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11歲女孩,和她身後的殘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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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的第九期播客。我們聊了聊《從家中偷走11歲女孩》背後的故事和議題。麵對青少年性侵與暴力,我們的社會可以做什麽,又為何在一些事情上無能為力?

兩個月前,我們發布了一篇稿件,《從家中偷走一個11歲女孩》,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河南鄭州的案件:2021年,陳玥(化名)11歲時被性侵,此後三年又遭遇多次性侵,13歲時被騙入賣淫團夥。14歲時,她轉變成了暴力侵害他人的施害者。

女孩的反複受害與她所處的圈子有關。9歲輟學後,她通過互聯網接觸到一個由幾十名輟學未成年人組成的圈子,裏麵會不時發生暴力、性侵,十二三歲的女孩們甚至會互相出賣,介紹彼此和成年男性發生關係。

稿件發出後,我們收到大量讀者反饋,很多討論聚焦於案件背後的未成年保護、家庭、教育、女性安全等議題;同時,不少讀者寫下了自己及身邊人此刻或數年前相似的遭遇。一位讀者在評論區寫道:“2009年1月,在我滿14歲前一個月,我與文中相似,被朋友‘介紹’給了大約30多歲的台球廳老板,流程都很相似……從2009年到2023年,我獨自守著這個秘密,獨自咀嚼,獨自消化,獨自療愈......”這些留言讓我們確認了,稿件寫下的絕非個例,也的確包含了多重非常重要的公共議題。

因此,我們錄下這期播客,與《熊家客廳》聯合製作完成。《熊家客廳》的主播熊阿姨,曾在2022年完成過一篇相似的報道,《被性侵的,被救助的,被捆綁的童年》,文中的主人公11歲時被性侵,12歲生下孩子,被一家救助機構接到了北京,但仍在成年前又多次經曆了性,生下第二個孩子。被性侵的童年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一個女孩的人生,熊阿姨在那次報道後深有體會。

我們和熊阿姨聊了聊稿件背後的故事,以及一些稿件中未能展開的重要議題,比如:

互聯網具體怎樣影響了“脫軌”的孩子們?

一個女孩一旦“脫軌”,日常生活的環境中會有多少潛在的侵害風險?

性侵11歲女童,為什麽隻賠542.5元?

社會救助卡在哪些地方,為什麽幫不上忙?

總之,我們的討論會聚焦在主流之外,日常被忽視的地方,一部分脫離了學校軌道的青少年正過著怎樣的生活,該怎樣理解ta們的選擇和行為,他們正暴露在怎樣危險的環境中;以及,我們的社會可以為此做什麽,又為何在一些事情上顯得無能為力。

以下是本期播客內容的節選:

她把性侵理解成了愛

熊阿姨 :你在鄭州見到女孩時,她正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洪蔚琳 :我到鄭州時,陳玥正被她母親關在家,媽媽不讓她出門,也不讓她再聯係圈子裏的朋友,於是女孩每天躺在家裏玩手機。

第一次見麵,我們聊了十幾分鍾,女孩就開始講很多完全脫離了我的日常經驗的話,比如她會說,她身邊一些姐妹和男朋友在外租房同居,但這些姐妹也隻有十三四歲。我會漸漸意識到,在她的圈子裏,輟學、長期離家出走很普遍,父母要麽找不到他們,要麽放棄了。我當時也很震驚於這麽小的年齡,竟然很容易在外麵找到房子,在過一種類似於成年人的生活。

熊阿姨 :你剛見到她,就能順暢地聊起來了嗎?

洪蔚琳 :對,而且女孩的語氣,是把這些當成非常日常的狀態講,就像我們見麵聊餐館一樣。這個圈子裏,男生會玩改裝車,打群架;女孩做美甲、紋身,也會打群架。女孩和男孩都很頻繁戀愛,但並不是我們一般理解的戀愛——在他們的經驗裏,朋友推薦加了微信,還沒有見過麵,微信上剛說了十句話,就可以確立關係,第一次見麵就是發生性關係,這個戀愛很可能一兩天就結束了。

很多時候,女孩們所謂的“男朋友”是成年人。在我們的邏輯裏,這些其實是犯罪。但女孩通常會這樣說:我有一個小姐妹xx,“這個人可讓我無語”,或者“這個人可搞笑”,接著就會講這個女孩和“男朋友”之間發生的事。

熊阿姨 :她並不是在講述「傷痛」,而看成是一些八卦是嗎?

洪蔚琳 :對,她是以一個分享八卦的語氣來講的。她講到的性的經曆分兩種,一種是她明確知道自己被騙了,但她也是用“欺騙”,而不是“犯罪”來理解。另一種是她認為自己真的喜歡對方,就當作戀愛故事來分享。

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兩周後她媽媽帶我們去泡溫泉,我和陳玥單獨泡在泳池裏,她靠著泳池壁,說起她有一任男朋友是個理發師(這種對話隨時隨地發生,而且你能感到她對這種話題最有興致)。她在大街上遇到一個20多歲的理發師,加了微信,很快就確立了戀愛關係,理發師提出同居,她拒絕後,理發師回微信不再熱情,他們就分手了。

女孩說,現在她都有點忘記這個人的臉了,但想起來還是懷念——她常常是帶著一種偶像劇式的浪漫濾鏡,來看待一些在我看來是犯罪的事。

熊阿姨 :你以一個成年人的視角看,這應該不是戀愛,這就是騙色。

洪蔚琳 :從司法視角來說,如果他們真的發生了關係,由於女孩當時不滿14歲,實際上屬於性侵。

我在最開始很震驚,不知道怎麽消化,因為她講的內容和她的語氣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但我後來漸漸意識到,這樣的事在她的世界裏非常普遍,她日常接觸到的人都是這樣,所以她會用一種日常的心態去理解。

熊阿姨 :所以你不能現場跟她說,我覺得這個事不對。

洪蔚琳 :我會委婉地講。比如當她說到理發師,我會指出對方是一個成年人,可能並不是真的想發展感情,他有沒有可能隻是想占便宜?但女孩常常會反駁,她覺得對方確實對她有感情,有時她也會說,那可能我又看錯人了,我總是被男孩騙,但她仍然不會理解為犯罪。

熊阿姨 :那她媽媽會告訴她,這些是在犯罪嗎?

洪蔚琳 :媽媽會教育女兒要保護自己,但她的性教育觀念也不太正確。女兒過早地接觸了性,有很多性經曆,這給媽媽帶來了恥感。盡管她知道這是男性的錯,但她仍然對女兒難以接受。她經常對女兒說,你隻要沒有結婚,就不能再跟人發生性關係,否則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熊阿姨 :好像沒有人反複提醒女孩,這事不對,你不應該這麽想。媽媽給她講的也挺隔靴搔癢的。她把一切看得很順理成章,而你作為一個外來的記錄者,也很難打破這個敘述。

如果你不停指正,可能你們的對話也無法持續下去——她並不需要一個外地來的陌生人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高高在上地告訴她什麽對、什麽不對。

洪蔚琳 :要幫助女孩跳出這個邏輯,可能正確的做法並不是不停指正。就像文中,媽媽發現了女孩遭遇性侵,就把她送到封閉式學校、關在家,或者像女孩的哥哥,用打罵來矯正她。

但女孩需要的並不是矯正。她不斷陷入這個圈子,因為她非常缺乏陪伴和關愛。女孩9歲就輟學了,父母也很少陪她,讓她一個人在家。同齡玩伴對她非常重要。所以這種情況下,不論父母還是一個外來者,除非去跟女孩建立關係,先填滿她內心空的部分,她才有力量擺脫不好的關係。直接切斷那些關係是不行的,因為人不能沒有朋友,沒有關係。

我在鄭州時,女孩每天晝夜顛倒。她說晚上會忍不住想很多事,這樣生活三年了,自己馬上15歲了,非常迷茫,不知道接下來人生怎麽繼續。她覺得自己好像走錯路了,但不知道還能怎麽辦。想到這些她就會失眠。這讓我覺得,在女孩的精神世界裏,一方麵她還不能真正識別創傷,但同時,她其實也能感到很深的創傷。

不在乎坐牢的男孩

熊阿姨 :稿子裏還寫到了圈子裏其他孩子,你怎麽說服他們跟你聊天的?

洪蔚琳 :陳玥當時有一個17歲的男朋友阿哲,知道陳玥的遭遇,很願意為她做點什麽,所以答應幫忙。

阿哲有很強的暴力傾向,他自己跟我說,因為他爸爸很暴力,他爸爸打他媽媽,他甚至會抄起刀要砍他爸爸。他爸爸有很多的銀行卡、信用卡,來回套錢,他說從他出生起,他家一直在負債,還清了又負債。

他朋友圈裏經常發一些,比如提著一個鏟子的照片,配文“今晚就出手”。有時他發打架視頻,甚至自己臉上流血的視頻。一次我問他,是不是覺得這樣特別威風?他笑了一下,說被你發現了。其實也是圈子裏的一種價值觀,你打架越厲害,越受人崇拜。

熊阿姨 :這幾個小孩雖然看起來是問題少男少女,但聽上去其實還挺純真的,真正的成年罪犯可能說話都沒有一句是真的。這些孩子會跟你很長時間交流,沒什麽防備。

洪蔚琳 :其實他們都有兩種特征,都很極致的混雜在身上。既有兒童的純真,但又非常成人化。阿哲像圈子裏其他男孩一樣,接觸到很多犯罪,比如偷電動車,這是一個特別普遍的賺零花錢的方式。一天我跟阿哲在酒吧喝酒,他一口氣說出一大堆他幹過的違法的事,甚至包括捅傷了一個人。

他並不是基於百分百的惡意。阿哲說,他特別迷戀古惑仔文化,想要那種兄弟情誼。他常常認為參與鬥毆是在幫兄弟鏟事兒,是有義氣。

但同時,阿哲也常在朋友圈轉發“某地某青少年犯罪團夥被抓獲”的新聞。轉發語常常是“這些人就該被抓”。他說其實也認為自己做的不對,但又沒法回頭了,因為他從很小就進入到這樣一個環境中。

阿哲和陳玥都講過一句話:從圈子裏出來很難。一個原因是他們的人際關係高度緊密。我在鄭州那三周,陳玥被媽媽關在家,圈子裏兩個女孩一直在附近轉悠,要打她。很多時候這種未成年實施的犯罪,你很難通過司法和警察的力量完全杜絕。

他們也很難回到正常的軌道上。重新回去上學很難。如果找一份工作,比如我在時,阿哲其實在一個溫泉酒店當前台,但很快就辭職了。他說,因為他長期以來,幹違法的事來錢很快。他習慣了這樣的收入,很難堅持打工,每天站那麽久,他說站得腳都疼了。我們也知道,在國內做這樣的基層勞動,是缺乏保障的。

阿哲跟我反複表達,他這樣的人遲早進監獄,他也不在乎,因為活著沒什麽意思。我說那你就沒有什麽重要的關係,讓你覺得值得生活下去嗎?他說沒有。他會講爸爸從小怎麽打他,家裏沒有關心他的人。

他認了一個成年的大哥,但後來意識到大哥隻是利用他。他們的人際關係裏,很常見的一點是,今天我們是朋友,明天我就可以找人打你。同時他們輟學了在外麵玩,但家裏不給錢,不少人就坑朋友的錢。陳玥也被好幾個“閨蜜”偷過錢。這種關係離真正的友情很遠。

熊阿姨 :這些孩子在義務教育階段輟學,為什麽他們能如此輕易地從學校這個係統裏漏掉?

洪蔚琳 :這個是我工作的缺失,沒有去找學校、教育部門訪談。像陳玥,當時上的是私立小學。根據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和她本人的說法,她是因為學習非常困難,小學時拚音識字都沒法記住,被學校勸退。之後媽媽帶她找公立學校,入學測試她通不過,找了兩三所都沒有接收。這其實不符合九年義務教育規定。我當時應該去找她的小學班主任,問一下她是否真是被學校勸退,以及具體的細節。

熊阿姨 :感覺這些孩子都是從家庭和學校的網漏出來了,在一起隻能抱團取暖,但又沒有正經的事可做。這個網絡一旦有不懷好意的成年人進來,他們就會受到很大傷害。

洪蔚琳 :我去谘詢了一位青少年心理學專家,也是內蒙某地的司法社工,她說很常見的是在初二輟學,因為這時很多小孩會出現學業上很大的困難,又會影響到親子關係,因為很多父母不能正確麵對孩子的學習問題,會粗暴批評,表達失望。如果還是留守家庭、單親家庭,或者父母非常忙,對孩子疏於關照,情況會更糟。孩子同時麵對學習和情感關係的挫敗,必須向外求,尋找同齡人關係,結果找到的往往是情況相似的人。

互聯網讓他們聚集

形成更大的問題

熊阿姨 :這些孩子是怎麽找到彼此,形成圈子的?

洪蔚琳 :最早往往通過互聯網。陳玥進入圈子,是通過一個叫“TT語音”的聊天工具,其他重要渠道還包括快手和微信上互推。微信互推是指,比如我要擴大我的朋友圈,你是我的朋友,我就讓你把我的二維碼和照片掛在你的朋友圈,或者群發給你通訊錄裏的所有人,讓感興趣的人都來加我的微信。

我覺得這非常危險,你的照片和二維碼被推給無數陌生人。況且這個圈子還會混入一些成年人。並且,互推放的女孩照片,常常是在展現身材,但這些女孩通常還不到16歲。

熊阿姨 :那他們會在網上看什麽?感覺跟我們小時候完全不一樣,我們小時候看電視、看書。我到十一二歲才開始接觸互聯網,那時網上也是魚龍混雜,但對我的人生影響沒有那麽大。他們現在每天刷手機,能從手機裏獲取的是什麽?

洪蔚琳 :圈子裏大部分孩子用快手,陳玥也會用抖音。她關注的博主一類是搞笑的,一類是影視剪輯。有段時間,她會經常點讚一些視頻,是情色暴力相關的,質感像早年的網絡大電影。

我當時印象很深,因為她點讚的一個視頻,就是關於性侵的,但視頻的取向並不是普法,而是一種色情化,通過一個性侵的情節來暴露女性身體並侮辱女性,帶來刺激感。這樣一個視頻讓一個14歲女孩在手機上刷到,本身就有問題。

熊阿姨 :他們自己會發什麽呢?

洪蔚琳 :圈子裏男孩喜歡發自己拿著一個棍子,剛打完架,逞威風的照片,或者是把電動車改裝成摩托車的照片。有的男孩還會發自己繞著豪車走一圈,炫耀手上的車鑰匙,評論區會說你今天又借了誰的車?能感到這是一個他們攀比的點。

女孩發的內容,很多帶有性暗示,評論區也有大量性暗示回複。但我沒法判斷,發評論的是女孩的熟人,還是陌生人。

網絡對圈子的形成特別重要。那位司法社工,我問她做這個工作這麽多年,有什麽變化?她就強調互聯網,可以讓同類的小孩非常快找到彼此,形成越來越龐大的聚集效應。相當於每個人身上隻帶了一點問題,但因為相互模仿,很快就滾雪球一樣滾成一個更大的問題。

這一點在訪談中也得到印證。陳玥最早隻是輟學在家玩手機,但網上認識的朋友會帶她去酒吧、ktv、網吧。這些女孩都化妝,穿黑色絲襪,她就模仿她們。在圈子裏待了一兩年之後,她又帶著更小的女孩也學會這些。像你剛剛說的,往往這時會有成年人參與進來,使事情變得更加失控。

文中的小雨,也是一個暴力和性侵的受害者,她被傷害和互聯網高度相關。小雨小學父母離婚,跟著媽媽,媽媽在事業單位,對她認真負責。但在她初中時,有一陣媽媽比較忙,把她放在爸爸家,爸爸會跑到外地接木工活兒,一周不在家,常常如此,就沒有人監督小雨學習,沒人關心和陪伴她,小雨開始沉迷網絡。她在快手上刷到很多同齡人,男孩玩機車,女孩做美甲,染發燙發,化妝,到處玩,這些對小雨很有吸引力,她越來越覺得上學沒意思。後來一次,她跟媽媽有了一點爭執,就幹脆離家出走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聯係這些在快手上發視頻的同齡人,問怎麽才能找到一個美甲店的工作,結果因為她當時隻有14歲,而且學美甲要先交一筆錢,最後她就到餐館端盤子,同時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孩,就被帶進了這個圈子。很快她就被兩個女孩打了。小雨說,後來她又被那兩個女孩的“大哥”(文中的龍哥),一個成年人性侵。大哥下一步還要把她拉進賣淫團夥。

他們打小雨時錄了視頻,包括小雨被迫脫掉衣服的視頻。這個視頻通過他們圈子的微信群流傳,給小雨帶來了非常大的壓力。後來小雨媽媽報警了,給她轉了學,但她到了新學校,沒過幾天,班上一個女孩就跟她說,你被打的那個脫衣服的視頻我看過。小雨回家又陷入抑鬱。我當時到她家,就發現地上鋪了一個毯子,她媽媽說女兒晚上總是哭,睡不著,媽媽每天躺在地上陪她。

青少年暴力的施害者

往往都曾是受害者

熊阿姨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太殘忍了,我們經常看到講霸淩的社會新聞,但從來不知道,被打的孩子真正經曆過什麽,那些打人的視頻,在變成新聞之前流傳有多廣?在一個青少年的圈子裏,一個孩子被欺負了,ta很容易跌到鄙視鏈的底層,日常很難在心理上戰勝這個事。

洪蔚琳 :幾年前,我因為研究別的選題,得知了一個規律——這種青少年暴力事件的施害者,絕大多數都是從受害者轉化來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因為家庭暴力學會了暴力;另一種就是從被欺負的人轉化成了霸淩者。稿件中這個圈子裏所有打人的女孩,最早都是被打的。曾經安徽一個縣城有一則新聞,幾個女孩在衛生間裏抽另一個女孩的臉,我當時本想去追蹤那個案件。因為有篇報道就講到,裏麵打人的未成年女孩,最早也是被打。而且有人曝光了她的一些和性相關的照片。我當時隱隱感覺,這個女孩很可能也是性暴力的受害者。

我也和一位大學老師聊過。這位老師一直在研究校園暴力施害者。這種轉化也是她多年觀察得出的結論。鄭州這個事件裏,我訪談的每個孩子都符合這個結論。

熊阿姨 :陳玥是不是也是因為打人,才被你發現的?

洪蔚琳 :對,她最早進入公眾視野,並不是因為她過去那麽多次作為受害者,而恰恰是因為她有一天終於變成了施害者。去年她和兩個女孩在一個地下通道,打了另一個女孩。被打女孩的父親在抖音懸賞,尋找施害者,引起關注,陳玥和另兩個女孩作為施害者被找到了。但那兩個女孩其實和陳玥一樣,也都是性暴力的受害者。

最早是“紅星新聞”尋找施害者家人,找到了陳玥的母親,陳玥母親當時說了一句話,讓大家很驚訝,她說我管不了我的女兒了,寧可警察把她抓到看守所。“澎湃新聞”又去聯係這位母親,得知陳玥是很多次性暴力的受害者。到這時,她作為受害者的很殘忍的經曆才浮出水麵。

熊阿姨 :所以這個故事就是好多層,我們以前的報道隻看到最表麵一層。這次陰差陽錯,加上中間幾個同行都特別認真,想豐富一下視角,才發現這個故事的B麵是什麽。

洪蔚琳 :對,也是因為施害者被輿論譴責,很少願意麵對媒體,導致相關報道就很少。

熊阿姨 :我覺得有些事你不給一個概念,大家是沒有明確定義的。比如PUA(精神打壓、精神控製),是因為北大包麗自殺的悲劇,讓大家認識了這種生活中常見的精神操控。又比如抑鬱症、自閉症、ADHD,都是這幾年大家才意識到是什麽,才能理解為什麽有的人生活中那麽反常。所以我突然意識到這個題的一個價值,是你告訴大家一個故事類型:講出陳玥這個故事後,回頭再看生活中很多類似反常的、匪夷所思的未成年人,你會重新去理解他們遭遇了什麽。

洪蔚琳 :其實哪怕是陳玥的父母、哥哥,也並不能站在這樣一個視角去理解她,他們也覺得女孩自己有問題。可是女孩並非天生如此,是她作為一個普通兒童,在長大的過程中,有無數的權利被剝奪了,被侵害,沒有人對此做什麽,才使得她變成這樣一種狀態。

不對勁的酒店

洗紋身遇到的嫖客

被侵害包圍的世界

熊阿姨 :之前你說到過,你作為一個年輕女性,處在陳玥生活的環境裏,其實你也感覺到了很多對你的打量和性化。

洪蔚琳 :對,我當時把酒店定在了女孩家附近,一個酒店式公寓,每層由不同的民宿承包,沒有大堂,入住流程也沒那麽正規,同時非常便宜,一晚不到100元。我第一天就在樓裏發現了兩三對看上去未成年的男孩女孩。後來有一天,我跟門口擺攤賣麻辣燙的老板聊天,他說每到周末、節假日,他生意都特別好,就是因為周圍的學生放假了,會來這個酒店。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在酒店點了一個外賣奶茶,開門接過來,就把門關上了。但之後,那個騎手不停通過外賣平台給我發性騷擾的私信,後來甚至發一些恐嚇的話,比如“你為什麽不回複?你是害怕嗎?”他會反複發:“你說話”“你為什麽不說話?”我馬上打電話投訴,把這個騎手拉黑了。但我當時就在想,其實我也使用了外賣軟件這麽多年,各地出差都用過,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酒店式公寓,它確實不太對勁,常來送餐的騎手也知道。

熊阿姨 :順便占點便宜。

洪蔚琳 :對。另一個讓我印象很深的是,有天我跟著媽媽、女孩,去一家紋身店給女孩洗紋身。我們在店裏遇到了一個30多歲的男性,他一直盯著女孩和我看,我們在房間裏移動到哪個位置,他的眼神就會跟到哪兒。後來女孩媽媽跟我說,她在外麵抽煙時,那個男人跟她搭訕,問她是不是帶小姐的。他以為14歲的女孩和我都是做這個工作的。我當時非常震驚,我確實有一種,好像我掉進了一個世界,它就是充滿了侵害的風險。

我覺得特別傷心的點在於,洗紋身對女孩來說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非常疼,它有點像是拿一個機器燙你的皮膚,我當時還在心裏數了一下,燙了好幾百下,女孩的手最後被燙得很紅,皮膚都有一點破了。這還隻是洗一個手背上很小的紋身。女孩邊洗邊哭。她其實也希望自己能脫離這樣一種生活狀態。她覺得洗掉之後,她也許能找到一個學校,或者一個好工作,但是她哭著洗完出來之後,她又遇到一個這樣的男性,好像你是被這個東西包圍了,沒有辦法脫離。我也感到明明我離這個世界很遠,但我隻要跟著這個女孩,我就一起進入了一個這樣的世界,我作為女性在其中遇到的風險是一樣的。

熊阿姨 :你在鄭州也跟著女孩媽媽去找了施害者,你看到了什麽?

洪蔚琳 :因為女孩的手機被媽媽沒收了,手機上能看出“嫖客”,媽媽就要一個一個揪出來。有個男人不停給女孩發微信,要求介紹其他同齡女孩,並且非常雞賊地要求14歲以上。女孩媽媽每天不斷接到微信,忍無可忍,決定先把這個人約出來。但結果隻見了匆匆一麵,男人開車跑了,我見到了抓捕失敗的過程。他年近五十,中年商人長相,開著一輛車。

他看上去跟街上的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我後來研究了一下,女孩手機裏可被判定為嫖客的,以中年男性為主。有的微信名叫“AAA河南xx廠”,是機械廠老板;還有一個是二十多歲的理發師,微信名就是理發店的名字加昵稱。

熊阿姨 :實際上這些人是不是都在犯罪?

洪蔚琳 :對,而且那個理發師,我想對這個人有個實感,就去找他剪了一次頭發。我一直想問,你認不認識xx?但又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也不知道怎麽開口,最後隻好跟他閑聊,就聊了很多,比如他是十幾歲輟學出來學美發,長時間站著也挺累之類,你會感到跟你隨便進個理發店,碰到一個理發師沒什麽區別。但是他還有另一個身份。

性侵11歲女童

為什麽隻賠542.5元

熊阿姨 :陳玥媽媽發現孩子被性侵了,帶她去醫院檢查,花費了1085元,這就是她在案件中唯一能追討的一筆錢,均攤給兩名施害人,每人賠償542.5元。為什麽賠償那麽少?

洪蔚琳 :我也是做了這個選題才得知,根據我國刑訴法,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帶民事訴訟,也就是刑事附帶民事提起的,不予受理精神損失賠償。2021年3月1日,改為“一般不予受理”。也就是說,以前完全不受理,現在開了個口子。2021年7月,新法推出幾個月後,有了一個判例:上海一名男子通過暴力手段對智力殘障的未成年人多次實施性侵,被判10年,並賠償精神撫慰金3萬元。

這類案件一般怎麽處理呢?就是當受害人提出精神損失賠償,往往要通過和解才能拿到錢,但要向被告出具諒解書,被告的刑期會減短。

上海那個案件的審判長,認為這種和解是二次傷害。法律理論界和實務界多年來也一直在呼籲,被性侵的未成年應當得到精神損害賠償,因為精神損害客觀存在,且較之成年人更甚。但實際上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規定“一般不予受理”,實操中,大部分地區沒有“不一般”的判例。

熊阿姨 :我感覺這背後也是,大家對於這種侵害能造成多大影響,沒有概念。我之前了解過兒童性侵問題,大多數這樣的小孩,成年後都會出現或多或少的行為異常,比如缺乏安全感,或對性有特殊的態度。有些人小時候被猥褻,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在長大後有一天突然理解了,也會給她造成長時間的,深度的傷害,這個傷害是不可丈量的。

哪怕是一個非常理想的情況:這個受害者收入不錯,認知能力強,ta可以看心理醫生去治療自己的創傷,但ta花的時間、精力、金錢都不可計數。但難道因為不可計數,ta就不能得到賠償?

洪蔚琳 :這又引出了下一個問題,2023年其實又出台一條新規定,大意是未成年性侵受害者,可以根據鑒定意見、醫療診斷書等證明,來認定進行心理治療所需的費用。

也就是說,現在可以申請賠償,但要出具接受心理治療的計劃,以及需要多少費用。我又去聯係了深圳一個做過很多這類案件的律師團隊。她們說,實操中,你很難預判一個人需要接受多少次心理治療。醫院幾乎不會開這樣的證明。他們也曾向法院申請,由司法鑒定中心來鑒定。但很多鑒定中心也沒有辦法給方案。結果就是,盡管有這樣的規定,賠償金常常還是拿不到。

社會救助為什麽幫不上忙

熊阿姨 :你寫稿時來找我,想幫女孩找一些機構,我推薦了幾個,你都找了,但沒有什麽用。

洪蔚琳 :對,因為我在鄭州待了一周後,陳玥媽媽向我求助,其實她都沒有公益機構的概念,隻知道女兒不能永遠待在家,但她沒有辦法。我就找了四五家機構,情況都不樂觀。有的說,他們需要開會討論能不能接,之後我催了幾次,再也沒有收到回複。也有的說他們隻做性教育,不接個案,並且提到,國內首先這方麵的機構就不是很多,大部分是做預防,因為介入個案確實更困難複雜。

一家深圳的機構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講到幾個核心問題:首先女孩在鄭州,最好給她找本地的機構,因為如果是外地,隻能提供視頻的心理谘詢,效果非常一般,尤其涉及到性侵,很難建立信任。我說那能不能把女孩接到你們所在的城市?因為我知道,幾年前你做的女童被性侵的報道,那個女孩就被一家機構接到了北京。但這家深圳機構表示做不到,說估計國內現在沒有什麽機構有這個經費了。這涉及到女孩直到18歲的衣食住行,還有監護人的成本,還得解決女孩在新城市上學的問題。很多機構反複強調經費問題,近幾年,機構自己也非常困難,沒有能力去接手一個如此複雜的案例了。

我又找了一些別的渠道,比如有機構建議,找公檢法係統申請一筆法律援助金,用於心理康複。我就聯係了女孩作為受害者的案件的法官。我給他打電話,沒接通,發短信,他回複說非常忙,但孩子的事是大事,一定全力以赴,但之後也沒有消息了。我再給他打電話,他還是非常忙。我作為一個外來者,沒辦法一直跟進這件事。我隻能對女孩媽媽說,我跟這個法官打過招呼,你需要經常打電話催他。但是女孩的媽媽,可能仍然缺乏這個意識和能力。我回到北京後又催了她兩三次,她說電話打不通,我沒有辦法判斷是確實打不通,還是她不知道怎麽溝通,所以沒有打。

熊阿姨 :這是一個循環,如果媽媽特別明事理,表達能力強,做事很果斷,她的孩子處在一個安全的養育空間,可能就不會遭遇這些侵害了。反過來,受害者們的家長,可能就是沒能力,幫孩子積極主動地找到這個社會幫助他們的資源。而且我們這些社會支援,看起來是有的,但好像都是在被動地等著,隻有個別幸運的人才能打通關,拿到這些東西。

洪蔚琳 :陳玥媽媽給各方麵打電話求助時,常常講了半小時,還沒有說到重點,對方耐心漸漸被耗盡了,不知道她的訴求是什麽。有時她說著說著情緒也很激動。但其實,要求受害者及其家屬能冷靜、高效地去主動爭取和溝通,這對人的要求太高了。一個更好的社會環境,應該降低這種門檻。

我和那位司法社工也聊到這個問題,她多年來一直在矯正施害者,我說那您有沒有治愈過受害者?她說一直想做,但極少能接到這樣的案例,因為施害者是要被強製矯正,但受害者不能被強製接受幫助,需要家長帶孩子主動求助。家長往往沒有這個意識,也不了解心理谘詢是什麽。

熊阿姨 :而且可能心理谘詢需要每周來一次,家長不一定有時間陪伴。如果一開始就有時間陪伴,受侵害的概率也會減少很多。

洪蔚琳 :對,也有一點是家長的認知錯位,就像很多家長到今天仍不理解抑鬱症。司法社工講了一個案例,一個女孩高中時被性侵,司法流程走完之後,家長被建議帶孩子去做心理谘詢,但這個家長沒有來找她,是過了一年之後,因為這個女孩沒有辦法正常學習和麵對高考了,成績不行了,家長就帶著女孩找到她了。她會感到,家長並不能看到孩子遭遇的精神傷害,隻能看到孩子不能高考了。她也會感慨,如果在一年前事發後馬上介入,孩子不會是這種狀態。

陳玥近況

熊阿姨 :陳玥後來找到救助機構了嗎?有什麽進展?

洪蔚琳 :發稿前幾天,我把稿子給一位律師朋友看,請他幫忙確認法律層麵的風險,也問他有沒有朋友能幫到女孩。然後中間輾轉了三個人,轉到了鄭州的未成年保護中心。到我們發稿那天,未保的社工已經和陳玥媽媽打了電話,之後也會和女孩接觸,長期陪伴和介入。又一段時間後,女孩的爸爸為她找了一所中專,女孩現在去上學了。

不過,我上一次跟女孩媽媽打電話,她說女孩入學沒幾天,就因為在宿舍走廊穿了一個吊帶裙,被一位老師言語侮辱了,女孩很傷心。她最終和那個老師和解了,繼續上學。但我也能感到,還會有很多困難。我其實也不能完全判斷,那位社工是否能持續跟進,因為這不隻是意願問題,這對人有非常高的要求。

隻能說,目前有一些好的進展,但不確定未來會怎樣。這期播客發出之後,如果有哪位專業人士聽到,認為可以提供幫助,仍然歡迎和我們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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