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彬彬同學”,逼瘋學生和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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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付思涵

編輯 | 向由

“吳彬彬同學,你已經逼瘋全國80%的學生和家長了,你開心嗎?拿到三年級的英語教材,我才發現,我還是最喜歡李雷和韓梅梅,因為他倆話少。”

短視頻裏,一位三年級小學生的家長對著鏡頭如此抓狂道。她在作品裏提及,開學後自己為了孩子的英語學習,已經緊急購買了“小萬把”的學習裝備,其中掃讀機買了兩個,“兒子一個我一個,我得提前學,才能輔導他”。

吳彬彬是人教版小學英語教材中的人物。2024年秋季學期,根據2022年版《義務教育英語課程標準》(以下簡稱2022版英語新課標)全新修訂的英語教材開始投入使用,全國義務教育階段的中小學生統一迎來英語課本“換新”。

人教版小學英語教材/圖源:網絡

開學不到一個月,新課本在中小學家長群體裏濺起水花。“難”,成了圍繞課本的高頻討論詞。不僅家長,社交媒體上也有人以教師口吻留言,“教了十幾年,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教了”。

一本教材的影響,既廣且深。新世紀以來,我國義務教育階段教材的迭代以10年為周期,上一輪“舊課本”的編寫,還是基於教育部在2011年印發的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2024年啟用的新版教材,也曆經了兩到三年完成全部編審程序。

2024版義務教育英語教材,到底有多“難”?背後原因是什麽?一枚影響教育的關鍵石子投入水域,會引發怎樣的漣漪?

01

變化突至

武漢一所小學的三年級英語教師突然發現,麵對新課本,孩子們的課堂表現差異很鮮明。有的孩子單詞張口就來,教一遍全會;有的孩子明顯很懵,不敢舉手,甚至找點自己“擅長的事”去做——在課堂上畫畫。她看到一個女孩子神情很茫然,“她可能覺得,怎麽旁邊的同學都會呀?怎麽就我不會呀?”

在朱然看來,這跟新教材變難有關。武漢地區使用的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所編寫的課本,即外研版,也是基於2022版英語新課標修訂的新版本。由於我國大部分地區在小學三年級正式開啟英語學科,新版英語教材也首先應用於這個起始年級。此後,隨著年級的滾動而逐步實現全年級替代。

朱然說,新教材的內容比以往變“多”了,主要是書本上的活動環節增加了,如歌曲、故事、手工活動等。在呈現上,第一單元開頭就是一首歌曲,旁邊還有12個全新的單詞。“基礎好的學生,很容易就上手了,很享受這個過程。但當一個連ABC都不懂的小白進入這個課堂,他(她)會很懵。我們自己看到也會覺得很難講。”

外研版新教材設置跨學科版塊,將學科內容與語音學習相結合的綜合實踐任務,強化實踐性要求/圖源: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官網

這些“連ABC都不懂”的孩子,並不像另一部分同學一樣,提前學習過英語。增量的新教材,使他們進入這門學科表現得更為吃力。

相同的情況,也出現在蘇南地區某小學三年級的英語老師李隨這裏。江蘇所使用的是譯林出版社的蘇教版教材,李隨表示,新版教材“把難度往上擠了”,一些原本放在後麵的內容提前出現,“原本教一句10個詞的句子,現在提到15個詞”。結果是,學生們不容易聽懂,接受速度慢。

多米諾骨牌效應則發生在初中。湖南某縣的初一英語老師許蔚拿到新教材,“有些困惑”。作為中學起始年級,初一年級也換用了相應的新教材,許蔚所在地使用的也是外研版。“新教材可能默認孩子有小學的基礎,課本的詞匯量非常大,七年級上冊的預備單元,都出現了過往九年級(學到)的單詞。”

但當地的小學並不重視英語教育,這就導致積累薄弱的孩子們,更難以適應提高了要求的新教材。許蔚說,有一小部分初一學生,甚至連26個字母都寫不全。

教材詞匯量的擴容,來自2022版英語新課標的修訂。在舊版英語課程標準中,義務教育六年級、九年級學生所達到的基本詞匯量分別為600~700和1500~1600,新版標準則分別提升至600~800和1600~1900。

教材詞匯量的擴容/圖源:網絡

在學習順序上,新教材也有了較大的改變。廣東東莞的一位小學三年級英語老師表示,新教材“難”在“少了鋪墊”。“一上來就是句子、單詞,第三課時才是(學)字母。我們以為簡單的內容,對三年級0基礎的孩子來說都是難點。”

朱然也有相同的看法:“現在流行一上來就是一個語篇,老師一邊讀文章,一邊把詞組語法融入裏麵。但我覺得對起始年級的孩子來講,直接開始讀文章,還是有點困難,最好還是按字母—單詞—詞組—句子—語篇的順序。”

9月,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英語課程標準研製專家張連仲曾對外界如此解釋新教材的構思:“我們希望讓學生除了能夠積累很多的語言,同時學會運用聽說讀寫的技能完成交流,學會用英語進行思維,教材在這個基礎上就要有很多的變化。”

三年級的英語教師們感到,即使在這門學科的起點階段,學生們既有的英語基礎也在影響著教學的進度。鄉鎮麵對的情況要更棘手。一位蘇北鄉鎮的小學英語老師告訴南風窗,學生裏留守兒童比較多,老師在課堂上教完了,學生回家以後沒條件得到及時的複習,家長們或者沒有這個意識,或者沒有這份精力。

紀錄片《村小的孩子》劇照

英語教培機構則感知到市場情緒的變化。湖北某地級市的英語教培老師祁小玲說,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接到了一個三年級家長的電話,對方問,孩子“完全跟不上”,回到家花了兩個小時還讀不下來課本,要怎麽辦。開學以來,有幾十個家長來谘詢機構,其中還包括未雨綢繆的二年級家長。

近幾年來,這座三線城市的孩子們接受英語輔導啟蒙的年齡正在向前推移。祁小玲所在的教培機構,從在三年級開設學校同步課程,發展到在二年級開設班級,“搶跑”學校教學。比起一線城市,這當然已經是緩慢的步伐。

而作為老師,朱然還要負責安撫家長麵對新教材的焦慮情緒。“他們比孩子要焦慮,因為孩子不懂(狀況),焦慮的隻有我們成年人。”

02

學科變革

要尋找新版英語教材的答案,還要回到2022版英語新課標。改革開放後,隨著教材製度的改革,我國義務教育教材呈現出“一綱多本”的局麵,即不同出版社遵循國家統一的課程標準,編寫適應不同地區教育需求的教材。英語教材版本各不相同,但中心思想一致。

素養與應用,是2024版英語新教材的“靈魂”。新課標明確提出,英語課程的開展要圍繞學生核心素養的培養,主要包括語言能力、文化意識、思維品質、學習能力四個方麵。在對三到四年級的教學提示中,新課標寫道:依托語境開展教學,引導學生在真實、有意義的語言應用中整合性地學習語言知識。

截圖自《義務教育英語課程標準(2022年版)》

在蘇北某縣城小學教授三年級英語的張維提到,新教材的設計注重貼近生活情境。例如,順著教材的節奏,11月份講到第五單元時,課本裏的人物也正在經曆深秋、逛公園,等12月份講到第八單元,課本內外都在同步過冬,講的是家人團聚跨年。“很有人文性。語言是在生活中建立起來的,我希望讓孩子在實際生活中應用英語。”

但她也表示,新課本“一上來就會問很多問題”,訓練孩子的閱讀思考能力,而以往的教學裏,主要是老師對學生進行引導。“對孩子來說是挺難的。”

英語學科也在突破過往被人詬病的“啞巴英語”應試模式,對聽說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祁小玲所在的城市從2021年起實施中考方案改革,把英語聽力和口語考試從筆試裏獨立出來,通過人機對話統一組織考核,分值為30分。而這一趨勢正在全國多個地區逐漸推開。

許蔚認為,英語學科還在突出情境式教學和英語的語用性,“任何語言點都會放在具體的情境裏,讓學生去思考”。當地中考已經取消了單純考察語法點的單選題,代之以更多的閱讀理解和完形填空題目,讓題目鑲嵌在整體的情境裏。

《義務教育課程標準(2022年版)》對語用知識內容的要求

“總體而言對學生的學習還是非常有利的。他(她)會在具體的情境中去感知語言的環境,從單純的死記硬背,過渡到具備語感,或者說形成自己的語言輸出。”她還提到,新教材在教學活動的設計上注重小組合作形式,對音標的學習也貫穿全書,強調了語言回到交流本身,靠攏這個學科的本質。

“如果說能夠按照我們的想法,學生在小學具備了一定基礎再到初中來,這套教材是非常好的。”許蔚評價。

朱然也有相似的感受。新版英語教材編排得很有係統性,對於教師來說是更省力的,但更重要的是看學生如何吸收,能吸收多少。“它弱化了語法的講解,不是說這個知識點都給我寫、都給我記,而是帶來了更多的活動,讓孩子們更快樂地學習。前提是,他(她)要有基礎。”

外研版新教材設計了大量形式多樣的語言技能類和綜合實踐類活動/圖源: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官網

“受製於各種客觀因素,老師一時間很難按照完全理想的狀態去進行教學,畢竟那一套教學體係已經教了這麽多年了。”李隨說。新版教材希望學生能夠有自己的思考,把所學的東西有效地轉化輸出,但學生個體差異大,有可能跟不上。

李隨原先在省會南京做過英語教培老師,帶了一個學生,從幼兒園中班開始教起。這名學生在小學三年級升四年級的暑假,已經考過了KET(劍橋初級英語認證),英語水平相當於一名初二學生,而這在南京的小學生裏不算稀奇。但回到蘇南的縣級市,班上沒有幾個學生在課餘學習國外原版的英語教材。

課時不夠的問題也困擾著小學英語教師。根據《義務教育課程方案(2022年版)》,九年義務教育中,外語課時所占比例為6%到8%,低於語文(20%~22%)、數學(13%~15%)。受訪的小學英語老師反映,其所在小學所規劃的英語課時是每周2到3節,英語在小學階段多和體育、音樂、美術等被歸為綜合學科。如何在有限的課時裏為學生打好知識基礎,是一個難題。

義務教育課程類別與科目設置/截圖自《義務教育課程標準(2022年版)》

到了初中階段,英語作為主科在中考裏分量吃重。學段銜接的壓力,或多或少還是傳遞到了小學英語老師身上。李隨所在的地區把英語納入小升初考試,而統考要向市區頭部學校甚至省會學校看齊,考試難度又會“大於教材的難度”。

“新教材對學生的學習速度和學習能力都有更高的要求,但所有東西都在變難,你不可能停留在過去。”李隨說。

03

“摸石頭過河”

在新舊體係交替階段,英語老師們還在摸索、適應著。張維所在小學的生源主要來自城鄉接合部,“家裏有能力的,會提前輔導。沒能力的,就是0基礎鄉村孩子的水平”。她把教學速度放得很慢,大量反複地通過中文翻譯,和英文課文形成交替,幫助學生理解。

有家長來問朱然,為什麽孩子下了課回家,課本一點都不會讀?“那很正常。”朱然回答。英語是一個需要通過大量重複來鞏固知識的學科,她會在班級群提供課文配套的音頻材料,或者通過微信小程序,讓家長回去帶著孩子讀英語,完成打卡。

朱然認為,這有些像在“篩選家長”——願意提前做準備,或者在學生的學習過程中下心思的家長,孩子可能會更順利地進入這個階段;忙一些或者教育意識淡漠一些的家長,孩子學起來可能困難一點。

《學爸》劇照

祁小玲所在的教培機構,也在布置口語打卡類作業,需要家長在課後配合。這類打卡,也越來越離不開手機、平板等電子產品的使用。她了解到,哪怕是在市區下麵的各個縣,“一直重視的家長還是會比較重視”,他們會利用各種線上資源,盡可能地減少教育資源的差距。

“我們那個年代資源少,全靠課堂。但現在年齡段偏低的孩子,父母對於學習輔導各方麵參與度都非常高。這好像也是一個社會趨勢,爭論起來是沒有結果的。”祁小玲說。如今無論學校老師還是機構老師,在英語學習上都更強調“家校配合”。

但有些家長也許很難進入這場教育競賽。許蔚表示,自己班上學生的家長可能都沒有關注到換新教材的事情。“隻跟我說孩子基礎差,小學沒有基礎。他們大部分的人是這樣的反應。”

“在我們這些基層一點的地方,都是靠老師自己去花時間、擠時間。”許蔚說。縣城的孩子們學起英語,最大的問題是缺少語言環境,用英語的機會很少,她隻能在教學裏經常創造機會,培養學生的表達。比如,鼓勵學生在上課時進行戲劇和童話故事的角色扮演,又或者讓他們在家裏拍視頻,發自己朗讀的作業。她希望在初三開始“應試”前,在應用上,讓學生做出一點成就。

學生在上英語課/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英語新教材的投入,剛滿一個月。“摸石頭過河”的過程裏,英語老師們對教材的體驗在深化。“一邊教,一邊發現哪裏能改進。我們會同時帶幾個班,可能在這個班遇到了好的方法,再去另一個班實驗實驗,方法可行,就記下來。”朱然表示。

對一些地區的孩子來說,初中是他們真正接觸英語學科的起點。起步階段是有難度,許蔚表示,作為老師,她想盡量不讓學生失去信心,讓他們相信自己能學好,給出更多的鼓勵。

在她看來,“學英語是一個改變基層孩子命運的東西”。她在第一節英語課就會跟孩子們說,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是非常了不起的,如果他們今後到大城市去,甚至出國,都會用到英語和人交流。到那時,英語不再是一門考試的學科,而是伴隨生命體驗的一種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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