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時代"的結束:利息降低,他們不得不"重出江湖"

有多少存款才能“躺平”，這是很多人關心的問題。

互聯網上，關於靠利息生活、提前“退休”的話題始終熱度不減。

不過，隨著存款利率一再下調，利息收入銳減，加之房價、房租雙跌，一些原本寄希望於收租、收息“躺平”的人開始重新審視和評估自己的財務狀況。

當他們發現，僅憑現有的“睡後”收入，難以維持理想的生活，焦慮與壓力隨之而來。

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並調整自己的未來規劃，一些人甚至放棄令人羨慕的“退休”生活，重新回到職場。

本期顯微故事找到了幾位曾經嚐試靠被動收入“躺平”的人。他們一度以為，擁有足夠的存款就能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然而，計劃沒有變化快。麵對收入縮減，生活質量顯著下滑，他們決定衝出舒適圈，換個活法。

“1.5%、1.55%、2%、2.3%……”

詹左最近在手機上花費時間最多的是瀏覽各大銀行的官網，他在對比不同銀行三年期和五年期的存款利率。

還有一個月，他的幾筆大額存單即將到期，但沒有一家銀行的利率能滿足他轉存的心理預期。

10月18日，國有六大行同時官宣下調存款利率，整存整取1年期、2年期、3年期、5年期掛牌利率分別降至1.1%、1.2%、1.5%和1.55％。

除了少數商業銀行，各大主流銀行的存款利率均已跌破2%。

而五年前，詹左存錢時的利率還在4%以上。這也意味著，年底定存到期，如果繼續把錢放到銀行，利息收入將減少一半。

詹左不願透露自己到底有多少存款，但他坦言，以往每年的利息收入足夠支付大兒子的留學費用。

早在五年前，剛到不惑之年的詹左就已非正式“退休”，過上了令人羨慕的“躺平”生活。

“退休”前，詹左是某知名外企亞太區負責人，年薪數字令普通人望塵莫及。

雖然“退休”是因為內部“宮鬥”被迫離開，但是“下崗”後詹左的生活過得很滋潤。就算不上班，“睡後”收入也比普遍人的工資高出好多倍。

除了積蓄，他還有股票、基金以及投資分紅。此外，詹左在北京二環裏有三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一套自己住，另兩套出租，每套年租金在20萬元以上，兩套房每年租金收入有50萬元。

詹左是個非必要不出門的宅男，每天除了在小區散步，就是給兩隻貓當“保姆”，偶爾和朋友小聚。

在外人眼裏，詹左是一個已經財富自由的成功人士，但外人不知道的是，詹左的“美好生活”正麵臨危機。

首先，他瞞著家人投資的800多萬理財資金打了水漂，盡管相關責任人因“非吸罪”被起訴，但錢大概率無法追回。

緊接著，他的大額存單即將到期，原本可觀的利息紅利不複存在。由於本金數額較大，損失不小。

其次，房地產市場的不景氣也波及到了詹左。房價和租金的普遍下跌導致他的租金收入大幅減少，兩套房加起來年租金少了近10萬元。

再者，股市行情的不穩定也使得詹左相當一部分現金被套牢，無法自由支配。加之過去幾年因疫情影響，他的投資大多未能獲得回報，這使得他的財務狀況急轉直下。

收入銳減，開支卻無法減少。大兒子從上高中起就在美國留學，每年學費、生活費，各種費用加起來開銷巨大，小兒子雖然上的是公立學校，但是各種輔導班、興趣班、學習營、訓練營價格不菲，而且以後詹左也希望小兒子出國留學，這就意味著未來還有一筆巨款需要支付。

“躺平”五年，詹左第一次感覺到壓力，從未有過的焦慮讓他一夜之間長出不少白發。

同樣因資產“縮水”焦慮的還有蕭瀟。

去年年初，馬上就到35歲危機的蕭瀟主動離開互聯網大廠，成了一名退役“程序猿”。

辭職後，她回到家鄉西安，全款買了一套兩居室。房子裝修完還有300多萬餘款，她存了三年定期，每個月利息收入將近1萬元，雖然跟之前的工資收入相比少得可憐，但是沒有房貸、車貸，在西安“躺平”也夠了。

“程序員這行，收入雖高，卻是名副其實的‘用生命在編程’。過去十幾年，我幾乎沒休過周末，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飯。由於長時間盯著電腦屏幕，頸椎、腰椎紛紛報警，經常頭暈、頭痛。為了項目能按時上線，白天靠咖啡續命，晚上又得靠安眠藥入睡。

頭發開始大把大把地掉，左後腦勺出現了乒乓球大小的一塊禿斑。每當上網看到程序員猝死的消息，就很害怕。我是個惜命的人，絕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風險。”

“躺平”後的蕭瀟，每天睡到自然醒。去年，她用小半年的時間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生活節奏放緩，頭痛、失眠等症狀不見了，精神狀態好了很多。

不過，蕭瀟的愜意並沒有持續太久。

“回到二線城市，雖然消費降級，但是消費欲望沒有降級。以前之所以能存下不少錢，是因為大量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了，花錢的地方少。現在，沒事刷刷手機就能買很多東西。時間久了，就有點自責。

加上現在存款利率下調，一年後我的利息收入每個月就隻有六七千了。這些錢要支撐自己的日常開銷，交社保、買保險，還要照顧父母，即便是省吃儉用，若是沒有新的收入來源，存款早晚也會花光的。”

從開始的興奮、新奇，到後來的空虛、焦慮，蕭瀟的心理經曆了巨大的轉折。她越來越意識到，提前“退休”並非簡單的存款遊戲，而是綜合考量生活成本、投資回報、風險承受能力的嚴峻挑戰。

“原想‘躺平’一輩子，不料隻是一陣子。”蕭瀟道。

不可否認，存款利率下調，對於提前“退休黨”來說是一場不小的打擊。

現實生活中，靠吃利息“躺平”的人不在少數。對於這一群體，有一個相關稱謂叫FIRE。

FIRE，英文全稱為Financial Independence and Retiring Early，意指通過財務自由實現提前退休。

該理念源自歐美，其追隨者主張先儲蓄後享樂，采取低物欲、極簡的生活方式，迅速積累相當於25倍生活費的資產，並依靠4%的年化收益維持生計，擁抱自己向往的生活。

主流的FIRE理念涵蓋了四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瘦FIRE強調極度節儉，通過壓縮開支和極簡生活來實現財務獨立；

肥FIRE則在不犧牲生活質量的前提下，通過理財投資獲取更多財富；

咖啡師FIRE指的是辭去傳統工作，但仍保留某種形式的工作以維持生計並繼續儲蓄；

而海岸 FIRE則是指已經積累了足夠財富，但仍選擇從事自己熱愛或感興趣的工作。

在社交平台上，與FIRE理念相關的小組聚集了大量追隨者。

以豆瓣的FIRE生活小組為例，其成員數量已高達23萬之眾，而其它與FIRE理念相關的小組同樣擁有幾千到幾十萬不等的活躍用戶。

圖 |豆瓣Fire小組

珺珺就是這些活躍用戶之一。

在決定“退休”之前，珺珺已經在FIRE生活窮版的小組裏“潛伏”了大半年，汲取了很多“前輩”們的FIRE經驗和“躺平”幹貨。

珺珺是個北京姑娘，在大學畢業的六年時間裏，她換了不下十家單位，做過文員、翻譯、銷售等五六種工作，最長的一份工作持續了一年半，最短的隻有三天。

“可能是我對工作抱有過高的價值期待和幸福期待，難以忍受日複一日的重複勞動；也可能是我骨子裏熱愛自由，無法適應被規章製度束縛的‘圈養’式工作模式。

總之，我發現自己很難在一家單位穩定工作超過一年，總是很快就心生厭倦，到了某個階段就不得不離開。”珺珺說。

自從加入到FIRE小組，珺珺發現了很多誌同道合的人，感覺以前某種被卡住的狀態一下子打通了。

珺珺算是比較典型的瘦FIRE，前幾年雖然不停地換工作，但也在不停地賺錢。與同齡女孩相比，她的物欲相對較低，非必要不消費，也不提前消費，信用卡的額度隻是作為不時之需。

因此，盡管高頻跳槽，珺珺還是攢下了50多萬存款，加上拆遷時，父母給了她和哥哥一人一套小房子和50萬補助，珺珺覺得自己可以嚐試FIRE一下了。

裸辭後，珺珺和父母和一起住，將自己的小房子出租，月租金收入有4000多。100萬現金她存了五年定期，年利率3.6%，預計到期利息18萬，平均到每個自然月大概有3000元。

珺珺自己不做飯，每月給父母1000元作為夥食費；網費、通訊及交通費用總和月均不超過200元；社交與日常開銷控製在千元以內。

綜合下來，珺珺每月的支出在2000元左右。靠著每月4000多元的房租收入和3000元的存款利息，珺珺就算不工作，每個月也能小賺5000元。

珺珺唯一的“奢侈愛好”是收集洛麗塔，盡管隻是在閑魚上購買二手貨，每件售價也要幾千塊。好在她買的都是熱門絕版，不僅不會貶值，再轉手甚至可以加價賣出。

圖 | 珺珺收藏的洛麗塔

“我知道有人可能會說我沒有追求，但朝九晚六按部就班地打卡，被老板呼來喚去甚至PUA，就是有追求了嗎？”珺珺反問那些質疑她的人。

按照珺珺的計劃，有房租和利息支撐，即便一輩子不上班也能自給自足。但是剛剛FIRE幾個月，珺珺的提前“退休”計劃就被打亂了。

房地產市場不景氣，房租收入減少對她來說影響倒是不大，但是存款利息“腰斬”則有點致命。

以前她的100萬存款每年有3萬多的利息，但等她的存單到期再轉存，按六大行1.55%的利率，每年利息收入將減少到15500元，平均每個月不到1300元。

“現在我住在父母家裏還有房租收入，但我不能一直和父母同住，畢竟大家都是需要獨立空間的。

如果自己的房子不再出租，單憑這1300元的利息收入，在北京是沒辦法生活的。另外，裸辭之後我的社保處於斷繳狀態，如果選擇靈活就業的方式自己交社保，我就隻能動用本金了。”

圖 | 珺珺收藏的洛麗塔

仔細盤算和權衡之後，珺珺把手機裏已經卸載的各種招聘軟件又裝上了，沒事就投投簡曆，希望能找到一家不會讓她很快厭倦的公司。

談到未來，珺珺說，她以後還是要FIRE的，找工作隻是權宜之計，等賺夠了自由的資本，她還會辭職。

“我要的不是打卡上班的日常，而是能讓我自在呼吸、好好活著的那種生活方式。”

與珺珺有一搭沒一搭找工作不同，曉慧找工作相當認真，但“認真”並沒有帶給她相應的回報。

自從結婚以後，曉慧就再也沒上過班，全心全意在家當全職太太。

改變源於去年年底，曉慧的丈夫被所在大廠“優化”，百萬年薪一夜歸零。

雖然房貸、車貸已經還清，但在北京這樣生活成本高昂的城市，要撫養孩子以及照顧雙方父母，單憑手裏的那點存款維持不了多久。

“這些年我全職在家，盡管孩子爸爸的收入曾經很高，但家裏的開銷也非常大，加上房產貶值，我們的總資產實際上每年都在‘縮水’。

除了日常花費，通貨膨脹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

我們辛辛苦苦攢的錢，在時間的推移下，購買力會逐漸下降，未來幾年可能會大打折扣。現在存款利率那麽低，靠利息生活不太現實。”

被裁員之後，曉慧的丈夫送過外賣、跑過滴滴，曉慧則在招聘網站海投簡曆，但大多如泥牛入海。多年的職場空白，加上35+的年紀，基本算是職場“棄子”。

在經曆了現實的沉重打擊後，曉慧和丈夫麵對麵坐在客廳裏，鄭重地討論了當前的困境。最後，夫妻倆決定，把北京的房子租出去，回浙江老家生活。

早在幾年前，他們就已經在老家的縣城買了房，原本是為女兒以後回去參加高考做準備的，現在隻不過是把計劃提前了幾年。

地方學校沒有北京那麽卷，而且女兒也大了，家門口就是學校，不用接送。曉慧在物業找了一份工作，早八晚五，每月工資3000多。同事都是小區裏的鄰居，沒有內耗。

圖 |曉慧的家鄉

丈夫自己做了點小生意，收入沒有大廠高，但不用加班，有了更多時間陪家人。每個周末，一家三口幾乎都會出去玩。

“壓力小了，心不焦了，人也變得淡定起來，對物質的追求沒那麽強烈了，錢也感覺夠花了。”曉慧說。

從北京回到西安的蕭瀟也把找工作提上了日程。不過，她看的都是一些時間相對自由的兼職崗位。

“偶爾工作不僅能緩解我的經濟焦慮，也讓我張弛有度，適應一下都市叢林的生存法則，不至於與社會脫節。同時，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可以假裝說自己有工作，不必被當成無業遊民。

圖 |曉慧的家鄉

至於能否‘躺平’，關鍵還是在於自己的心態。有的人即使有幾千萬也不敢放鬆，有的人隻有幾十萬也能過得樂嗬嗬的。生活嘛，各有各的過法，窮有窮的快樂，富有富的享受。”

擁有數千萬資產卻不敢懈怠的詹左，也決定重出江湖了。憑借著外企高管的光鮮背景和以往實打實的漂亮業績，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對他來說並非難事。

得知他要出山，已有好幾家企業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對於當下大家推崇的FIRE生活方式，他給出的建議是：“躺平”之前，應該先估算一下自己的存款是否能夠維持長久的“退休”生活。

如果隻是短期GAP或者暫時“躺平”，那就設定一個重返職場的期限，在此期間盡情放鬆。如果不定計劃，就很容易焦慮，即便放鬆也不會真正開心。

或者，在決定辭職之前，先找到可行的副業，確保存款用盡時仍有經濟來源。

“提前退休，在我看來是可行的，也是極好的，但並不適合所有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聽從自己的內心，不要活在別人的期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