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兒嫂接了一單,成了送不走的“女兒”
文章來源: 極晝story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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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電話
黃慶芝和丈夫花72塊錢,又坐上一趟綠皮火車,把全部行李搬回老家十堰。50多歲的夫妻懷裏,多了一個女嬰,除去兩套自己的換洗衣服,包裏其他空間被奶粉、紙尿褲等等嬰兒用品占滿。一輛小童車也擠進車廂,在孩子視線範圍裏,還有小黃鴨、公主玩具。
晃晃蕩蕩的6個小時,女嬰幾乎在睡覺,兩個中年人焦灼一個問題,什麽時候有人把她接走?最遲不過過年吧,丈夫高和意覺得。
那是2021年11月。黃慶芝考過母嬰護理師資格證,兩個月前,她接到一起培訓的姐妹打來電話說,武漢有單活兒,帶一歲多女嬰,24小時全托,月薪6000多。這個工資比起在老家做家政,大約要高出兩倍。
兩個女兒全在武漢,大的讀完中專進廠打工,小的正上大專學會計,之後也想留在省會。夫妻倆沒考慮太久,收拾好東西就到了武漢白沙洲的一個新小區。
上一任保姆因為家中有事辭職,交接時黃慶芝感覺對方隱約透露過,隻有一個男人管孩子。雇主姓陳,個頭中等偏瘦,起先是電話聯係,後來黃慶芝隻見過他兩次。兩回都在晚上,他回來逗一下女嬰,簡短交代完又走了。孩子挺可憐的,她就留下這麽個印象。
小兔小熊玩具,紙尿褲奶粉,這些都不缺,屋裏有一大一小兩輛童車。黃慶芝隻管照顧就行,高和意也能住在那兒,省去他們租房的麻煩。小女兒周末會坐一小時車,從主城過去吃飯,她跟同學說媽媽在城裏“帶個小妹妹”,同學也羨慕她父母能在身邊。
一家人團圓武漢,夫妻倆打算起將來,打工掙出小女兒的學費,之後就能攢攢她們的嫁妝。到了這個年紀,黃慶芝看同行也有人不做月嫂了,開始給自家帶孫子,這也是她希望的生活。但到了2021年11月,房東忽然來敲門收租,他們才知道,陳某消失了。
介紹單子的姐妹也聯係不上陳某,黃慶芝去找上一任保姆,微信沒有回音。這個時候,一通陌生電話出現。對方自稱陳某的朋友,說陳某出事了,讓黃慶芝繼續把孩子帶好,“錢不會少你們的”。
快要過年了,武漢的房租抵得上十堰一個月的工資,夫妻倆決定先把孩子帶回老家,畢竟有雇主電話,“肯定會來接的”。孩子正常帶,到時候再算工資,這也“劃算多了”,其他等年後再說。
這家人的所有信息隻有一個藍色的疫苗本,用灰白色布包裝起來,一直放在出租屋裏。裏麵寫著,嬰兒叫陳小花,打過兩針疫苗,還有母親的名字張某。黃慶芝帶孩子打的其中一針,還有四針沒打,她把本子也收進了行李。
●陳小花的疫苗本。講述者供圖
回到十堰房縣,黃慶芝早上帶陳小花出門曬太陽,下午去小區活動室玩滑梯、蹦床。有三個小孩常跟小花一塊兒玩,父母都是二三十歲的上班白領,他們有搖搖車、電子琴,陳小花也吵著要,黃慶芝給她買了便宜款。
年前一天上午,黃慶芝帶著陳小花玩,又來了一通電話。說是雇主陳某的另一個朋友,還讓她放心帶孩子,錢不會少。黃慶芝想問他們什麽時候來接,沒來得及說出口,電話就掛了,再打去無法接通。
“女兒”
這個冬天,房縣溫度走入零下,用了十多年的熱水器上個禮拜報廢了,水滴了一地。找師傅查看,說是芯壞了,得重新買。洗臉刷牙得用煤氣灶,洗澡就隻能將就,黃慶芝提醒丈夫幾次。最低檔次的熱水器1600塊,高和意拿不出錢來。
今年的欠費賬單,包括1000塊的物業費,400多的農村醫保,以及1萬3的養老保險——黃慶芝最著急這個,念叨了兩個多月——不交劃不來,她51歲,再交4年就能領了。
每次問到高和意,都說沒辦法。黃慶芝怨他不考慮家務、不考慮細節、還不考慮經濟。我上哪兒給你弄錢去?高和意也吵起來。陳小花4歲了,在一邊喊,“爸爸不要說媽媽,你們也是好朋友。”
兩年前春天,陳小花和小夥伴在小區樓下玩,要回家時,三個小孩跑向大人,一邊叫“爸爸媽媽”。陳小花忽然也衝黃慶芝和高和意喊出一聲“爸爸媽媽”。很尷尬,黃慶芝不知道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叫阿姨也不合適,叫奶奶也不合適。”最後她應了一聲。
這個“女兒”跟著黃慶芝家拜年,收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的紅包。親戚朋友問起來,黃慶芝把“幫別人帶孩子,雇主跑了”的事兒一遍遍講。一些親戚會提醒,“對她再好,現在這個年齡了,你能負擔得起嗎?”
小女孩已經從66公分長到109公分,衣服從親戚鄰居那兒捎過來,都是哥哥姐姐不要的,鋪在沙發上,藏在茶幾下,從床邊兩大箱子到陽台上六大包。還有兩箱玩具,小浣熊、流氓兔……都是陳小花想要,黃慶芝去買的。黃慶芝一個妹妹在北京工作,也買過仿製玲娜貝兒和星黛露寄來。
●親戚朋友給陳小花送的衣服,堆在陽台上。講述者供圖
陳小花出現在老家的第一天,鄰居就問起,三年裏周圍人都知道這事,也幫著出主意——找政府去,送福利院去。“條件好的,也願意養的(人家),我們也願意。”高和意說,但他倆不敢——陳小花沒有戶口,覺得要“有一個正規的渠道,能在不違反法律的情況下”。
高和意斷斷續續接到四五個陌生電話,上來先表明心意,想領養孩子,再關心小孩的健康問題、生活情況。有跑貨車的,在外地做生意的,都是30多歲不孕的夫妻,“每家情況都比我們好”。高和意會撿好聽的說,懂事、活潑、開朗、可愛,平時很健康,就是小感冒,打了針弄點藥就好了。再補上一句,“鄰居都這樣說。”
第四家夫妻最積極,超市、遊樂場,帶著陳小花玩了一圈,從早上11點到下午四五點。陳小花回來帶著一大袋AD鈣奶和小零食,一個勁兒說阿姨帶著去了哪裏哪裏。這家男人是跑車的,女人在人民醫院附近開生活用品店。“房子都有好幾套”,黃慶芝聽說。她和高和意設想得好,“一個好人家能讓她好好讀書,培養得好,我們也能去看看。”
不久後,高和意再次接到電話,這家人隻說,“去民政局問了一圈,辦手續很麻煩。”因為這個原因,這些人家最後都沒了聯係。按照民政部《中國公民收養子女登記辦法》,送養人必須提交實際承擔監護責任的證明,且出具孤兒的生父母死亡或者宣告死亡的證明。
再接到有收養意願的電話,高和意就開始勸退:手續辦不了,也上不了戶口,我們也不敢給。最後,黃慶芝日日惱火得很,“送也送不走,養也養不起。這麽複雜的事,攤在我頭上。”
她常常像做一道算術題,計算自己的損失,以前一個月能掙幾千,現在在家帶陳小花,三年沒找活兒。每個月起碼向丈夫伸手兩次——高和意發4000工資,會給黃慶芝3000,先交水電費,再每天買菜買肉,給陳小花添奶粉,天天逛超市買零食,月底沒錢了又得要。這麽一想,她感覺“人都變傻了”。
獄中來信
陳小花長到3歲,活動室的小夥伴都去上幼兒園了,剩她一個人玩滑梯。沒有戶口,她隻能扒著幼兒園的欄杆,和小朋友一起唱歌跳舞。在家裏,她自己背詩畫畫,自學了30個字。“爸爸媽媽你們怎麽不給我找學校?我好想上學。”一聽陳小花這麽說,黃慶芝的小女兒就嫌囉嗦,讓爸媽趕緊把她送走。
夫妻兩人不吭聲。自己兩個女兒這麽大的時候,他們在北京做家政,把孩子們扔給爺爺奶奶帶。等到小女兒上小學,黃慶芝才回來找活兒,看她學習成績不好、不做作業、不好好吃飯,都會上手打。小女兒總抱怨自己是“留守兒童”。
去年下半年,黃慶芝與高和意終於開始尋找陳小花的父母。之前,他們還在等,每天晚上,嬰兒夾在中間入睡,他倆就發愁,什麽時候來電話?什麽人來接?怎麽辦?很久之後,他們才覺得不對了——電話也沒變,但這幾年從來沒有人過問這個小孩。
“必須去報案,找各個單位問。”去年10月,靠著僅有的線索——雇主陳某和疫苗本上母親張某的名字,兩人去當地派出所求助,希望找到陳某的地址,把孩子接回去,讓她上學。
一查得知,陳某正在杭州服刑,還有十多年的刑期。接回去是不可能了,隻有先上戶口。當時,陳某屬於陳小花法定意義上的監護人,戶口應該上到陳某名下。高和意出主意,讓黃慶芝寫了一紙信,寄到監獄。大意是:孩子身體健康,由我們從武漢帶到十堰待了三年,一切都好,現在的問題是,也沒有人來過問,上不了戶口,找不到學校,還有這個費用,你怎麽考慮?
大約三個月後,到了今年二月,他們收到了一封陳某在監獄裏的回信,“我是陳小花的爸爸,收到您的來信真是熱淚盈眶……我是湖北嘉魚縣的人,因為年輕時和家人發生矛盾,負氣出走,到武漢發展。為了能夠賺快錢賺大錢,結識了一些不好的朋友,導致今天這尷尬的局麵。我現在還有多年的刑期,改造表現好可以減刑,我一定爭取早日回家。女兒是我的一切。”
●陳某的獄中回信。講述者供圖
黃慶芝和高和意拿到信,一字一句過完。信上沒提錢的事,高和意第一反應,“(之前我們寫的)白提了”。但好歹聯係上了,他們也感覺到希望。過完年之後,杭州監獄一名警官來到他們家中調查情況,提到會給陳小花上戶口,不過得有一紙親子鑒定。
黃慶芝沒瞞著陳小花身世,時常會逗她,“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你是我撿來的孩子。”半開玩笑,半是真心話——她當時想,還是在帶一個別人家的孩子。
這孩子“有眼力勁兒,會來事兒”,黃慶芝觀察,不管陳小花在玩玩具,還是看電視,隻要一講起身世,她就會跑來捂住自己的嘴。還會不高興地說,“你們就是我的爸爸媽媽!”客人來家裏,她會端茶遞水,晚上黃慶芝跳操,她也跟著跳;帶去超市買零食,她挑便宜的買;教了兩遍怎麽刷牙洗臉,她就自己站在矮凳上完成。
黃慶芝有時讓她一個人去別家玩,她不去,一定要黃慶芝陪著。有段時間,高和意在外打工,黃慶芝得了子宮肌瘤,在醫院做手術躺了20天,花了六七萬。她把陳小花寄養到妹妹家,女孩打視頻電話就哭,問她“怎麽還不接我回去?”
高和意覺得陳小花是“想要表現得好一點”,提醒黃慶芝不要跟別人講她身世,尤其是孩子在的時候。他把陳小花叫作“高小花”,下班回來後,黃慶芝去做家務,他來陪著玩遊戲、看電視,開車帶她去遊樂園。
黃慶芝感受到丈夫的“私心”——那次在小區樓下聽到叫爸爸,高和意的反應裏夾著驚喜,“覺得養了就養了吧,就把她當自己的女兒。”
現在電車興起,高和意的榮威油車一天隻能掙八九十,還沒打零工一天的工資高。過了55歲,滴滴就不再給他派單。2022年他去山西的工地上幹了一年,好歹掙了點錢。去年開始,活兒也少了,他隻能打點零工。下半年才找到個栽樹的零活兒,按天結算,一個月三四千。
等雇主陳某結費的三年裏,這家人往裏貼了不少錢。紙尿褲一袋50多塊,一個禮拜就用完了,用到孩子三歲;奶粉買的飛鶴,經濟實惠,200多一罐,用大半個月。高和意有5張信用卡,以前從不欠費,這兩年開始以貸還貸。一天找不到活兒幹,他就有壓力。
月底發了工資,得先交1800的房貸、每月的水電費,其次才是生活費。小女兒2022年畢業後在銀行做過,又轉幹保險,今年年初辭職了,說想玩一段時間。這一年裏,小女兒伸手要錢買衣服、點外賣,黃慶芝都說沒錢。小女兒把氣撒到陳小花身上——“多餘給自己找事兒!”
在兩室一廳的家裏,小女兒沒有出門找同學時,就經常自己點外賣,門也鎖上。同在飯桌上,她會嫌陳小花吃飯慢。有時高和意看見,陳小花想讓這個姐姐一起玩遊戲,姐姐拒絕多了,小孩也知趣了。小女兒總是對夫妻倆埋怨,“對她都比對我好。”
好人好事
今年5月,杭州警方回複黃慶芝一家,說鑒定結果顯示,陳小花和陳某沒有血緣關係。陳某也是個冤大頭?黃慶芝懵了。關於兩人關係,杭州警方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提到,陳某對陳小花“感情挺深”,之前女方沒有管過小孩,都是陳某照管的。除此之外,再無更多信息。
6月,黃慶芝和高和意又試圖去找母親張某。派出所回複他們,張某在武漢服刑,還有兩年期滿,而張某的戶籍在吉林,落戶得跨省協調,建議刑滿後,再考慮戶口問題。
關於服刑人員子女的成長問題,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胡向陽團隊做過一份調查,通過了解湖北省600名服刑人員子女,結果顯示在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兄弟姐妹、親戚、學校、未成年保護與服務中心照看之外,還有2.4%的服刑人員子女無人看護。
50%的服刑人員子女沒有一輛自行車,57.14%沒有一個樂器——井岡山大學碩士研究生張任濤對14個服刑人員家庭研究發現,在家庭係統中,服刑人員子女也往往麵臨物質條件不足,教育無法得到保障的困境。
●2022年,高和意去山西打工,黃慶芝帶著小花送他。講述者供圖
陳小花3歲以前身體弱,生病隻能去小診所,夫妻倆認識裏麵的人,偷偷給她帶藥。需要健康碼的時候,陳小花沒有走出過小區,一次燒到40度,持續了兩天,還是帶到熟人那裏。還有次她胃口不好,高和意看不出病因,到婦幼保健院,沒有身份證和戶口本,掛號就給攔住了,又回到小診所。
等不起張某的兩年刑期了,夫妻倆去市福利院,想讓陳小花上集體戶口,好歹解決上學的問題,但福利院沒有接收。一個朋友幫忙打了本地都市報的熱線,說“孩子4歲了,沒有戶口,沒法上學”。今年11月13日,事情被報道出來,一波又一波媒體擠進他們60多平的房子裏。
拍攝陳小花獨自刷牙洗臉的鏡頭,詳細詢問黃慶芝撫養的感受。“出於母愛……無論生活多難,夫妻倆都要把孩子照顧好。”——這個“雇主坐牢失聯月嫂撫養女嬰3年”的故事被傳播後,在社交平台上引來稱讚,“夫妻倆頂頂大好人”“孩子一看就是在疼愛中長大的”“上班上成了股東既視感”。
《極目新聞》報道,當地相關部門進行了研討,決定在高和意、黃慶芝的戶籍所在鎮,為陳小花辦理集體戶口。事情辦完,夫妻倆才想到孩子的去留。
11月14日,家裏先來了一波人,了解情況後又走了。社區和婦聯的也來了,給陳小花帶了一套水彩筆、兩罐奶粉、一壺油,問小孩上學沒,黃慶芝有沒有工作,說要幫助解決。高和意記得對方說,等到孩子媽媽出獄了,再談撫養情況。這意味著起碼兩年之內,陳小花還要待在他們家,“不是我們家的責任,怎麽讓我們家負擔了?”
這些天,陳小花早上7點多起床,8點左右上學。下午放學回來就開始畫畫,圖紙鋪滿了茶幾。高和意把這些都拍下來,發到朋友圈裏。他一有空就抱孩子,當做對自己女兒虧欠的彌補——她們小時候,他都沒怎麽抱過。
黃慶芝比高和意焦慮很多,畢竟小孩的吃喝拉撒,“啥都壓在我身上”。小女兒不上班,改交農村醫保,每月400塊錢也得夫妻倆掏。她叮囑小女兒出去找工作,小女兒就把門關上。她想自己找份工作,但還是得早上給陳小花泡奶粉,晚上煮麵條,接送上下學。
兩年後張某會把陳小花接回去撫養嗎?這家人心裏都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