我因為這個家,完全放棄了兩邊的家,回家就好像看親戚,我獨立了。我都不記得我那個屋啥樣了。”

“我們都是可憐人,無家可歸的人。為了守護一個家,有理由勇敢堅強麵對一切。這就是真實,今天就把這個傷疤揭開。沒有比這個問題再真的問題了。”

“我能為了你們放下我所有的,你們能為了我放下什麽?很過分的一句話吧,你敢選嗎?……今天我話說這了,我對你們就沒有一點保留餘地了,我把自己逼到懸崖上了,我給自己製造了很大的麻煩。”

進入工作室認識“哥”以來,阿朔時常聽他進行類似的表達。在講述中,“哥”為了“家”與“家人”放下了自我,好像殉道者般無私。好幾次講課時,台下都有人落淚。

但阿朔是個例外。在“哥”講話時,他沒有辦法像其他人一樣感動,更多感覺麻木。上大課期間,他幾乎每堂課都會睡著,不得不掐自己。他希望自己認真學習,但“哥”一開始講學,他就感到眩暈。

“哥”開始找阿朔單獨談話,這是阿朔被改造的發端。每當此時,阿朔都努力顯示出一種凝重的狀態。“哥”對此表示不滿,因為被他單獨輔導,是一種殊榮,他認為阿朔應該高興。阿朔領會後,便強迫自己微笑。此時,“哥”又批評他虛假。

阿朔認為“哥”是無私的、偉大的,而不能為此而感動的自己是個“無法改變的錯誤”。他為自己的麻木而愧疚。他想要配合,卻總無法給到“哥”想要的強烈反應。

不僅聽課反應不到位,阿朔也難以符合“家”對“家人”的期許。大課期間,“哥”給“向內向下”的阿朔布置了自我改造的作業,讓他每天走到每個人麵前說話。阿朔站在“家人”們麵前時,不知道要說什麽,勉強開口,也是扯扯閑天。“哥”越發地不滿,將他的自我改造狀態定義為“向外但是向下”,認為他不服從規定。

2009年5月6日,“哥”為吊車尾的阿朔開了一次批鬥專場。

“咱們一直都是正劇,今天上演一出悲劇,為什麽非要逼我殺人呢?阿朔,擔心不擔心我張嘴跟你說出一句話?”這是大課的第24天。“哥”開口說完第一句話,阿朔就知道情況不妙。

“哥”好像洞穿他的內心一般,咄咄逼人地發出反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到所有一切都那麽沉重,巨大內心壓抑的感覺有嗎?到現在給你十多次機會了,每次都說最後一次,因為我沒逼自己,這次我逼自己……我再給你十天時間,做不到,你不走我走,我把家都壓上,做到皆大歡喜,做不到家都沒了。”

阿朔被下了最後通牒。這一天,“哥”當著所有人的麵,宣稱他要和阿朔對賭,如果阿朔在十天內還不“改變”,“哥”就要離開這個“家”,讓所有“美好的回憶”和阿朔的失敗一起陪葬。

“你不是自己不能改變嗎?我就把這個家押上,你阿朔把它毀了。所有人的希望,所有人的夢想,就因為阿朔你絕望了。一切的一切,都隻能成為回憶了,明白嗎?”

“阿朔,好好記住這個感覺吧。現在知道悔恨是一種力量了吧?要想真的得到這種力量,我就讓你真的悔恨。”

“現在知道了吧,這世界上我兩種人都可以做,我可以為了所有人把你殺了,我也可以為了你一個人,把所有人都殺了。”

工作室中,伴隨“哥”情緒飽滿的發言,有人嗚嗚地開始抽泣起來,是A-soul最知名的漫畫家之一極樂鳥。

這哭聲受到了“哥”的讚賞。“男人就該有自己的性情,鳥,你不用控製自己哭的情緒,不用去調整,就衝你這個行為,你就過了95%了。你就已經長大一些了。鳥,去感悟吧,你的人生已經走上一條新的路。”

阿朔當眾認罪了。事後作為“哥”眼中的模範成員之一,極樂鳥收到了一個任務:和阿朔打一架。

那天,在工作室外的院子裏,“哥”站在了阿朔和極樂鳥麵前,對極樂鳥說道:“你要是個男人,你要為了你兄弟好,就敢於做這個壞人,去打他。”接著,他又激將阿朔:“你是個爺們兒嗎?是爺們兒就不要慫,硬起來。”

阿朔一把被極樂鳥按在了地上。

此後的內容,阿朔忘了。一位在工作間畫畫的成員敏敏,透過窗戶看見了這一場景,他感覺那一拳打在阿朔身上的同時,也重重擊中了他的內心。“原來這就是兄弟,原來這就是感情。你為那時候對於感情迷茫的我上了第一課。”後來離職時,他因此飽含深情地給極樂鳥寫了一段話。

圖 | 極樂鳥2009年的漫畫記錄了這場打架(左下角)

那段時期,阿朔感覺所有人都在為了他的改變而努力,而自己卻油鹽不進。他成了拖住整個集體進步的最大障礙。他覺得自己虧欠了所有人。

阿朔陷入極度的痛苦。但轉念一想,他又認為痛苦是件好事。

很早前加入工作室時,“哥”就曾告訴他:越痛苦,越說明你正在成長,越說明你能變得強大!

熱血灌輸

離開A-soul的許多成員們認為,十數年間,工作室依靠某種標準挑選著成員,吸引著熱愛漫畫,且想要“變得更強”的年輕人們加入。

多年來,被吸引加入A-soul且長期居留的,多是“三無人員”:他們大多20歲出頭,沒有好的家庭關係(父母離異或親子關係不和),也沒有能承托自己的親密關係(許多人都在剛分手時加入),也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或者還沒進入工作階段)。但這種歸屬感的匱乏與學曆無關,工作室成員中除中學輟學、大專畢業的人外,也不乏名校畢業的高學曆人士。

在早期的日記中,一些成員形容自己被工作室“收留”“拯救”,有了真的家。

漫畫作者極樂鳥是其中的典型。在極樂鳥於網絡公開發表的漫畫自傳《動物園年終總結》中顯示,他的父母很早離異,父親再婚生子後離家,繼父在2007年患上癌症。同年,最疼愛他的姥姥也患癌住院,他和女友也瀕臨分手。

21歲的極樂鳥當時在一家圖書公司做簽約漫畫家,因此認識了“哥”,也就是公司的負責人劉某。劉某提出,如果沒地方可去,可以住在他的編輯部。

在當年的漫畫日記中,極樂鳥記下了劉某向他說的話:“當時的我非常消極地麵對著自己的夢想,直至一個人問我:你想改變嗎?你想變得更好嗎?……你能說你盡全力了嗎?你把自己逼到過極限嗎?你知道自己的極限嗎?”

極樂鳥說自己想起很多已經被遺忘的過去。“當我在窗戶的反光看到自己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時的夢想。”

“我大哭了一場。於是我的路第一次發生了改變。熱血灌輸在我的體內。”

劉某的話成了極樂鳥改變的契機。在那段時間的日記中,極樂鳥渴望著通過漫畫變強,“那段日子比任何時候都熱血,我迫不及待想把《單細胞》弄出來……當然也依舊在睡覺和去醫院的路上擋住臉大哭。那時我隻告訴自己,隻要扛過去,我將無比強大!”

極樂鳥開始為自己定下“不可能完成的計劃”:2008年一年畫1000頁稿子。此後,他的睡眠時間從每天12小時以上銳減為6小時內。

之後在以工作室日常生活為藍本的漫畫《動物園》中,極樂鳥成為了主力畫手,奠定了A-soul工作室對外熱血友愛的形象基調。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畫麵,是一位以極樂鳥自己為原型,手指向畫麵外的少年,旁邊配上火紅的文字,“今天你熱血了麽?”

圖 | 極樂鳥2008年創作的第一期《動物園》封麵

《動物園》由A-soul工作室成員一人一期的方式輪流更新,阿朔隻畫了一期,拖稿了三天。他的畫風和極樂鳥截然不同。極樂鳥的畫麵和文字常用鮮豔有衝擊力的紅色,阿朔則偏愛沉靜的淡黃和深藍。

其他成員畫下的他們也呈現出兩個極端:極樂鳥常穿紅衣,表達自己對漫畫的熱愛和瘋狂工作的幹勁。阿朔則穿藍衣,在集體行動時站在畫麵邊緣,總在摸魚、健身、抖動胸肌,或突然給過生日的成員送上一張賀卡,為對方留下特別的回憶。

圖 | 成員們筆下的紅色極樂鳥(上)與藍色阿朔(下)

後來翻看極樂鳥那幾年創作的漫畫時,阿朔發現以劉某為原型的漫畫形象在極樂鳥的筆下不斷變遷。

在極樂鳥2007年的作品《單細胞》中,劉某是彎折眉眼的“搞笑大板牙”,在A-soul創立後的2009年,這形象則變得嚴肅,化身為“熱血大板牙”。到2010年,劉某進化為眉眼犀利的“秀發老大”,直至2011年《暴走鄰家》開始在《知音漫客》連載,作為被稱為“神秘人”的紅發美男出現,劉某被設定為“可以一眼看穿人的全部”,道行高深莫測。

與此同時,極樂鳥的工作強度也不斷提高,直逼生命極限。在《知音漫畫》2012年刊上,極樂鳥寫下了自己的新年願景:“2012年經曆了趕稿強度最大的一年,終於知道自己的熬夜極限可以更上一個台階……新的一年裏我要努力讓自己更忙碌一點。”

工作室一位成員因此想到了喬治奧威爾的經典小說《動物農場》。其中有一匹叫做拳擊手的馬,常掛嘴邊的台詞,隻有兩句話,“大哥永遠正確”和“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

作為極樂鳥的對立麵,阿朔仍舊積極不起來。但他嚐試著“成長”。

2009年12月,“哥”提出要讓整個工作室充滿他想要的氛圍,阿朔被安排負責設計一塊“精神詞板”:在一塊124X243cm的KT板上,把“哥”日常輸出的精神和話術總結成幾十個詞。

為了總結“哥”的精神,阿朔在自己的筆記本裏寫下這些詞“應該給觀眾帶來的感受”和“應該避免帶來的感受”。在“應該避免帶來的感受”一欄,他寫下了:傳銷、邪教、洗腦、瘋狂英語、狂熱、暴力、煽動性、崇拜、偏執、宗教。

一口氣寫完這些詞的瞬間,阿朔感到淋漓盡致的暢快。而後他告訴自己,這些觀感都是“不正確”的,是要加以回避和對抗的。抬頭時,工作室的牆上,極樂鳥畫出的各種形態的“哥”,在一片火紅的光暈中,正目光逼人地看著眾人。

伴隨劉某形象在漫畫中的越發完善和極樂鳥工作熱情的逐步高漲,“哥”的權威也達到頂峰。經曆太玉園小區的二居室、皇家新村的自建房和鐵路貨場,2011年,工作室成員全體遷移至位於北京通州東魯村的榮榮養殖場,開啟了與動物同吃住的生活。

阿朔也開始得到“哥”的認可。由阿朔手抄的“金字塔”理論曾被貼在牆上,由他繪製的巨幅LOGO一度是工作室的象征性圖騰,他做的精神詞板也讓“哥”覺得滿意。

在“哥”熱切的目光裏,阿朔晉級成為A-soul的九大元老之一。

很早前加入工作室時,“哥”就曾告訴他:越痛苦,越說明你正在成長,越說明你能變得強大!

新造的人

講述少女追逐漫畫夢想的作品《暴走鄰家》從2011年開始在知名雜誌《知音漫客》連載,為A-soul在公眾視野中打出了名氣。

那段時間,許多加入A-soul的人都是《暴走鄰家》的讀者,也是極樂鳥的粉絲。但許多讀者至今才知道,漫畫中有位被設定為全知全能的“神秘人”形象,就是以劉某為原型。

以極樂鳥的畫為介質,“哥”的思想開始突破“家”的限製,向養殖場之外傳播,在一代讀者腦中留下印記。越來越多人想要加入A-soul。

一位曾在2014至2022年加入工作室的前成員小圓,做了一張圖來描述那時的A-soul吸引新人的原理:在深不見底的漆黑海洋中(邊緣年輕人的個人困境),一群小魚(新人學生),朝著唯一的光亮(明星作者、漫畫夢想)進發,卻未曾注意,等待他們的是一張帶著尖牙等待吞食的大口(養殖場)。

圖 | 養殖場的大屋修建時期

小唐正式加入A-soul的時候隻有17歲。2015年2月,高二的她輟了學,從內蒙古買了張火車票來到北京。

她是一個人來的北京。父母離異後她跟隨父親。那年,父親重組了家庭,想把她送給姑姑寄養。那段時間,她又爆發了和母親的爭吵。幾番折騰下,小唐告訴父親,“不用管了,我自己想辦法。”

因為喜歡《暴走鄰家》,她很早就在網上了解到作者極樂鳥所在的A-soul工作室,於是報名加入。站在養殖場藍色鐵門前,她無比興奮,想到許多喜歡的漫畫作者都在這裏,她緊張得像是在追星。

後來小唐隻記得無數個突然驚醒的夜晚。隻要有人來宿舍,輕拍一下她的被子找她幹活,她就要趕緊從上鋪翻身下床,跑去隔壁的大屋工作。

2018年加入工作室的老K,對工作量的遞增印象深刻。因為加入第一天就畫了十一二張稿子,他很快得到“重用”。後來,他每天要畫的稿子越來越多,有段時間一直維持在20至25張,而普通漫畫工作室的速度,是每人每天4至8張。

老K開始連續好幾次48小時工作不睡覺。因為巨大的趕稿壓力,他在二十出頭開始有了白發。

小唐逐漸也發現工作室和她之前在網上看到的場景不同。在《動物園》中,她看到作者們時常打打鬧鬧。但養殖場的真實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她曾詢問組長,什麽時候可以休息?對方說,“你畫完了就隨便玩。”當她終於交稿打開視頻時,又被前輩抓去訓話說,“你現在休息,別人卻在趕稿的時候看到你看視頻,別人怎麽想你?”

她這才明白,“畫完了隨便玩”的意思是,永遠不可能畫得完。

圖 | 漫畫作者桃仔的回憶錄

然而在養殖場,需要操心的不止是漫畫,還需要學習“哥”的思想和“家”的規定。剛進工作室時,沙沙對很多規定感到不解。比如有一條是,不能說“我覺得”。“哥”在講話時解釋道,年輕人不懂什麽叫自我,所以就不要有自我,安心畫稿,該有的都會有。

在廚房給狗做飯的時候,沙沙和另一位新人交流困惑,“為什麽不能說‘我覺得’?那可以說‘我感覺’嗎?禁了‘我感覺’,還有‘我認為’,‘我以為’……”

因為每次不理解規定都要問一句“為什麽”,沙沙又受到前輩的敲打,被拖去談話,“你哪裏來這麽多為什麽?”

在那時的養殖場中,講完五十天大課的“哥”,很多時候已不再是自己精神的前線布道者。前期聽了課的老成員和改造成功的新成員,會自發地將精神傳遞給新來的人。

每個元老都成了“新造的人”,除了阿朔。針對阿朔的改造仍曠日持久。

在養殖場的鼎盛時期,阿朔再度成為負麵典型,被批評的惡劣行為越來越多:他無法完成組織期待的工作量。睡覺時因為怕“頭”被監視,他把被子蓋在臉上。他畫畫時仍然不說話,繼續“向內向下”。

“哥”為阿朔定製了一套全新的改造方法,類似於“遊街示眾”。

他被安排到一個狹小的臨時工位,在大屋的一條出入要道上。“哥”鼓勵所有人共同幫助改造他,監視他,舉報他。如果他在座位上掏出手機,或在電腦上摸魚,過路的人都可以告訴“哥”。

那段時間,在集體的熱情下,就連阿朔回宿舍睡覺前看了多久手機,劉某都一清二楚。

圖 | 阿朔坐在臨時工位,地上是花生殼

在臨時工位坐著時,阿朔感覺自己的身體越發緊縮,僵成一團。他曾不停地吃花生來緩解壓力,花生殼散落一地。

恐懼仍未減退,他就躲到廁所去吃花生。廁所的環境不堪入目。四處都是煙頭、尿液和濃痰。垃圾桶沾染著排泄物的紙團堆成小山。曾有個女生告訴阿朔,她每次蹲在這裏時,都很擔心這些紙團掉在頭上。但阿朔隻有在這裏才能放鬆。他瘋狂地在廁所吃花生。

這項唯一的放鬆終究還是被人發現了,“哥”在開會時作為笑話當眾講出。

後來,阿朔不敢去上廁所。他在座位上憋尿很久,最終患上伴隨至今的前列腺炎。

也許出於一種樸素的正義,有一位剛來不久的新成員,每次路過阿朔的身後,都要揚起手來抽打一下他的腦袋。

2017年,由於長期難以改造,阿朔被“哥”移交給他的伴侶“姐”,生活受到更嚴格的管轄。

這次,他上廁所的時間和次數被清晰規定,如廁超過十分鍾,就會有專人去廁所看他。“家”裏發給阿朔的手機也被沒收了。好在,阿朔還有一部備用機,是他自掏腰包買的錘子手機。晚上在工作區時,備用機一不小心露出了光。

“姐”發現後暴怒,當場在阿朔麵前奪走,將錘子手機砸碎在地。阿朔的朋友勺子站了起來,想攔住姐,沒來得及。旁邊一位女生被嚇得哭出聲來,又被另一位成員責罵:你現在哭,不是顯得“姐”是個壞人?

那段時間,阿朔開始做噩夢,連續兩個月出現鬼壓床的症狀。

有一天,他感覺自己身體從宿舍床上慢慢垂直騰空,漂浮在空中,然後“嗖”一下平移出去。他跑去告訴“哥”,說想去醫院看看。

劉某說,這個不用去醫院,讓你姐幫你叫一叫就好了。他說,“姐”會叫魂。養殖場中曾有狗發燒,也被姐叫過魂。

回憶時,前成員沙沙不知為何想起一條小狼狗,是“哥”從外麵領養回來的。因為沒太受過訓練,它在吃骨頭時咬到了人。“哥”打了它兩下,又拿起那根骨頭,放在狗鼻子前聞一聞。又繼續打兩下。他說這樣狗就能記得了。

一次,工作室核心成員韓超放老鼠藥,不小心毒死了一批狗。一些曾經和它們有感情的成員在大屋裏低低地抽泣。

“這些動物的生命根本就不重要。”

“哥”走進屋裏,再次講起哭是“不好不幸懦弱膽小”的象征。他禁止大家為狗難過,“這個事情,誰也不許再提。”

有位作者曾因為喜歡一隻黏人小貓,而將它養在工作間中。後來,不知為何,貓被送進養殖場的集體貓屋,關進鐵籠。那是一間和作者們居住場所相差無幾的紅頂黃牆養殖房。三四個1.5米高乘60cm寬的綠色鐵籠裏,關著十幾隻貓。

一次,外部漫畫作者小柴過來探訪貓屋。開門的一瞬間,她感覺肺部在灼燒,像是在聞燒辣椒的味道。幾個被用作貓廁所的敞口塑料盒上,變幹的貓屎成了新的貓砂,其上又堆上新的貓屎。層層疊疊壘起來後,屎尿結成水泥地一樣的厚塊,散發出濃烈的氣味。

久未見人,所有的貓都狂躁起來,在籠中左右徘徊、蹦跳,撞擊鐵籠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介紹人對小柴說,有隻貓你千萬別碰。是那隻從屋外送進來的小貓。被關進來幾年後,這貓開始見人就咬,曾有作者被它咬得鮮血淋漓。大家都說這貓瘋了。

阿朔說,有些“幸運的貓,從出生起就生活在這間貓屋中,從未見過外麵的世界。它們的娛樂是互相攻擊,或者玩自己的屎。

無法逃離

“家”中最熱鬧的時刻,是過生日。

第一年進去時,小唐被暗示說,“你剛來就不搞你了,跟大家混熟的才會搞。”她因此旁觀了另一位男成員過生日的全程。

晚上,等人齊了,“哥”大喊一聲“今天有人過生日”,“家人”們就開始行動。

主角被帶到大屋左邊,用繩子綁起來後撂倒在沙發上,嘴裏塞上一根棒棒糖,所有人圍著撓癢。第一輪結束後,還有第二輪。被搞完的人會成為新的動手者,而被搞的人,極有可能是上一輪動手不夠積極的人。

等女生散去後,有的男生會被扒掉褲子,被其餘男生一起擼管、拍視頻。小唐在的4年間,女生也未能幸免,不過動手的人被換成了所有女生。

看到這一切後,小唐從來不敢告訴他們自己的生日。

18歲生日那天,她不敢慶祝,偷偷跑出工作室在村裏給自己買了一個小蛋糕,做賊般地吃掉。蛋糕是帶塑料包裝的那種。

後來,“過生日”逐漸演變為一種集體暗號。如果有人被“哥”視為“最近狀態不好”,他就在屋裏發出指令,“給他過生日去!”

阿朔印象最深的一次“過生日”,是在“哥”的指揮下被很多人持續幾十分鍾摁倒撓癢。有人把指關節屈起,向他的肋下猛鑽。這是“哥”曾現場向大家親授的技巧,說這樣會把人弄疼。

在沙發上,他從笑到哭,再從哭到笑。周圍充滿了“家人”們的笑聲。他無論如何求饒都停不下來,幾乎窒息。有一瞬間,阿朔突然覺得自己被釋放了,因為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大喊大叫。

停止後,他渾身紅腫,酸痛感幾天不消。

後來,阿朔才意識到這是一種服從性訓練。通過衝破肉體的界限,個人的精神,也成為可以被集體隨意踐踏的存在。加害與受害的身份如滾輪般調換的過程,則幹擾了人們對自身行為的認識。

過生日時搞與被搞的輪轉,是養殖場內部關係的縮影。

因為成員們需要互相監督和輔導思想改造,一些曾經的朋友不再平等,變成上下級關係。阿朔早在工作室成立前就認識的朋友勺子,後來被劉某點名成幫助他進步的引導者。

一天在工作室中,阿朔的情緒崩了,他哭著問勺子,為什麽我們的關係變成了這樣?

圖 | 冬天,養殖場院中雪景

養殖場甚至規定了成員們建立關係的方式。2013年,二把手張某曾在公開訪談中提及養殖場的婚戀模式,是“把小家容納到大家”:“團隊成員有了家庭,一般會把家庭融入進來。如果誰交了女朋友,最理想的狀態是把這個人容納到我們的團隊,這也是對愛情的一種考驗吧,我們甚至願意把大家的父母都容納進來。”

阿朔發現,張某和劉某不會明令禁止成員們和工作室外的人戀愛。但在實際結果上,十六年來,所有沒有在內部發展,或沒將戀人納入內部的親密關係,全都分崩離析,無一例外。

劉某表麵持鼓勵態度,但一旦有人戀愛,他就會開啟一場靈魂叩問:你現在人很好了嗎?就你這樣,配得上人家嗎?你能給別人幸福嗎?

即便扛過這輪叩問,成員們也會發現,因為超長工作時間和人身自由的限製,大家沒法和養殖場外的戀人相見。

即便在內部結合的關係,也要經過劉某的批準。一位在2013年下半年間加入過工作室6個月的前成員三三,曾目睹一個荒謬的場景。一天晚上,在養殖場的大屋沙發開會時,劉某說,極樂鳥和女朋友,不經過他的同意,背著他做了第一次。

三三的瞳孔地震了。她從2008年就開始關注A-soul,是工作室的全員粉,這些作者是她“一直以來畫畫的動力”,而加入工作室就是她曾經的夢想。她想不到,這些讓她敬仰的漫畫家,竟然連性行為也要經過組織批準。被批評後,極樂鳥和女朋友笑嘻嘻地抱著劉某的大腿,其他人也笑了起來。

六個月後,三三離開了A-soul。從此再不想畫畫了。

許多人對劉某的觀感很差,卻又沒有選擇離開,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是出於對二把手張某的信賴。在漫畫業界,大家總有一種印象,說張某90年代就開始做漫畫雜誌的編輯了,是專業的前輩,更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工作室不少人看過張某關於漫畫的熱血發言。在一個已經消失的古早論壇,張某早在2001年就開始以“阿提拉”的網名發表關於漫畫行業的評論,為理想振臂高呼,“我們必須堅持這種不媚世俗的病態……才能成為合格的漫畫人,才能始終為了夢想衝動!!!!!!!”“我們應該認識到,為漫畫努力的日子,漫畫給了我們很多,我們比更多的同齡人充實和高貴!!!!!!”

二把手喜歡用六個感歎號結尾。許多曾對劉某感到懷疑的前成員,都表達了一種想法:劉某可能是個神棍,但張某明顯是個“明白人”。如果張某對劉某頂禮膜拜,那就隻能證明,劉某有真東西。

後來阿朔才知道第一批元老級成員,幾乎都是因為相信張某才開始接近劉某。第二批作者及後來的“新人”們,則大多是第一批作者的粉絲或朋友。

“我呆得很難受,但他比我聰明有閱曆,他都覺得沒問題,那肯定是我的問題。”看到一位敬仰的漫畫家圍繞在“哥”的身邊時,阿朔最初曾這麽想過。

曾有一次,阿朔因為壓力太大逃出工作室,去朋友家裏住了兩天,被劉某找了回來,“你現在狀態不好我可以理解,哥永遠不放棄你。”

許多離職成員都表示,離開是困難的,而回去卻是容易的。對於許多第一份“工作”就在養殖場的年輕人,尤其是未成年人而言,他們不相信自己離了“家”能在外麵獨立生存。

正式提離職時,“哥”會抓人進行長時間挽留談話,最長一人被挽留了9小時。最後,他會對在職者不遺餘力地述說離職者的悲慘生活,強調外部世界的危險。一些離職人員,在走前被要求寫下數萬元不等的欠條,用以償還在“家”裏的開銷和費用。

小唐記得,在養殖場中,“哥”幾乎每天都站在大屋門口與外部世界連接的路口處,向大家說“外麵”的黑料。

如果最近業內有哪位作者畫得好,他就說那個人是個瘋子,“意識”出了問題,“已經快完蛋了”。哪個工作室曝出“合同詐騙”的問題,他就會說你們真幸運,合同都在張某那裏,“家”會辦好一切,什麽都不用操心。

每當此時,張某總是點頭稱是。二把手積極響應一把手,在領導和普通成員之間轉圜。

老K曾在離開工作室後,又回去過一次。他發現自己離“家”之後仍然迷惘。“躺平”一年後,他去自駕遊玩了一圈,就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他發現自己的生活習慣、工作習慣與社交關係都被建立在養殖場中。相比“外麵”未知的人生,至少那裏的生活足夠確定,有人安排。

另一位工作室成員說,他喜歡將“自我”放在“哥”的手上。

日複一日,養殖場的日常編織起一張幻夢般巨大的網。生活其中的人們不知覺中,也成了網的一部分,血液和精神在其間流淌。當“家”與“家人”已不分彼此,一個個被吞噬的自我也成為整體,形成更溫暖的家,編出一張更滋養的網。

許多漫畫作者就這樣,在“家”中生活十數年至今。其間,工作室有七對內部夫妻結婚,三對生育。劉某為兩對夫妻舉辦了集體婚禮。養殖場陸續分出幾個單間,供婚育的人們居住。

圖 | 養殖場屋外,成員們晾曬的衣服

夢醒時**

再等等吧。抱持著愧疚和痛苦,阿朔才發現等了十年。在養殖場中,他好像忘記時間的流逝。他沒注意到自己正在走向衰老,從24歲青年到40歲的中年,胡子拉碴,皮膚鬆弛,生命已經遊走到一個危險的刻度。

到2019年,工作室終於搬去武漢,成立公司,開始為員工繳納社保,按月發工資。新公司在工業園區的辦公樓中。成員們也從集體宿舍搬去單間,兩人合住一屋。劉某有了獨立辦公室後,時常縮在自己的房間裏閉門不出。他不再時常講話。

阿朔發現工作室成員們在武漢開始自由交流。曾經在養殖場集中工作和生活的密閉空間中,每個人講的每句話,都能被各種人聽見,不隻是“哥”,還有會向“哥”舉報的成員。

離開京郊養殖場後,許多被遮蔽的信息開始流通,不少是關於錢。2018到2022年中斷續的三年間,老K畫了超過兩萬頁稿子。他按照後來的行情來算,每一頁漫畫他所負責步驟的稿費均價在90元~140元間。算下來,他應該在市麵上能拿到230萬元稿費。而他從劉某那裏拿到的“分紅”,是15萬元左右。

而A-soul作為業內一線工作室,在當年泡沫紅利期,能拿到的稿費預算遠超一般水平。大部分作者也沒有作品版權。在2019年前因為沒有公司,且作品多為網文改編漫畫,大部分作品的實際控製權、平台渠道都在劉某和張某個人手中。

鬆動的工作室成員們共同的問題是,錢都去哪兒了?

其中一個答案指向在養殖場的模型屋。後期,劉某曾建造一間足有籃球場大小的倉庫,其中排滿貨架,模型的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隻能說模型店老板來了,也隻能喊一聲臥槽,並以為自己是來進貨的程度。”

圖 | 養殖場中堆積的模型

一位加入工作室十年的前成員小古,與多位模型業界人士溝通查證,根據舊照片對劉某購入的模型進行估算。他看見的不同模型,總數達一千多件,單價從幾百元到八萬元不等,總價值在100萬元以上。多數都是“哥”在養殖場期間購入。

此後,許多成員才知道,在養殖場中那些隨處可見的小手辦價格至少四位數,無人問津摔倒在角落、爬滿蒼蠅的模型,是幾萬元的限量版。紙箱裏的不明雜物,許多是玩壞的模型殘骸。

工作室成員們開始意識到一種雙重現實:在自己住在散發黴味的集體宿舍;在經常出現老鼠的廚房做飯;在鎖壞了也沒錢修,以至女生洗澡時有男性直接進入的集體浴室中洗澡的同時——“哥”買入了掛在自己名下的豪車,買入超百萬元的模型,並在未告知集體的情況下進行著大額投資。

聽聞這些訊息,阿朔也沒有決定離開。因為他始終認為“哥”是個好人,“要建立和維持一個烏托邦,要讓所有人滿意,在現實層麵太難。”他覺得自己應該體諒“哥”。直至發生了一件事。

曾有一位元老B去劉某辦公室問過錢相關的問題。從辦公室出來後,他們成了劉某口中的分裂分子。“家”的氛圍自此不一樣了。阿朔發現,劉某的精神變得非常緊張。他開始向所有人傳播元老B的壞話,說他要分家,要拿錢。許多人因此疏離B。

一天,劉某把阿朔和女友阿珍叫到家中,問,你們知不道發生什麽事了?

屋子裏坐著五個人。張某和劉某坐在中央沙發,三位元老坐在左右兩側的小沙發和板凳上,是極樂鳥夫妻和韓超。劉某用告密般的聲音,輕輕地對剛坐下的兩人說,“十幾年了,我終於知道家裏的內鬼是誰了,是B。”

阿朔感到震驚。數年前,早在知道工作室之前,阿朔就認識了B。B是一位有漫畫理想,善良、聰明又努力的漫畫家。他1998年就開始畫漫畫。2006年開始,在行業發展高峰期到來前,他和許多人一樣經曆原創漫畫的低穀期。他想知道漫畫的未來在哪裏,因此背著包,全國各地流浪,去見不同的作者與編輯尋找答案,最終認識了張某和劉某。

在B眼中,劉某是和其它漫畫家都不一樣的人,他覺得劉某很髒,從裏到外都髒,而漫畫家們都太天真和幹淨。但他想漫畫的希望可能就在這裏。

自始至終,阿朔知道B是真正信任“哥”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哥”否定了B,就是否定了所有人曾一直相信的一切,等於否定了自己。

劉某說,這十幾年,B一直在向大家傳遞“不好的思想”。阿朔環顧一周,仔細端詳屋中三位元老的表情,每個曾受到過B幫助的人,此刻都神色誇張地表示讚同。從“哥”那張此刻最具戲劇性的臉上,阿朔再看不到人生的真諦。他聯想到馬克吐溫的諷刺小說裏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不再相信“哥”。

元老A與B離職後,劉某向全部剩餘人員宣告一個消息:A和B拿走了200萬元,所以今年公司發不起錢了。後來他反複提及此事,數字卻一直在變動,有時是200萬,有時是300萬,有時是500萬。

圖 | 2010年,一位漫畫作者在爛尾樓上憧憬未來

2024年2月,阿朔提出了離職。B被稱為內鬼的那段時間,阿朔剛好在看書和電視劇。工作室經由武漢搬去海南後,他和女友阿珍單獨住在一室一廳的房中,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書櫃。那個冬天,他看了費孝通的《鄉土中國》,《讀庫》的《互聯網與中國後現代性囈語》,還有封建帝王時代背景的電視劇《天下長河》。

他從未想到,自己能在封建社會故事的權鬥、黨爭、監視中收獲如此多共鳴。在看《天下長河》導演張挺的訪談時,一句話讓阿朔印象深刻:“所有皇權體係之下的帝王,無論有什麽豐功偉績,本質上都是極度自私的。”

重新品味劉某曾經的種種發言時,他有了和當初完全相反的感受。“哥”曾說,他什麽都不要,隻要兩樣東西:100%的信任和理解。“其實要了這兩個,就等於要了一切。”

離開養殖場的第一個月,阿朔一直籠罩在被監聽的幻覺中。多位離職成員出現精神問題。有人蜷縮在馬路上試圖結束生命,有人被確診精神分裂,有好幾人患上雙相情感障礙或抑鬱症。

曾反複兩次進入工作室的畫手老K,離職後再也不想畫畫了。看到繪畫的板子,他就想到養殖場的日子,胃裏發酸,惡心感在體內翻滾。他確實吐出來過一次。離開後的這兩年,他總共隻畫了三四張插圖。在“家”中的兩年,他每天被要求畫20張以上,一個星期才能洗漱一次。他感覺自己在那裏畫盡了一生。

阿朔正在拿回說話和思考的權利。曾經他常被逼問,“你在想什麽?不要思考,想什麽說什麽,立刻!”因此隻要不夠正確的念頭,阿朔都不再想。離開工作室後,阿朔重新練習說活。最初他的心髒總是縮成一團,喘不過氣。他固執地大聲談論一切,甚至罵罵咧咧,堅持許久,幻覺終於慢慢消失。

最近幾天,阿朔試圖重新學習感受“情緒”。在“家”中的16年,阿朔很少崩潰。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淡漠麻木的人。如果不是其他成員提起,當初那些痛苦萬分的日子,他早已忘卻許多,包括那場曾令他失魂落魄的公審。

鼓足勇氣的他重讀了當年的會議紀錄。“第二十四天 2009年5月6日周二 絕望”,在這堂名為《絕望》的課中,他看見曾經的自己與“哥”的對話。

“有啥話說沒?今天可都是為了你。”

“有話!……”

“你現在還有猶豫,還有恐懼。”

“請大家相信我一定能做到。請大家相信我。”

“哥”對他的回答感到滿意。以阿朔為案例,這天,所有人都聽到一段課程總結:“從你們踏進這個門起,你們就與普通人無緣了……我等著看一個好的結果。我等待著太陽的升起,烏雲的散開,彩虹的出現。那一刻是最美的,會成為永恒。”

再次重讀當天的記錄,阿朔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委屈,就像那些黑暗的日子,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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