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老師,在專業消失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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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年前開始,一場專業調整開始在高校之間推行。2023年,教育部等五部門印發《普通高等教育學科專業設置調整優化改革方案》,提出到2025年優化調整高校20%左右學科專業布點,新設適應新時代要求的學科專業、淘汰不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學科專業。

2024年7月,蘭州大學、東北林業大學、寧波大學等多所高校相繼公示了一批本年度擬撤銷的本科專業,其中,四川大學的擬調整數量多至31個專業。

在公示中,小語種、新聞傳播、建築、公共管理等等曾經熱門的學科均多次上榜。在互聯網上,麵臨專業調整的高校教師被更多人關注,他們可能被調整去隔壁專業,有的甚至轉到後勤、行政崗。

由此,我們找到了幾位正在經曆專業裁撤或者縮招的高校教師。他們為85後,曾經算是趕上了專業黃金期的末班車,大部分都是編製內的教師,科研、教學、管理等眾多工作推著他們向前走。有人剛剛有了自己的孩子,準備承擔起家庭生活,我們能夠通話的時間,往往是一些零碎的時間,散落在密集的教學任務和育兒勞動間隙。

通過對這些教師的訪談,我們可以看到近幾年高校專業的一些變動趨勢,和這種變化對學生、教師的影響。以及,當這些青年教師意識到這份多年來被看作「鐵飯碗」的職業,已經不算穩固,他們又有怎樣的思考和應對?

以下,是來自他們的講述——

三次預警後,我的專業沒了

@博安 雙非一本 廣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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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們學校廣告專業停招的第一年,2024年秋季的新生裏,就再也沒有廣告學的學生了。

和專業裏所有的一線老師一樣,我是在去年年底得到的通知。原本在高校,這個時間段都是各專業寫來年招生計劃的時候,我們也都在推進,但校領導有一天帶著我們開了個會,突然說不用寫了,明年不招了。說是停招,其實就是裁撤,等老師們把手頭上的大一、大二、大三三個年級的學生全部送走後,這個專業就算是徹底結束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真的有點蒙。很多人可能會覺得,一個專業停招,是不是就業不好,或者大家都不喜歡這個專業,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直到去年,我們曆年的招生數據都很正常,學生就業反饋也還可以,不是那種岌岌可危的狀態,甚至到了收到停招消息的最後一刻,還有其他專業的學生想轉入我們專業。

對於停招這個決定,學校給出的解釋是「專業校內排名不高、評分靠後」。我們學校確實有這麽一套考核係統,每年會對所有專業進行打分,像學生就業反饋、師資隊伍、科研成果等,都在考核的範圍內。

但問題在於,我們學校是一個典型的工科院校,文科和藝術類專業本來就不多。賦分表裏麵一條條都列得很詳細,但整體看下來就能發現,打分體係裏的大部分規則,其實都是基於工科學科特色製定的。比如評分裏占比很大的大學生挑戰杯、互聯網創新大賽,學校一些傳統強係,就基本能年年都拿獎,但我們專業就不太可能在這種比賽中拿到高分。在最後拉表的時候,會發現這個地方也扣分了,那個地方也扣分了,我們專業又墊底了。

如果把學校看為一個整體,這套考核係統確實是可以顧及大多數的。但問題在於,我們恰恰不是大多數,排名倒數的專業,很多都是我們的「難兄難弟」專業,像傳播、藝術類專業,甚至隔壁的漢語言文學,都是差不多的情況。我們被停招之後,隔壁的主任們也擔心下一個就輪到他們。

圖源劇集《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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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我們以前不是沒收到過被裁撤的預警。那大概是2020年,廣告學因為排名靠後,就被校內警告過。當年的處理是招生名額從兩個班減到一個大班。後麵一整年,積分又好像清空重新累積了,老師們就努力爭取了一下,結果年底評的時候,分數又提升了,我們的招生又恢複到了兩個班。

這次調整後,不光是主管教學的人,甚至我們學院也覺得,這事好像就這麽過了。沒有人真把警告當回事兒,大家隻是覺得,這大概就是學校想讓我們注意一下、改進一下就好了。之後可能又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我們都隻會想,雖然今年情況不好,但來年還有再努把力的機會,專業也不會說這麽快就走到終點。

直到去年11月的最後一輪警告會,都沒有人真正意識到,這些預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喪鍾。那一次,領導在會上說,這次的警告很可能會導致停招,但當時大家還抱著一點希望,想著能不能通過申訴或者爭取,改變一些分數,至少讓這個專業再撐幾年。

但很快,我們就發現,一旦開始推動最後的一步,就根本沒有緩衝時間。所有事情推進得非常快,我們還在講著要怎麽提升分數、改進教學質量,停招的通知就這麽一下子下來了。之後,我們被告知每年的積分排名雖然清零重新記,但曆年的排名情況卻是累積的,如果5年內拿過3次警告,就是要停招。

這種感覺真的很突然。我們老師在高校裏上課,平常也不太關心這些行政上的事情,很多時候就覺得日子一天天過,這份工作也穩定,鐵飯碗嘛,誰會想到有一天專業真的會沒了呢?像我們這樣的普通老師就像溫水裏的青蛙,一點點被煮著,到最後才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圖源劇集《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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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招以後,我們專業的老師沒有被直接清退,也沒有像網上說得一樣,被調到後勤崗,而是整體被調整到了隔壁的設計專業,在2024年的秋季招生中,他們會多招兩個廣告方向的班,作為我們今年的新生源。

說是「廣告方向」,其實隻是設計專業的一個分支。課程設計裏會保留一部分廣告學的內容,但授課的思路完全不一樣,兩邊學生基礎也不同,衝著設計專業來的學生可能更擅長實踐,理論課的吸收能力可能會弱一些,尤其是那種偏傳播理論的課程,學生可能聽著就覺得枯燥,接受度會差很多。這對我們廣告學來說都是很大的挑戰,原先上這種理論課的老師,比如我教的市場學,課都不能繼續上了。

我自己也不是沒經曆過跨學科。從英語本科到新聞傳播的博士,我跨過三次,畢業來到我們學校後,又相當於跨到了廣告。其實上手不容易,也很花時間,現在就有點像是好不容易把一門課教到熟練了,學生也喜歡了,結果突然一下子就沒了。

作為教師,大家總是會區分哪些是自己的「親學生」,但現在設計的學生成了自己的學生,搞得我很像「繼母」,雖然我得教他們,但感覺還是有點陌生。專業沒裁撤之前,我本來還想這幾年正好上手了,有能力做更多了,那就正好把廣告學的課程體係打磨得更好一點,慢慢走上正軌,結果現在調整後,整個方向都變了,我這邊不僅是教學,課時、管理,各種各樣的壓力都變得很大。

大家都會覺得,以前我們是自己培養學生、自己設計課程,甚至自己帶論文,研究方向也都是一致的,都比較熟悉。現在去接手,真的是「半路出家」的感覺,也談不上什麽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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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這些年,高校的形勢變化很快。2020年,我剛進校的時候,沒人會覺得教職會有什麽危機感。但這幾年,從高校部分專業擴招轉向緊縮,從鐵飯碗逐漸變得不再那麽穩固,這些變化都讓人始料未及,停招隻是其中的一個縮影。

比如,現在我們老師討論時都會提到,最近這幾年,學生們都很現實。他們會考慮,這門課和未來就業有沒有關係?和學科競賽有沒有關係?甚至和最近要交的作業、要參加的比賽有沒有關係?如果都沒有,那就完全提不起興趣。你在上麵講理論,他們就在下麵趕作業,或者直接刷手機。

我記得有個學生跟我說,他選課就是看「能不能對考研有用」。我理解他們這種現實的選擇,但有時候你心裏還是會有點難受。我們廣告學雖然看起來是個「實用型」的專業,但本質上它還是文科為基礎的,尤其是傳播學、市場學這些課程。這些理論課能訓練一個人的思維,長遠看,也會對以後有幫助。可學生不這麽看,他們就覺得,我以後是不是一定要用到這些東西?沒有,那就不學。

今年,我接到了一門和設計相關的理論課。我之前完全沒有接觸過這方麵的內容,現在隻能瘋狂買參考書,補設計方麵的知識。當年我選擇我們學校的原因,也是因為這裏科研壓力不算大,可以讓我有更多時間去打磨教學。但這幾年,我們學校的要求越來越細,晉升也越來越卷,很多原來可以「躺」的講師現在都被「踹」起來了。我覺得「青椒」(青年教師)的壓力,已經是房間裏的大象了。

另一邊,我們開會時係主任又提到了之後的分流,雖然大一錄進來有廣告的方向,但到了大二,學生還有再一次轉專業的機會,如果大一的課程吸引不到學生,到大二分方向的時候,學生可能不會選擇廣告方向,這和老師的課時量和薪酬掛鉤,又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現在,我還是努力帶學生,傾盡我所有去教他們。但我每天也是有很多疑問的,比如,能不能順利教完一門新課?學生不一樣了怎麽辦?我本來覺得自己是一個相對比較外向活潑的人,也沒有那麽多悲觀情緒,但是我覺得我可能還是會受到這方麵的影響。

圖源劇集《二十不惑》

不是優勢學科,專業可能留不住

@力傑 非綜合類211 新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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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9月開學,我發現我們專業大類的新生人數又減少了,隻有30人出頭。就在前兩天,我還收到了一個學生的退學申請,他本來就打算出國,再一看新聞傳播專業的課對他幫助不大,壓力倒挺大,就幹脆退學回家專心準備托福去了。

我理解現在學生們的選擇,但另一邊,我心裏也挺複雜的。按照學校規定,每個院係到了大二,都還有一次分流和轉專業的機會,按最近兩年的情況,隻有一半的學生會選擇新聞學,那第一年進來的可能有30多人,到了後麵,就隻剩15人左右了。

對我們學校的專業來說,15人這個體量並不安全。今年開學,我們又收到一個關於專業人數的消息:如果某個專業的學生人數低於一個大概的範圍,將麵臨停招風險。這雖然不是官方明確的「紅線」,但從學校的風格來看,這就像是一種「吹風」,大家都明白,這很可能是未來的趨勢,招生名額、退學率、轉專業率、就業率,所有的數據最終都會反饋到我們身上。

其實我們新聞傳播專業的就業率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最近幾次全校範圍的就業總結會上,我們專業都在倒數,原本跟在我們後麵的小語種就已經先一步停招了。領導留了麵子,沒有直接點名批評,但話裏話外就是專業優化、自我警醒。專業裏有位資深老師還說,這是在給我們打預防針,說不定過兩年就輪到我們了。

最近又馬上輪到研究生招生,學校今年給出的口風是,報名人數也要算在衡量的範圍內。我們對這些數字都挺愁的,比如去年,學校給了我們10個保研名額,但最後真正填滿的隻有8個。

在高校,研究生的招生分兩個階段,9月份是保研推免,第二年三四月份是統考。這幾年,推免變得特別複雜,比如疫情前,競爭已經很激烈了,但因為線下的限製,學生通常隻能報兩三個學校,考慮到交通和精力成本,不會太誇張。疫情來了,所有的推免麵試都變成線上進行,學生可以在一天之內報考十幾個學校。有學生一上午就能麵三個學校,他們就坐在家裏的電腦前,麵完這個,馬上能點開下一個。

像我們學校裏的邊緣專業,在這種環境裏真的是處於劣勢,每一年都會遇到被「鴿」的情況。拿麵試舉例,我們最終錄取的比例差不多是1:3,當時學校給了10個,我們一般就會麵試30人左右,甚至更多。後麵老師們用心聊完、打完分,再拉出來排名就會發現,前8個裏都沒有一個人來。即使錄到排名第30的學生,結果也是招不滿10個。保研招不滿,後續也直接影響到研究生招生名額,學校還暗示,如果連續幾年都招不滿,可能也會停招研究生。

有一年,我在微博上看到某高校的老師發文,「吐槽」學生在保研推免過程中「報太多學校」。他說,疫情後推免就變成了一場混戰,大家都在「互鴿」,還聽說某個學校,把所有推免後沒報到的學生名單直接掛到官網上。這種做法當然不對,但你也能感受到學校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大家都在搶資源,學生的選擇比較集中,強勢學科和強勢院校永遠是最大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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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在我們學校,隻要不是優勢學科,好像都有被「吹風」,說專業可能留不住。

生存壓力下,很多院係都會有所行動。聽說其他社會科學的院係在大一的時候就安排每個學生和一個專業老師綁定,一對一談話。這種安排被稱做為學生提供支持,但實際上背後的邏輯,還是通過談話培養學生對專業的信心,進一步挽留學生,「防止」他們轉專業,讓數據不至於那麽不好看。

如果老師們還是班主任,從這幾年開始,有些學院會要求一對一地跟畢業年級的學生摸底,了解他們初步的就業想法。我們都知道這是壓力之下的作為,但有些細節還是讓我覺得很誇張,比如,到大二、大三的時候,學院建議我們,不要鼓勵學生把考研目標定得太高。

對我個人來說,這件事情讓我感到困惑。最近一次,一個我教過的學生找到了我,她對北大有執念,覺得北大的光環特別重要,所以考研就想衝北大。如果按照學校給我的指導,我應該勸她別考北大,因為成功率太低,如果失敗了,不僅對她自己是打擊,還會影響就業率。

我自己是本專業一路讀上來的博士,2018年來到我們學校當老師,算是趕上了有編的末班車。記得剛教書的時候,班裏有一個學生情緒不好,我就記得我上學的時候有一位老師,聽說自己的學生抑鬱後,每周都會抽時間和他一起吃一頓飯。每周的那一頓,學生如果不想,也可以不說話,他們就靜靜坐在食堂裏吃飯。我也學著老師,和我的學生約定,我們要每周都見麵吃飯一次。我這個人不在乎所謂的「丟不丟臉」,從入職到現在,副高職稱(注:副教授)的評選連申報都沒有申報過,但這些是我覺得工作有意義的時刻。

那次,我掙紮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去跟學生說這番話。那一年我們的數據也確實不好看,後來一連被拿著說了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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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高考的年代,雖然當時金融、法律等專業也是熱門,但當時我報新聞專業時,沒有任何猶豫,和很多同學一樣,我們一直都有一點理想主義。我也記得剛來學校時,我要給大三的新聞傳播專業本科生上選修課,這是已經分流後的了,一個班還能有40多個人,放在全校看也不算差。然而,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明顯地感受到學生數量每年都在下降,少的時候,一年減少三四人,多的時候,能直接減少五六人。

以前的盛況在現在幾乎都看不到了。我們專業的吸引力越來越低,我聽到有的學生說,他們的高中班主任在指導填誌願時,甚至會提醒不要選新聞專業。這句話讓我心裏特別難受。我們現在的學生裏,有很多是大類招生被分流過來的,對他們來說,這個專業是一個「中轉站」,甚至是一個「備選項」。我也知道,很多學生剛進校時就打算轉專業,或者準備考研時換個方向。

我和同事也經常討論,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學生人數在減少,就業率無法提升,研究生招不滿,所有的問題都擺在麵前。學院的會議上提到要提高就業率、優化招生結構,但對於一線老師來說,個人的努力又很難真正影響這些指標。

私下裏,我們也會打聽被裁撤後的小語種老師的去向。比如,對於有編製的老師,學校會給三年的緩衝期。這三年裏,老師需要通過開類似「xx語入門」這樣的公選課完成教學工作量,如果工作量不滿,可能就會扣工資。如果連公選課都不夠怎麽辦,會不會轉崗去做行政工作?學校現在給的答複是不會,因為行政編製已經很飽和了。學校的態度就是,你可以留在學校靠開公選課維持,或者自己跳槽離開,其他的安排基本沒有。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上是被編製和學校困住了,我想跳槽,但客觀現實就是跳不走。前幾年我重心不在科研上,手裏拿不出東西,學校現在對老師的課時量要求在200課時左右,一般2學分的課,課時量是36或48,老師們每年基本要靠5門課,加上帶學生的畢業設計才能湊夠。真到了要開公選課的情況,完全靠講課維持工作量的壓力又會很大。

不招新人,可能就是一個專業走到最後階段的表現之一。比如我現在依然是我們係最年輕的老師,雖然我都已經工作六七年了。沒有新人,工作中也會有很多問題,比如我需要不斷接一些沒有人上的課,或者是別人不願意上的課。備課本身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尤其是你如果不想照本宣科、不想直接把教材內容搬到PPT上念,想認真準備一門課,那就會非常耗時間。但現在這種情況,我真的沒有辦法拒絕,我隻能被動地接受學校的各種課內課外的安排,包括但不限於負責校內講座,還有給學生社團做策劃培訓,這些任務並不會轉化成任何工作量、課時或工資的回報,但我出於恐懼,害怕學校對我有負麵評價,都還是會做。

也許對於我們專業來說,很多問題早就開始了,比如減少編製、不再補充新人等。也許到了後麵,不管有編或者沒編,也就真的隻是把未來幾年之後的事情拿到前麵、提前發生,最後我們會來到一樣的終點。

圖源劇集《3年A班》

專業興衰直接受產業影響

@一越 大專 城市軌道通信信號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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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普通高校不一樣,高職院校的學生就業是我們的根本。這裏的專業調整,無論是縮減還是停招,核心都是看就業情況,可以說,一個職業院校的專業興衰與產業鏈息息相關。

在2015年前後,大基建行業發展前景很好,城市地鐵發展快,各家地鐵公司待遇也好。反映到職業教育,就是城市軌道(以下簡稱「城軌」)相關的專業有過一段時間的爆火,全國各地的高職、中職院校都爭相開設。

我們學院下設的專業裏,車輛的就業一直還算有保障,因為地鐵公司往往都會跟學校直接簽培養訂單;機電專業的就業麵也廣,因為學的東西可以不局限於地鐵行業,很多機電企業也都能接受。剩下的軌道工程、運營管理也都還好,問題比較大的是通信信號專業,因為它的就業麵特別窄,基本隻對應地鐵公司的通信部門,而這些部門近來又很少招人,因為工種限製的客觀原因,也很少招女生。

但最近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通信信號錄進來的有一半以上都是女生。我上課的時候經常問學生,你們當初選擇這個專業時,有沒有了解過就業情況,但很多學生就說,到了大二才知道,這個領域不招女生。這對她們來說無疑是個巨大打擊。

去年畢業的女生,幾乎都沒在通信信號本專業工作。有一些人去了地鐵做運營管理,這些崗位還比較喜歡招女孩子。但車站對身高、形象有要求,很多女生因為身高不過關或者其他原因也沒辦法去。

今年,學校決定將通信信號專業的招生規模從每年兩個班縮減到一個班,招生縮減是必然的,也算讓我們的教學壓力暫時減少了一些。但即使隻有一個班,我們依然對這些學生的未來充滿擔憂。

從每年4月開始,各學院必須每周匯報就業率,並在全校範圍內進行排名,這種排名帶來的壓力讓大家始終繃緊了弦,因為如果就業率繼續低迷,通信信號專業很可能會被停招,麵臨裁撤的風險。

圖源劇集《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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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目前行業已經飽和的大情況來講,也許我們學校的通信專業隻是一個縮影,地鐵建設放緩,行業發展就會逐漸影響到下遊教育行業的需求。市場變化後,我們高職已經算反應快的,因為我們直接麵向產業需求,但有時候還是沒人家企業靈活。我記得前幾年地鐵行業火爆時,有家公司來學校向我們推銷城軌教學的設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可到2021年,還是同一家,銷售人員已經開始轉向推銷航空設備了。

其實,專業調整,無論是增是減,對高職院校和高職教師來說都不罕見。像我本科和研究生學的都是鐵路工程,剛畢業到第一所學校教書時,也是因為學校想創辦鐵路專業。但後來,鐵路專業沒有做起來,學校就安排我去教公路。公路和鐵路也算是不分家,我教了幾年後,學校又決定開設城軌交通工程專業。當時全院隻有我一個人專業背景接近,我又成了城軌專業的帶頭人。

一段時間後,學校又想擴展到城軌運營專業,我們就開運營專業的課。再後來,學校想把我們教研室從路橋係搬到機電係,還要創辦城軌機電和車輛專業,我們也都響應新增了。這些年,我的專業方向不停調整,基本就沒停過。

對職業院校的老師來說,適應這種跨專業的調整就是家常便飯,沒有人能一輩子教同一個方向。學校裏有很多老教師,他們早年教內燃機車,後來內燃機車專業沒了,就被調到我們專業,現在我們也不太好了,大家又準備著一起再換。我們都開玩笑,在職業院校,沒有什麽專業是不能教的,隻要你願意學,即便是跨度大的新專業,隻要沉下心去學,總能找到一些共通點。比如,我大學時學的電子電工課程,當時覺得完全沒用,誰能想到多年後我還會用到這些知識。

職業院校的特點就是靈活。比如工程機械專業,在行業不景氣後,學校就不再招工程機械專業的老師了,原來在專業內的年輕老師很多轉去教新能源汽車方向的課程了。像這種靈活調配,也能一定程度上避免人力資源浪費。

職業院校對老師的要求,實際上就是在快速調整中不斷適應。這種節奏給人帶來的,就是不斷學習和調整的壓力,也讓我們這些教師時刻感受到學科和專業的不穩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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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學校是公辦院校,教職工的身份分為三類,編製內人員、人事代理人員,以及三年一簽的臨時人員。編製內人員算是最穩定的,三年一簽的那類,多數是一些非教學崗位的人,流動性很高。人事代理教職其實是比較兩難的,雖然號稱同工同酬,但待遇和穩定性都比不上編內,一旦學校調整專業,他們隨時都麵臨被裁或者不續約的可能,我一位同事就壓力很大,每年都在嚐試考編入編。

對我們這種編內的教師來說,比如學院開大會時,一位老教師就說,被調離教師崗挺好的,去我們學校特色的工勤崗,還能早5年退休。但這種自嘲的背後,其實是一線教師對現實的無奈和妥協。

但話又說回來,作為職業院校的一名老師,生存焦慮是不可避免的,特別是像我這種轉專業過來的老師,科研方麵的壓力尤其明顯。我在機電專業已經幹了兩年,說實話,直到今年上半年,我才有了一點「入門」的感覺。這和學科的深度有關,教課倒是沒什麽問題,因為課程內容學一學總能跟上。但如果涉及創新創業類的項目,就非常考驗專業深度,而這種深度是需要時間積累的。

很多人覺得職業院校的老師壓力小,但其實我們的科研壓力和普通高等院校老師一樣大,甚至更多元化——我們需要參加教學能力大賽,拉橫向課題,還要做創新創業。

作為老師,麵對這些變化,我們隻能自我安慰,比如告訴自己「學得多一點也不錯」。坦白說,變成「萬金油」並不一定是好事,你廣泛涉獵,卻很難真正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但這就是我們這類職業院校的趨勢,幾乎不可能讓你抱著一根柱子幹到底。如果堅持不改變,那就會被學科建設和市場的變化遠遠甩在後麵。

最近,新能源汽車和航空專業成為新的熱門方向,很多高職院校都在開。但在我看來,這些專業可能並不適合高職院校,因為它們需要更強的科研能力,而我們的學生往往無法達到這樣的要求。根據我的了解,學生畢業後,大部分還是進了普通的汽車生產線,或者去了4S店,就跟之前的汽車專業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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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住專業,什麽都嚐試去做

@建中 大專 建築施工技術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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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們隔壁的建築設計專業停招了。我教師宿舍的室友就是這個專業的老師,消息來得特別突然,就是去年年底某一天晚上,回到宿舍告訴我了這件事。當時正好也是招生計劃製定的時間點,之前都沒有任何警告,領導有時候開會指示說要努力,但沒有透露任何關於裁撤的消息。

建築設計專業是我們學校2021年才剛開始招生的。他們專業一共有三個老師,除了最資深的帶頭人,剩下兩個老師和我一樣是2021年進校的,我們也都沒有編製。說實話,他們的專業並不算完全冷門,剛開設時,他們隻有一個班,後來第二年就成功擴招到了兩個班。他們的招生也完全沒有問題,第一年的名額很快就招滿了,第二年擴招也完成得很好。大家都覺得這個專業挺有發展前景的,結果去年就突然來了通知。

學校給出的解釋是做了「整體考量」。他們專業從創辦到結束就三個年級的學生,等23級的學生畢業,這個專業就徹底沒了。

後續,學校給兩位沒有編製的老師的安置方案也不一樣。一位是分流到後勤崗,但她不願意,自己主動辭職走掉了。我的室友留了下來,她現在被調整到了園藝專業。

雖然留了下來,但繼續教學也困難。室友告訴我,自己在新的教研室裏感覺像個「外人」。那邊的專業帶頭人對安置來的老師有些排斥,因為他們自己的老師課時本來就不夠,再分給外來的老師上課,教研室裏的人自然會有「保護機製」。她也覺得自己融入得不太好,去年她剛生了寶寶,甚至動過回家當全職媽媽的念頭。

和設計麵臨的情況差不多,我們施工這邊也不是招不到人,今年新招的24級學生,所有人都是第一誌願報考,而且報名人數超出了招生指標,我們的指標都是超額完成的,很多學生最後還因為名額不足沒有被錄取。

我們專業的就業率還可以,基本在98%以上,薪資也處於學校的中等偏上的水平。學生對專業的滿意度和認可度都不錯,甚至在學校的獨立評價中,我們專業還排在前五名。

這也是我們疑惑的地方,但有了設計專業被裁撤的先例,每次院裏開會,領導都會用模糊的話暗示,說專業如果建設不起來,就有可能麵臨調整,這些話給我們傳遞了很多生存焦慮。

我現在的日常,是一邊安慰室友,一邊也為自己發愁,雖然我們施工技術專業還在,但招生指標也已經開始縮減了。畢竟我們兩個學科,一個設計,一個施工,彼此是對方的上下遊,我們施工技術專業和設計專業的關係特別近,設計是前端,施工是後端,沒有設計哪來的施工?我們平時很多課程內容也是環環相扣的。這種突然停招的方式,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害怕。這種趨勢讓我們擔心,自己的專業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目標?如果設計專業都被裁了,那施工感覺也離這個命運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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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輪專業調整,建築設計專業也是我們學院唯一一個被裁撤的專業,但在全校範圍內,也有其他類似情況,比如外語學院的一些小語種專業被合並。

我們擔心的是,不僅是全校範圍內,甚至在學院範圍裏,我們也算不上強勢學科。我們學院的強勢專業是園藝和風景園林設計,像建築設計和施工技術這種就屬於偏邊緣的專業。2021年,我剛來的時候,學生的情況還算穩定。那時20級在校生有4個班,總共有220人左右,基本上每個班55人。但從去年開始,招生的指標開始減少,現在隻有三個班,學生總數隻剩下150人左右。

這種環境下,我們教研室的老師變得比以前更團結了。以前我們很少聚餐,但現在會經常一起吃飯,商量如何突破困難。我們也在努力爭取更多的成果,比如參加教學比賽、帶學生參賽。今年我們的老師在青教賽中獲得了省一等獎,帶學生參加的比賽也拿到了國家級的三等獎。

學科帶頭人也會主動跟我們說,為了保住專業,我們應該盡量滿足學院和學校的要求,比如多去比賽、多寫項目,做一些事情,盡可能在學院和學校層麵爭取更多的支持。對於老師們來說,其實有一些是對教學和科研可能幫助沒那麽大的,但我們也硬著頭皮去做。

但說實話,種種努力並不能完全打消內心的焦慮。我們的很多行動都是在「猜」,但最後能有什麽成效並不確定。比如,去年的招生計劃,在年底才最終確定下來,而之前一直沒有明確通知能否繼續招生。這種焦慮不僅影響到我們的教研室,整個學院,甚至整個學校,都有這樣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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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學院解釋,我們專業這次縮招的理由是建築行業的就業行情不好。房地產行業這幾年確實很低迷,學校甚至請了第三方機構來做調研,給我們展示了一些數據,說行業發展不樂觀,然後就直接宣布決定。

但你要問我能不能換個地方,我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跳不出去。我是2021年從設計院來到學校的,當時就是覺得企業太累,尤其是剛工作那幾年,每天一早就去公司,晚上天黑了才出來,周末還常常被叫去加班,那種工作狀態讓我很不開心,身體也吃不消。所以,當時我就想著換個工作環境,來學校應該會輕鬆點,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2021年入職的這批新進的老師,基本都和我一樣:碩士學曆,加上有企業工作經曆。我們這些碩士,也都沒有編製,那一年一共招了接近200人,包括老師、行政人員和輔導員,但除了博士之外,幾乎都沒有編製。

剛來的時候確實感覺還不錯,上課任務雖然不少,但總體氛圍輕鬆,幾乎沒什麽雜事。後來情況就變了,比賽、開會、項目,任務越來越多。

比如,現在我們教研室的老師人數不多,工作量卻很大。新老師沒有什麽話語權,基本是什麽課都要接,隨著班級數量減少,學時的壓力也開始顯現。以前我一個學期上一門課就夠了,現在必須要上兩門課才能滿足基本學時要求。

畢竟,在編的老教師們不會太擔心生存問題,但像我們這些年輕人,真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哪天專業真的被裁,我們可能麵臨的就是後勤崗位甚至直接走人。而且就算轉專業,個人未來的發展也可能會被打斷,甚至需要幾年時間才能重新步入正軌。

我原以為高職教師是一個「鐵飯碗」,但現在看來,根本不敢把它想得那麽穩固。尤其是這幾年碩士幾乎進不了高校了,甚至在大城市,就算博士也很難留。說實話,我很想換個地方,但現實就是走不出去。既然又走不了,就隻能「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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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設計院的前同事們不了解我的情況,都會跟我說我走得真及時。現在整個行業明顯在收縮,公司裏人換了一輪又一輪,有些經營情況不好的小所,甚至都不能及時支付工資。

對於我們的學生來說,專科畢業後,大部分不會進入地產公司,更多是去施工單位。但這幾年施工單位也很難。

一些學生選擇轉行,比如去做新媒體運營,但具體崗位是什麽,他們也沒有跟我聊太細。還有學生跑去送外賣,我聽說有一個學生跑單成績特別好,一個月竟然跑到了全市第一。堅持留在本專業的學生也有,但整體待遇下降了很多,工資沒有以前那麽高了。

行業影響的滯後性,導致我們遭遇困境的時間有先後,先是設計院受影響,然後波及到房地產,再傳導到高校,但困境總歸是共同的。一開始我也特別焦慮,覺得該怎麽辦?但後來我想,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專業會不會被砍,這個行業行不行,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就安慰自己,沒必要那麽焦慮。如果真要被砍了,那到時候再想辦法。

眼下我能做的,就是把手頭的工作做好,把自己的簡曆完善起來。對於那些讓我去比賽的任務,我也不再抗拒了,盡量認真準備,把簡曆充實起來。如果到時候真的沒辦法,總比簡曆是空白的強。所以現在,對於那些指定的工作,隻要沒有業績壓力,我都還能接受。如果能做出業績成果,我也不會太抗拒。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讓自己不再過於焦慮。

如今,我對未來的期待已經調低了很多。雖然現實沒有達到當初進學校的預期,但我還是在努力適應。至少現在我還能教書,還有一定的自由。對於一個普通老師來說,這或許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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