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笠上桌,到底冒犯了誰?為什麽男人這麽生氣?
文章來源: 南風窗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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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京東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雙11”營銷活動,代言人是脫口秀演員楊笠。
此消息立刻引發了部分消費者的強烈抵製。網上湧現大量發起京東會員退款的帖子,部分網友還宣稱要卸載、注銷“京東App”,此生不再與京東有任何關聯。
巨大的輿論攻勢下,18日中午,京東在其官方賬號回應,對可能給消費者帶來的不良體驗表示誠摯歉意,並明確表示後續沒有與楊笠進一步的合作計劃。
京東“投降”了,但消費者“勝利”了嗎?
我們暫且不去討論,這裏的反對者究竟是男性還是女性。因為圍繞楊笠的爭議所基於的根本問題,實際上也不是性別的問題。
2020年的《脫口秀大會第三季》上,楊笠以一句“不知道男人為什麽明明這麽普通,卻能這麽自信”一戰成名。這句充分體現了“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的言論,立刻在網上引發軒然大波,一語激起千層浪。楊笠本人,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處於輿論場的風口浪尖。
四年過後,楊笠在重回江湖的脫口秀舞台上大聲宣布,自己已經變成《喜劇之王·單口季》的總編劇。她用曾經脫口秀文本裏也出現過的譬喻,打了一個比方,稱自己“上桌了”。
“上桌”這個概念源自中國民間傳統習俗“女性不能上桌吃飯”。直到今天,部分農村地區仍然不讓女性家庭成員上男性為主的餐桌吃飯。
這一概念引申出來的女性境遇,超越物理意義,延伸到現實社會議題,用以表示長久以來女性對主流社會的參與限製,被主流權力體係排斥在外、難以獲得實質的話語權和社會地位。
現如今,越來越多女性創作者通過各樣的載體發聲,可她們真能“上桌”了嗎?
01
冒犯
嚴格來說,作為一種喜劇文本,脫口秀段子從來算不上“言論”。它為了營造某種戲劇化情境而被創作出來,試圖勾連起與現實世界的回聲。
因此,要確定一種“抵製”行為,首先要明確“冒犯”的事實。
關於“普卻信”那句話,楊笠自己後來做過解釋:“那個段子本來有一句話,就是在說,為什麽我們女生就不能這麽自信?但因為從喜劇角度那句話不好笑,又很直,我就拿掉了。”
楊笠“出圈”的脫口秀
但沒有用,楊笠的“罪狀”被釘死在了那句話上。哪怕她後來也在舞台上自我調侃過身為女性的“俗”,表達過對和異性戀愛的渴望,坦陳自己會去相親。
但這些都不能絲毫抵消部分觀眾對她“厭男”的判斷。
在喜劇裏,冒犯與否的微妙邊界之一,在於聽眾會不會實打實地對這句無差別攻擊的話語感到憤怒。將一句尚無具體所指的憤怒認真延續到現實生活中,打破“文本”與“言論”之間的戲劇界限,一切就變得荒誕了起來。
古早有句網絡流行語,叫“認真你就輸了”。建立在冒犯他者和自我冒犯基礎上的單口喜劇,從原始的相聲藝術到現在的脫口秀,不論再沉重的話題,都能將私人的思考包裹在哄堂大笑的輕描淡寫中,這是一種形式的魅力。
其實早在京東之前的兩三年內,楊笠就已多次陷入代言爭議。先是英特爾、海瀾之家邀請楊笠站台被抵製,一家酒業在其冠名的脫口秀節目中邀請楊笠作為節目嘉賓,也遭到了一些網友的反對和抵製。
楊笠代言英特爾
場外,楊笠也受到了那句話的“代價”。有網友跑去她的直播間大放汙言穢語,甚至還有人警告她,如果再發動“性別戰爭”,就要送她去吃牢飯。楊笠自嘲,自從說了脫口秀,冬天出門再也不覺得冷了,因為頭上扣的全是帽子。
抵製的“效果”表麵上看是成功的,楊笠冒犯了一部分人,得到了她的“懲罰”。這必然讓一部分人堅信,自己所獻出的微小的力量,足以斷了這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財路。有些人以為,這種“抵製”甚至能震懾其他脫口秀女演員,讓她們再也不敢輕易表達對男性的冒犯性言論。
換言之,這樣的抵製,與其說是實行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毋寧說更像是一種立場分野導致的討伐和情緒發泄。
消費是一種權力。這意味著,消費者有權對消費對象進行遴選和評判。什麽情況下可能出現代言人被抵製甚至撤銷呢?過去幾年,被抵製後取消商業合作的公眾人物,大多出現在法律和道德層麵存在重大失誤的“汙點人物”身上,前兩年的“清朗行動”時期,娛樂圈的此等人物並不少見。
而那些因為自身人格或道德汙點而被撤下代言的例子,其承載的一種重要意義,在於能夠給予後來的公眾人物以某種威懾。做一個擁有商業價值的公眾人物,必須遵守基本的法律和道德底線,在商業倫理的範疇內,法律與道德層麵的失範與否,都能被社會常識與公眾認知框定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標準範圍內。
但楊笠麵臨的爭議,並不建立在任何普遍的共識之上。如果按照“消費者大多是男性,有權表達男性的意見”這一立場來看,鐵板一塊的聲音又覆蓋了多少“異端”呢?
男性用戶因楊笠代言京東而抵製
抵製者早已脫離文本,將楊笠其人與當年那句傳播甚廣的話語深度綁定。但對楊笠而言,這也許已經不再能真正傷害到自己。
02
上桌
楊笠在不少采訪裏都分享過一次經曆。一次,她在台上講完段子後,聽到台下有兩個穿著體麵的男人,拿著酒杯,衝著她說了一聲“好騷啊”。聲音不大,但全場都能聽見。
楊笠被這兩個字激怒了,恰好,緊接著她需要講一段關於猥瑣的段子,於是,她指著前排說:“看!就像下麵這兩個觀眾。”
這種當時的、直接的反抗,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運氣。即便當場懟了回去,但楊笠仍然忍不住問自己,“我到底是不是在賣弄?”
更多時候,女性在麵對看似習以為常的、自然而然的冒犯和侵入時,她們隻能選擇在“桌下”忍耐下來,然後轉身拿回“廚房”加工,等到有一天再次“上桌”時,再發泄自己的憤怒。
可終究不是每個女性都有上桌的機會,因此,為數不多的表達和創作機會,變得尤其稀貴。
2023年,脫口秀沉寂了一年。今年再次重出江湖時,台麵上出現了更多的女性脫口秀演員,以及她們帶來的女性議題。
她們站在舞台上,談論社會對月經與衛生巾的文化回避,談論從重男輕女家庭裏走出來後回望自己不被愛的一生,談論催婚語境下女性得到的價值定義之離譜。她們享受著獨一份的話筒、觀眾和聚光燈,用喜劇包裹的表達,對一種傳統處境作出諷刺。
用福柯的理論來說,話語是一種權力。在喜劇領域,大部分女性自然而然處於“被逗”和傾聽者的位置。女性創作者更是少數群體。近十餘年來的國產喜劇界,最出名的至多一個賈玲。而在減肥成功後,賈玲也被詬病“不好笑”了。
站上舞台的脫口秀女演員,也並不是真正的話語權掌握者。就如演員Echo說的,很多女演員在線下演出都會對文本進行“自我閹割”:“因為你接觸的大部分是男演員,男演員給你的意見很多時候沒辦法達到創作最核心的地方,這恰恰也是女性群體最能被觸動的地方。”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截圖
真正的話語權,是一種把關和決策的權力,類似於媒體界的“守門人(gatekeeper)”。
終於成為一檔喜劇節目的總編劇後,楊笠在台上坦言,自己早就想當總編劇了。“他們還勸我說,你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你好好上節目。我說,我不想上節目,我就想上桌。”
“上節目”是作為一種觀賞與表現的主體,“上桌”則是作為創造和分配的主體。後者對於女性的價值和意義,甚至遠超過做商品代言人。
還有一個一個“上桌”的典例,是今年巴黎奧運會期間,以裁判身份亮相的退役遊泳運動員郭晶晶。這位曾經的“跳水皇後”,離開受人矚目的跳水台之後,沒有讓“豪門太太”的身份成為自己主導,而是基於對公平的渴望,努力考裁判證,最終躋身世界泳聯跳水技術委員會,成為注視和評判他人的人。
巴黎奧運會,郭晶晶擔任跳水項目裁判長/圖源:新華社
她們不是要“贏”,而是要參與製定輸贏的規則。一味等待權力的憐憫和利益的分羹,結果隻能是,無論多麽耀眼,自己永遠隻能做外部世界希望你成為的那個人。
商業代言不是“上桌”,而是分羹。分杯羹者的確隻能被動接受獎勵或懲罰,但桌上主則可以決定誰被冒犯。後者,是“消費者”們用腳無法投票改變的。
03
市場的代價
無論是脫口秀還是消費市場,似乎都在越來越渴求“安全”。
京東在明知代言人存在輿論爭議的情況下,仍然堅持選擇將她的照片掛上海報,這看似是一種愚蠢之舉。竟膽敢用商業利益去換取一種意識表達,潛在代價就是失去相當一部分的消費者。對一個電商平台而言,這種代價是難以承受的。
楊笠代言京東的海報
消費毋庸置疑是一種權力,曆來以往,不乏失德藝人被抵製作為商品代言人。商業利益、品牌形象與大眾名譽,三者之間構成了一種微妙平衡的公共關係。
當然,選擇代言人是商家的自由,拒絕消費也是消費者的自由,隻不過,這一次的抵製,並不建立在任何約定俗成的基於道德和法律的標準裏,而僅僅是一種觀念的顯影,隻需要某種情緒的一致性。雖然,這種一致性也許不是真正的一致性,而是不可避免地包含裹挾道德和情感的綁架。
作為一種喜劇表現形式,如今的脫口秀,也在盡可能試探“安全”的界限。
經曆四年前的網絡風暴後,再次站上舞台之前,楊笠也表達過自己對“安全”的忐忑。她說,最重要的三個字,就是“要安全”。
這種“安全”,不僅僅是指在已被網友發布人身攻擊威脅後,仍然選擇堅持上台。也指要盡力讓事態不要失控,讓女性表達的聲音依然有孔隙能傳出去。
無論是上台還是上桌,前提條件一定是渠道的流通性,當關於性別處境的文本被抨為“不安全”的,且被與商業利益緊密掛鉤,其概念釋義一定會變得擴大化。
今年的脫口秀表演裏,女性議題增加了不少。菜菜聊月經羞恥,一次讓跑腿小哥幫忙買衛生巾,小哥抱怨道“早知道接桶裝水的單了”;
唐香玉吐槽催婚,講“催婚”,調侃自己“嫁出去了是外人,嫁不出去也是外人,我到底是哪裏人,裏外不是人”。
唐香玉脫口秀吐槽催婚
Echo談起自己重男輕女的家庭,“我們家有四個孩子,大姐、二姐、我,還有我弟弟,一看這樣的排列組合,你們就知道,我們家是非常喜歡女兒的。”
如若想要抨擊這些文本——或者索性理解為“言論”——並非難事,一律打為“挑起性別對立”即可。
拒絕購買是一種表態,利用消費者的購買意願對商家施加壓力,試圖將市場操控為自己希望看到的樣子。這種行為本身,無疑是一種憤怒的表達,這至少說明一部分人承認,既有的權力結構,已經被一句小小的脫口秀打破了。
這必然不是市場真正需要的安全和健康,對那些不關心脫口秀、關注日常具體生活甚過網絡意識爭論的消費者而言,這壓根不算個事。用網友的一句調侃來說,如果楊笠代言附著著明確的商品優惠,抵製她的聲音必然靡靡矣。
真正被撤下桌的,是一種對話和碰撞的可能性,而理解和更開闊的路,恰是在碰撞裏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