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蒸發”的七個月:槍殺CEO嫌犯作案前經曆了什麽

今年早些時候，20多歲的計算機工程師路易吉·曼吉奧尼在細雨中徒步走過了日本的一片繁茂山巒，停下來給一位在國外旅行時認識的朋友錄了一段語音。這是他獨自一人在亞洲的漫長旅行的一部分。

那天，曼吉奧尼沿著奈良地區的河穀前行，他逃離了夏威夷的日常生活，去泡溫泉、冥想、讀書，還有自己的寫作。

“我想放空一段時間，”曼吉奧尼在4月27日錄製的信息中說道，他的聲音安靜而深沉。

這是他最後一次與人交流，之後他突然與眾多朋友和家人斷絕了聯係，他們最終會開始拚命尋找他的下落。七個月後，曼吉奧尼結束與世隔絕的生活，成為在曼哈頓人行道上明目張膽刺殺聯合健康保險公司首席執行官布萊恩·湯普森的嫌疑人。

警方調查人員正抓緊時間回溯曼吉奧尼的行蹤，不僅是在12月4日槍擊案發生前幾天，還要包括之前的幾個月——這段時間一直籠罩在神秘之中。

但通過《紐約時報》查閱到的新記錄和信息，以及對認識曼吉奧尼的眾多人士的采訪，漸漸可以勾勒出一個更完整的形象：一個正受到嚴重健康問題困擾的年輕人，對他所生活的社會日漸感到幻滅。

一個原本似乎注定要成就一番事業的年輕人發生了如此驚人的轉變，令他的朋友和家人困惑不已。他是馬裏蘭州一所精英預科學校的畢業生代表，是一名曾就讀於賓夕法尼亞大學備受讚譽的工程課程的計算機科學畢業生，擁有廣泛的社會關係和遠大的抱負。

但近年來，他的文章和信息也記錄了一段更黑暗的旅程，他從一個慶祝同學們獲得額外休息時間的青少年，變成了坦言自己“痛苦難忍”的青年。經常對世界日益依賴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表示警惕。

在亞洲之行期間，他猛烈抨擊“現代日本城市環境”，聲稱性玩具、自動化餐廳以及更廣泛層麵上的“自然的人際交往”匱乏是導致出生率下降和人際疏離的原因。

他越來越多地表達了對整個社會似乎無法解決這些長期問題的沮喪，並對那些認為暴力可能是下一步必要措施的人表示了興趣。

警方稱，在賓夕法尼亞州阿爾圖納逮捕他時，他身上有他最近反思的文字，其中譴責了價值數十億美元的醫療保健行業，他說該行業將利潤置於延長生命之上：“坦率地說，這些寄生蟲就是自找的。”

曼吉奧尼目前因殺害醫保公司高管湯普森被控二級謀殺罪。他的辯護律師托馬斯·迪基表示，他的當事人在法律上被推定無罪，並敦促公眾對他是否犯下罪行保持開放態度。

導致“生活停滯”的健康問題

曼吉奧尼的醫療問題似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期間加劇，在那裏，他加入了一個與校園裏的其他組織相比更注重學術而非派對的兄弟會。並不是說他不喜歡派對：他在校園時的一段視頻顯示，他興高采烈地用腦門砸開一罐啤酒。

但在友好、傑出的外表下，曼吉奧尼其實難以適應大學生活。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兄弟會的“地獄周”盡管“相當平淡”，卻還是擾亂了他的睡眠，並嚴重惡化了他自高中以來一直經曆的“腦霧”症狀。他寫道，過去隻是輕微的迷亂，現在卻在徹底毀掉他的生活。

曾經是全優生的曼吉奧尼在Reddit上的一係列帖子中寫道，他的成績突然下滑。課堂和書本讓他感到困惑，他甚至很難集中注意力看YouTube視頻。他試著和室友下棋，但他想不出最起碼的取勝策略。

“有這樣一個生活停滯不前的問題真是太殘酷了，尤其是這個問題本身會削弱你通常用來解決問題的審辯/邏輯思維能力，”他寫道。“你周圍的人可能不會理解你的症狀——反正我身邊肯定是這樣。”

辭職

2020年，新冠疫情在他大四那年到來，學生們在校外完成了這個學期的學業，而曼吉奧尼則同時完成了學士和碩士學位。他很快在TrueCar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是一家位於加州的科技公司，為汽車買家和賣家牽線搭橋。

由於能夠遠程工作，曼吉奧尼於2022年初搬到了檀香山，住進位於夏威夷威基基附近一棟高層建築40層的共享生活空間。除了他自己的私人房間，這個綜合空間裏還包括一個儲備充足的廚房、一個共同起居區和一堆可供任何人使用的衝浪板。

但不久之後，他的病情在一次集體衝浪課後惡化了，他說他拉傷了背。曼吉奧尼告訴朋友，他的脊椎長期有問題。

“他的脊椎有點錯位，”這個共享生活空間的創始人、後來和曼吉奧尼成為朋友的R·J·馬丁說。“他說他的下椎骨錯位了幾乎有半英寸，我覺得是神經被壓住了。他的狀態時好時壞。”2023年7月，曼吉奧尼在Reddit上發帖稱，他還踩到一張紙滑倒，導致問題加重。

幾個月來，他一直在谘詢醫生，嚐試各種非侵入性療法，但疼痛仍在繼續。2023年初，他辭去了工作，他對朋友說，這份工作雖然薪水很高，但“無聊透頂”。他說他想花更多時間做瑜伽和看書。

但不清楚在那之後他是如何支付醫療費用的。他於今年5月滿26歲，這意味著他可能會被踢出父母的醫療保險計劃。他的家人沒有討論他的保險覆蓋，也拒絕了采訪請求，但聯合醫療的一名代表周四表示，曼吉奧尼沒有通過該公司獲得醫療保險。

當時他的心思似乎在一些比較哲學的問題上。

曼吉奧尼一直是一個如饑如渴的讀者，從勵誌書籍到喬治·奧威爾的《1984》，他什麽都讀，有時會做大量筆記，或者列出提綱，總結作者的觀點，以及如何將這些觀點應用於他自己的生活。

他在閱讀《勇氣——激情與毅力的力量》(Grit: The Power of Passion and Perseverance)時寫道：“想想當前的工作如何對社會產生積極影響。”這本書講述了如何有意識地培養堅韌的品質，從而克服挫折。

他和夏威夷的朋友一起創辦了一個讀書俱樂部，於2023年開始聚會。曼吉奧尼推薦了作家兼插畫家蒂姆·厄本的讀物。厄本在他的博客“等等，但是為什麽”(Wait, But Why)上發表科學寫作和文化思考，很受Z世代技術愛好者的歡迎。他們還閱讀了《理解宇宙的猿猴》(The Ape That understanding The Universe)，這是曼吉奧尼最喜歡的一本探討進化心理學的書。

他的閱讀重點之一和他持續的背部問題有關，包括《彎曲——戰勝背痛產業，走上康複之路》(Crooked: Outwitting the Back Pain Industry and Getting on the Road to Recovery)。

2023年夏天，他決定回到東海岸做手術。8月10日，馬丁發短信問他情況如何，曼吉奧尼回複了一個笑臉表情符號和他的脊柱X光片。

他在Reddit上報告說手術很成功，幾天後就可以正常走路和坐著了。他鼓勵其他人考慮手術，並反對那些可能對手術方案持謹慎態度的醫生。他一度建議，人們或許應該告訴他們的醫生，他們的背部問題阻礙了他們的工作。

“我們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他寫道。“我發現，比起你去描述無法忍受的疼痛，以及它如何影響你的生活質量，醫療行業對這些關鍵詞的反應要積極的多。”

“和平抗議完全被無視”

讀書小組的參與者說，在他夏威夷的朋友們當中，他和小組成員之間的關係變得尤其緊張。他們中的一些人對曼吉奧尼的選書感到不安，他們覺得這些書過於傾向男性和男性化的追求。還有一些人在小組討論是否要讀泰德·卡欽斯基的作品後離開了。從1978年開始，人稱“炸彈客”的卡欽斯基在17年的時間裏製造了一係列爆炸事件，目的是呼籲人們關注一個圍繞科技建立的世界給人類帶來的代價。

馬丁說，是他提議閱讀卡欽斯基的3.5萬字宣言的，但曼吉奧尼顯然也是卡欽斯基的擁躉，後來還在自己的Goodreads頁麵上稱讚了這份宣言，給了四星的評價。他寫道，雖然卡欽斯基因爆炸案而入獄是理所應當的，但“他對現代社會的許多預測結果太有先見之明，我們根本無法忽視”。

在他的評論中，曼吉奧尼引用了一個人的話，認為它“很有趣”，這個人寫道，企業“為了賺一塊錢而不惜燒掉地球，如果我們為了生存要燒掉這些企業，那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繼續寫道：“和平抗議完全被無視，經濟抗議在現行製度下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要多久才能認識到，對那些將我們引向這種毀滅的人使用暴力是正當的自衛？”

手術後，曼吉奧尼去了夏威夷的許多島嶼旅行，看望了馬裏蘭州的家人，然後在今年年初開始了亞洲之行，其中包括泰國和日本。

他寫道，他覺得日本密集的城市環境“與人類動物的進化不匹配”。但他喜歡山，說他在亞洲的目標之一是“研究點佛”。

他在旅行中與一位住在英國的作家古爾溫德·博加爾交談過。兩人在5月初進行了大約兩個小時的視頻通話。博加爾回憶說，曼吉奧尼在一些政治問題上左傾，在另一些問題上則右傾，他對有效的利他主義很感興趣，對智能手機成癮很警惕。

博加爾說：“總的來說，除了他的好奇心和善良，我對他的印象是對人類未來的深切憂慮，以及改善自己和世界的決心。”博加爾回憶起曼吉奧尼對醫療保險的簡短討論——他抱怨說美國的醫療太貴了，並說他羨慕英國的國有化醫療係統。

幾周後，曼吉奧尼又給他在旅行中認識的朋友發了一條信息。他當時在日本的大峰山，他注意到這座山以考驗勇氣和禁止女性攀登而聞名。

“這座山是厭女巔峰了，”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但是，他補充說，“我不能老這麽因為女人分心哈哈。”

幾天後的5月25日，曼吉奧尼在Reddit上發布了最後一篇帖子，他在Reddit的一個專門紀念卡欽斯基的子版塊上分享了一段視頻。這段名為“流媒體過量，2024年，中國”的視頻顯示，數十人在人行道上排成一排，正在直播自己。

不久後，朋友們開始與曼吉奧尼失去聯係。六月，有人給他發短信：“你到底在哪裏？——但是沒有得到回答。夏末，他的家人開始聯係曼吉奧尼以前的朋友，希望他們幫忙找他，並說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

他的親屬沒有談及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什麽時候，也沒有說他們為什麽要等到11月18日才在加州提交失蹤人口報告。

警方說，就在11月18日的幾天後，曼吉奧尼登上了一輛從亞特蘭大出發的大巴，前往紐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