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全世界打撈“Nanjing(南京)”
文章來源: 環球人物雜誌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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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的鏡子越擦越亮。
今天,是第十一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
一本記錄侵華日軍罪行的相冊,把美國青年埃文·凱爾帶向了南京。
此前,凱爾因向中國捐贈這本相冊廣受關注,並獲贈國禮瓷。
為什麽海外史料如此重要?近11年來,我們還搜集到了哪些珍貴的史料和文物?
環球人物就此專訪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以下簡稱紀念館)相關負責人,走近那些“打撈”曆史的人。
魯照寧,為了家鄉南京
環球人物:近11年來,紀念館從外國友人處獲得了哪些具有重要曆史價值的捐贈史料?
紀念館:我們非常重視文物史料的征集,得到了海外友人的大力支持與幫助,包括海外華人華僑林伯耀(旅日)、魯照寧(旅美)、張盈盈(旅美)、邵子平(旅美)、餘承璋(旅加)等。
比如魯照寧先生,從2004年開始,21年如一日,一直未間斷幫助紀念館在美國收集各種文物史料,數量已達2400餘件(套)。其中比較多的是西方早期報道南京大屠殺的各類報刊,如1937年12月6日美國《紐約時報》、1937年12月14
日美國《芝加哥每日論壇》等就很重要,是我們首次發現西方有關日軍“百人斬”殺人競賽的報道。
《紐約時報》有關日軍“百人斬”的報道。
在紀念館的“南京大屠殺史實展”中,有一張觸目驚心的“頭顱抽煙照”:日軍將砍下的中國人頭顱放在鐵絲和木頭做成的路障上,嘴裏塞進半截香煙,以此取樂。
這張原本刊登於美國《生活》周刊的照片,成為揭露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的典型照片之一。它的搜集和捐贈者,正是美籍華人魯照寧。
在華僑華人史料捐贈者中,魯照寧的身份有些特殊——他是南京人,也是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後代。
2023年,魯照寧在南京捐贈史料。
紀念館內有一麵高3.5米、長度近80米的“哭牆”,密密麻麻地印著遇難同胞的名字。其中的“魯葆寅”,是魯照寧的二爺爺。
魯照寧的姑奶奶魯美音,是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英烈碑上記錄的唯一一位女航空英烈。
1934年,魯美音從金陵女子大學畢業後,不顧父母反對,考入當時的北平協和醫學院護士科,立誌救死扶傷。
因時局動蕩,魯美音畢業後與丈夫輾轉前往四川。恰逢中國航空公司招聘,魯美音成為一名空乘。
日軍侵華期間公然違反國際法,對民航飛機實施無差別攻擊。1940年10月,魯美音所在的飛機遭到日機掃射。
快要離開機艙時,魯美音聽到嬰兒的啼哭,便折返營救,途中再度遭遇掃射。她將嬰兒緊緊抱在懷中,嬰兒得救,自己卻中彈身亡。
美籍華人畫家唐麗娜創作的油畫作品《金陵的女兒——魯美音》。
先輩的這些曆史,魯照寧也是後來逐漸了解的。
16歲那年,魯照寧隨父母赴美。2000年,讀完美國華裔作家張純如的著作《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魯照寧深受觸動。得知日本有關方麵一直在否認南京大屠殺,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從那以後,魯照寧每天都要用2至4小時上網“打撈”與南京大屠殺相關的史料,發現有價值的便參與競拍。遇到出差、旅行等不方便用電腦的時候,他就用手機瀏覽、搜索。
網絡上的大量史料並沒有清晰的信息標注。為此,魯照寧琢磨出各種各樣的“大海撈針”技巧。以關鍵詞“南京”為例,就有Nanking、Nankin、Nanjing等多種不同的寫法。
再如,想搜集碉堡的照片,用關鍵詞“pill
box(藥盒子)”比“bunker(碉堡)”更有效——當時碉堡的造型與現在的藥盒子相近,外國人習慣使用更通俗、更簡單的說法來代指。
魯照寧查看資料。
截至目前,魯照寧已向全國各地抗戰相關紀念館捐贈近3000件(套)史料。他不願意提起搜集過程中的花費,似乎一強調這些,就傷害了他的純粹和初心。
對於比較珍貴的史料,他隻會籠統地用“天價”來概括。為了多賺取加班費來維持收支平衡,他每天一般要工作10到12個小時,最長16個小時。
一開始,身邊的人都不理解他為何如此執著,付出如此之多。他能做的就是先努力。
至於為什麽要做,為什麽是他來做,花費那麽多的金錢有什麽用,這些曆史碎片到底有什麽好處,種種提問,他一律回答:“有比無重要,多比少重要;有就是重要;總要有人來做的,為什麽不可以是我呢?”
大東仁,搜集加害者鐵證
環球人物:許多日本政客一直妄圖否認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搜集到的史料中,是否有來自日本的證據?
紀念館:比較多,比如日本的大東仁先生從2005年開始,也一直在日本幫助紀念館收集文物史料,以加害者日本方麵的原始文獻、報刊為主,比如日軍部隊的戰鬥詳報、日軍官兵的陣中日誌、相冊、照片等。
今年我們公布的日本警視廳建築課課長石井桂的調查報告《關於上海、南京的防空設施》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調查報告顯示,石井1937年12月下旬從上海前往南京,途中經過常州、江陰、句容等地,一路看到“死屍累累”,不僅如此,“隨著往南京去,道路兩側這種屍體的密度變得極高”。到了南京後看到“在下關碼頭,有數千敵兵被我方射殺,其屍體脹鼓鼓地浮在江麵上”。
大東仁搜集的《關於上海、南京的防空設施》。
大東仁1965年出生於愛知縣,畢業於奈良大學文學部史學科。
大東仁很想了解日本侵華戰爭的真相。他知道,“不能僅僅參照書本,而要更多去實地調查、體驗”。
20歲時,大東仁去中國東北考察了1個月,走訪了遼寧營口虎石溝萬人坑紀念館、遼寧撫順平頂山慘案紀念館、黑龍江哈爾濱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遺址、吉林豐滿萬人坑遺址……
最讓他震撼的是平頂山慘案紀念館:“那裏整村的人都被殺害了,既有老人的遺骸,也有嬰兒的遺骸。原來侵略是如此殘酷!我心靈感受到的震撼至今無法忘卻。”
身穿日本僧侶服的大東仁。圖自新華社。
從中國回來,大東仁開始注重在日本搜集日軍侵華的相關證據,對侵華戰爭進行更加全麵和深入的研究,並揭批侵略者的戰爭罪行。
2021年,大東仁拍到一份《南京附近戰鬥詳報》。
這是日軍的官方記錄,而且是當時、當天記錄的日誌。其中寫有日軍殺害俘虜、火燒南京的事實,鐵證如山,不容否認。
大東仁搜集的日軍《南京附近戰鬥詳報》。
除了搜集史料,大東仁的另一項工作是史實宣講。
每年的8月15日前夕,大東仁都會在名古屋舉辦以思考和平為主題的演講。
右翼分子會對他展開集中攻擊,胸前掛著寫有汙言穢語的牌子,拿著擴音器大聲叫罵。
“我不會去和他們爭辯到底有沒有南京大屠殺,而是會拿出證據給他們看。”大東仁說。
對於右翼勢力的攻擊和威脅,大東仁泰然處之:“一位南京的朋友告訴我,‘不要怕,有14億中國人和你在一起’,這句話讓我倍受鼓舞。”
現在,大東仁是日本愛知縣圓光寺的寺院住持。
每年12月13日,當警報在中國響起,一海之隔的圓光寺,紀念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鍾聲也會同時敲響……
漢金,帶來珍貴家書
環球人物:此前是否有外國捐贈者來到紀念館?他們參觀後有何反饋?
紀念館:也比較多。當年留在南京救助難民的國際友人有拉貝、馬吉、魏特琳、威爾遜、辛德貝格、京特等,通過多年尋訪,我們找到了其後人,邀請他們循著先輩的足跡訪問南京,他們捐贈了大量珍貴文物史料。
比如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關鍵人物之一查爾斯·裏格斯的4名後人,今年就受邀專程來到南京,向我館捐贈了裏格斯生前從中國政府領受的采玉勳章等8件(套)珍貴文物史料。
裏格斯的曾外孫克裏斯·漢金表示:“當我和我的美國朋友聊起這些時,他們都非常驚訝。向他們講述我的家族史,其實也給了我一個機會講述更多關於二戰的這部分南京大屠殺曆史。他們之前對此可能不太熟悉。每當我向人們講述那段曆史和我曾外祖父的貢獻時,我都感到很自豪。”
裏格斯從中國政府領受的采玉勳章。
裏格斯,1892年生於美國紐約,1935年到金陵大學農藝學係任教。
南京大屠殺期間,裏格斯擔任安全區委員兼住房委員會副主任,負責解決安全區難民安置的住房問題。
據《金陵大學檔案》記載,1937年12月16日,侵華日軍前往南京的一處難民收容所,欲將男性難民拉去槍決。
裏格斯聞訊立刻趕去阻止。他遭到日軍的軍刀威脅和拳頭重擊,“雖被敵人毆打淩辱,無所屈服”。
《魏特琳日記》中,也多次出現裏格斯的名字。
在1938年3月28日的日記裏,魏特琳記錄了大禮堂裏足有看台那麽高的麥子:“這些麥子是裏格斯和索恩用了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為難民‘偷’來的。”
今年5月,裏格斯的2位外孫、2位曾外孫(女)受邀專程來到南京,向紀念館捐贈了裏格斯留下的8件(套)珍貴文物史料。
其中,有一封裏格斯寫給妻子的家書(影印件),詳細記錄了日軍的暴行——
“每天晚上成千上萬的婦女被強奸,很多人在此過程中或之後被殺害。當父母被搶劫、強奸或殺害時,孩子們被嚇哭。接著,日本兵的刺刀刺向了這些哭鬧的孩子。”
“100頁紙也寫不完的,或者再多的語言都不可能完全告訴你這期間我們所經曆的恐怖和野蠻行徑”……
2023年,裏格斯的曾外孫克裏斯·漢金來到中國留學。他想告訴曾外祖父:“中國現在的模樣,和他當年在這裏看到的大不一樣了。”
克裏斯·漢金。
紀念館相關負責人向環球人物表示,文物史料不僅可以豐富館藏,也是紀念館開展研究、舉辦展覽、社會教育、對外傳播等各項工作的基礎。紀念館認真對待每次征集和捐贈,組織專家翻譯、研究、鑒定,開展數字化采集與活化利用。多年來,許多國際友人和華人華僑堅持曆史正義,為收集南京大屠殺文物史料輾轉奔波,將珍貴的文物史料捐贈給紀念館,對提升國際社會對南京大屠殺曆史的認知,構建南京大屠殺曆史記憶共同體作出了重要貢獻。
“南京大屠殺曆史已經從個人記憶、城市記憶、國家記憶上升為世界記憶。每一份捐贈,每一次征集,每一件證物,每一次鑒定,都是一次對曆史記憶的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