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當一個女性主義者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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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歲的李銀河正處於“生產力第二高”的人生階段。她看到一種說法,說一個人最有生產力的年齡是60到70歲,其次是70歲至80歲。她的經曆似乎也驗證了這種說法——退休後的第一個十年,李銀河寫了兩部長篇小說、八部中短篇小說,其中三部已經發表,還出版了多部隨筆集。

告別了嚴謹枯燥的學術研究,天馬行空的文學創作讓她重新感到“興高采烈,生氣勃勃,激情迸發”。這幾年,李銀河又將自己的一部分精力投入到短視頻創作中。每周三晚上7點,她會在抖音直播,講愛情、婚姻與家庭——作為中國最活躍的社會學家之一,這些話題是她一直以來關心的領域。

“我到現在還沒有真正地感覺到衰老。”李銀河有點得意,又帶著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從不午睡,像年輕人一樣每天喝兩杯咖啡,上午10點一杯,下午2點一杯。

9月底,我們在北京五環外的一家咖啡館見到李銀河時,她穿了件寬大的藏藍色連衣裙,腳踩一雙瑪麗珍平底鞋。她點了一杯冰咖啡,正常冰,而當天北京最高氣溫不到25度。助理解釋,李銀河很怕熱,夏天家裏空調經常開到18度。

她講話條理清晰,邏輯嚴密,隨時可能拋出一串研究數據。但歲月還是在李銀河身上留下了痕跡:她的兩頰上散布著斑點,脖頸處的皮膚有些鬆弛下垂,走起路來,步伐略有些遲緩。她對飲食極為講究,要清淡,不吃辣,主食隻吃粗糧。為了控製血糖,李銀河還踐行“16+8飲食法”——把每天吃飯時間控製在8個小時之內,其餘16個小時保持空腹。試了一段時間,她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調整為“15+9”,“血糖血壓都好一點”。

她還給家裏的貓控製飲食。李銀河養了兩隻貓。一隻是英短藍白,叫小叮當;另一隻是狸貓,取名小豹子。“我不是老把貓糧都堆在那,讓它們隨時吃,而是給它們早午晚吃三頓,每頓都讓它們把盆裏的吃幹淨。”在李銀河看來,所有動物試驗都證明,“吃得少,活得長”。

這兩年,她搬到了北京以南,距離北京大約50公裏,開車要一個小時。

退休生活充實而規律。她每天的時間被清晰劃分成三段:上午寫作,下午閱讀,晚上觀影。22點準時入睡,早上6點準時醒來,起床第一件事是去家附近的湖邊散步。太陽還沒升起來時,能看到一層薄霧。她繞湖一圈,大約要走4000步。

退休以後,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李銀河說,她現在可以隻做自己想做的事兒,隻見自己想見的人,“概括地說,人到老年有兩個起碼的標準——身體的舒適和精神的愉悅,隻要達到這兩個目標,養老的生活就會非常平靜、快樂。”

以下是和李銀河的對話:

退休生活‍‍‍‍‍

冷杉RECORD:您每天的時間安排是怎樣的?

李銀河:我原來提過一個“三段論”嘛,上午寫作,下午閱讀,晚上觀影,每天白天的時間就是這三大段。可惜的是,我現在寫小說進入枯水期了,有點寫不出來了。所以我在想,寫一個非小說類的(作品),結合我的社會學背景,暫定的題目叫《未來世界》。這個想法和AI的出現有關。未來我們可能會麵臨這樣一個局麵:大量的工作都不需要人來做了,這時候世界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圖景?我現在想寫這麽一個東西,剛開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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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杉RECORD:生活中有哪些開心的事?

李銀河:我養了兩隻貓,跟它們玩一玩,看它們上竄下跳、打打鬧鬧,挺開心的。另外我每天都會看至少兩個電影,要是劇集的話就是好幾集。我從小就出了名地愛看電影,退休之後有了大塊兒的時間,可以撒開了歡兒地看。還有就是,我家附近有一個大湖,風景非常好,周圍都是草坪、樹。我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繞湖走一圈,大概是4000步的樣子。太陽還沒升起來的時候,你能看到一層薄霧,非常好看,尤其下過雨之後,朝霞出來,特別好看。我拍過好多這樣的照片。

冷杉RECORD:最近幾年拍短視頻、做直播,還推出了一套《年輕人的親密關係19問》課程,是出於什麽考慮?

李銀河:一個是,我有一個三四個人的小團隊幫我打理,好多具體的事情都是他們去做,所以並不是特別耗費我的精力。再一個,我希望自己能夠跟上社會最新的發展,別太格格不入了。比如說經常出現一些網絡新詞,像有一個詞叫雌競,我原來也沒聽說過,這些東西如果你不接觸,那就會落伍的。

另外也是為了發泄多餘的精力吧,幫助年輕人看清一個人在一生中建立親密關係的重要性,幫助他們了解自己在婚姻、戀愛、家庭、人際關係方麵所處的環境,少走一些彎路,規避一些傷害。

冷杉RECORD:退休後有什麽感受和體驗,是年輕時沒有辦法理解的?

李銀河:一個是生命的短暫,就像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我聽過這麽一種說法:人一旦過了40歲,就上了到終點的直通車,中間再也不停了。年輕的時候你體會不到,到我現在這個歲數,真的就明白了。你就覺得這一年過得怎麽這麽快,還沒怎麽著呢,幾個月就沒有了,半年就過去了。尤其是最近我姐姐病了,住ICU了,腦溢血什麽的。我就想起她小時候跟我一塊兒玩,小模小樣的,然後一下,一輩子就過去了。

第二個,每一個有誌青年都會想,我要改變世界,尤其你要是比較理想主義的人,看到周圍一些醜惡的現象、環境,會想我一定要改變世界。到我這個歲數,你才能真正意識到,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麽渺小,什麽也改變不了。

改變世界這種東西太理想化了,而且太自不量力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是盤根錯節的,是各種力量、各種原因交織在一起的,不是說你一個人做了什麽事情就能改變這個世界。我記得20多歲的時候,我和一個朋友當時在國務院研究室工作,我們寫了一篇文章,說要大大發揚民主,要加強法治。那是1978年,改革開放剛開始,整個社會在呼籲民主和法治。當時全國的報紙都轉載了(那篇文章),《人民日報》還加了編者案。你會覺得,我寫的這個東西不是改變了世界嗎?不是改變了社會嗎?其實那個東西隻是社會發展到那個階段所需要的,我們把它寫出來了,發表了。這不是你改變世界。

我覺得就是時勢造英雄,這裏麵個人的因素是很小很小的,必須是整個社會的合力。個人要想改變世界,真的是無從說起,也無從做起。

李銀河在匹茲堡郊區農場‍‍‍‍‍‍‍‍‍‍‍‍

冷杉RECORD:您會在社交平台和這些理想主義的年輕人聊,勸他們接受現實嗎?

李銀河:(歎息)我一般會告訴他們,就是說我覺得理想主義是非常可貴的。如果你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理想主義過,那你是很可憐的一個人,不是一個青年,也不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了。但是你長大之後,應該麵對現實,就是不要太有那種空想的、脫離現實的理想主義,那是無濟於事的,你必須麵對現實。

冷杉RECORD:您曾經說過“退休生活才是人生的黃金時代”,現在依然這樣認為嗎?

李銀河:退休給我的感覺就是解脫,從此以後我可以隻做自己想做的事兒,隻見自己想見的人。退休以來,我寫小說、寫隨筆,精神愉悅,產出也多,非常的興高采烈,有時候可以說是生氣勃勃吧。這段時間是激情迸發的時代,感覺非常好。有一段時間在高峰期,就覺得像火山爆發似的,每天早上起來打開電腦,寫上一個標題,然後刷刷刷就寫,一天寫好幾千字。

退休之後,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孤獨、失落,我一點也不孤獨,有好多事要做。

麵對衰老‍‍‍‍‍‍‍

冷杉RECORD:麵對衰老,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嗎?

李銀河:身體方麵,我一直有高血壓、高血糖、糖尿病,需要終身服藥,一直在控製,好在並沒有出現更嚴重的問題。總而言之,到現在還沒有真正感覺到衰老,覺得沒有精神做事,或者走不動路了。

雖然從精神上沒覺得自己老了,但是有一次我搬重物,當時把它搬起來,心裏想著沒問題,可是就聽著胸前嘎嘣一聲,特別疼。我到醫院去拍片子,四處骨折,把我嚇壞了。我覺得真的,你不能夠在這個歲數,心裏還覺得自己三四十歲似的,從這兒我覺得還是感覺到衰老了。

冷杉RECORD:會有緊迫感嗎?

李銀河:我們年輕的時候對時間管理的訓練是非常嚴格的。在那兒發一會兒愣,就有負罪感,覺得好像浪費了生命。我記得當年我們在單位,有時候男同事可能為了聯絡感情,一起打撲克,當時我衝進去跟他們說,你們能不能抓緊時間幹點事?!

直到現在我對時間管理還是很在意的,不會浪費時間去做一些沒用的事情。所謂打發時間,對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一句話。我老有時間的緊迫感,尤其歲數大了以後,更有緊迫感了,覺得沒有幾年了。生命3萬多天,可能已經過了2萬多天了,時間更不能隨便浪費了,是吧?每天的時間還是安排得非常有規律,晚上10點準時入睡,一般來說能在早上6點準時醒來,馬上去該做什麽做什麽。

一天中,我有兩個時間段會打打單機麻將,一個是中午在飯店打飯,我把飯盆送進去,等他們做好,大概有一二十分鍾;再一個時間段就是晚上9點半到10點去睡覺前,我會玩一會兒。我覺得它是純粹的精神放鬆,挺好。

1985年,李銀河與王小波在新奧爾良跨海大橋前‍‍‍‍‍‍‍‍‍‍‍‍‍‍‍‍‍‍‍‍‍‍‍‍‍‍

冷杉RECORD:您和王小波老師是最早一批丁克的家庭,當時是什麽心態選擇丁克?

李銀河:當時自願不育。有人問我們,你們是不是因為忙事業,不能分心啊?我覺得還真不是,當時沒覺得特別想要孩子。我們開玩笑,就是王小波有一個哥哥,有一個弟弟,哥哥弟弟生了男孩和女孩,然後我有倆姐姐,我這倆姐姐一個生的男孩,一個生的女孩。然後我們就說我們都不能為各自的家庭增加什麽新品種了,就不一定非得生了吧。

當時也是開玩笑,並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理由就是沒特別想在我們倆的二人世界裏頭增加一個新的成員,沒那個興致,也沒那個愛好,就是這麽很簡單地決定了。

養老準備

冷杉RECORD:之前有報道說,您在威海養老,為什麽又搬回京南了?

李銀河:威海的氣候非常宜人,但是它離所有人都太遠了,我等於是拔根去了那兒。京南(新住處)這個環境,我們也是精挑細選的,它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小城。我們在那邊買了一個大房子,準備和另外一對夫婦抱團養老。他們年輕的時候是部隊的文藝兵,會唱歌、會彈琴,所以我們專門裝了一個影音室,可能明年春節就能裝好,然後大家就搬進去。也是機緣巧合吧,一幫性情接近、情投意合的人,大家可以一起享受最後一段人生,我覺得這種感覺還是挺不錯的。

養老院當然也是一種選擇,但有時候讓人有一種瀕臨死亡,等死的感覺,好像說這幫人聚在一起,最後一會兒走一個,一會兒走一個,那種感覺也不是太好。

李銀河在匹茲堡北京飯店做服務生

冷杉RECORD:眼看單身、丁克群體越來越龐大,對於他們未來的養老問題,您有什麽建議?“孤獨終老”會是一件讓人感到恐懼的事嗎?

李銀河:中國的獨居人數,我看到最新的數據是17%,這已經比其他國家要低多了。西歐、北美那些國家,獨居人口都在50%以上。其實獨居並不一定會導致痛苦,也有很多人能夠自得其樂。

應對獨居生活,一是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來源,絕對不能衣食無著;二是要找到一個事業,使自己能夠有成就感。我最近看到一些視頻,一些老科學家,七八十歲了還興致勃勃地關注著科研的最新進展,批評各種各樣的現象,他們一點也不孤獨,不痛苦,因為他們有一個事業;三是要給自己找一些愛好,能使自己快樂,不管是陽春白雪還是下裏巴人,不管是去看小劇場話劇、聽音樂會還是打麻將,反正你有些愛好能夠讓你快樂就行;四是要理順自己的親情、友情和愛情,讓自己的人際關係和諧健康;五是要安排好晚年的生活,養老金、醫療保險,包括你喜歡的養老方式。

概括地說,人到老年有兩個起碼的標準——身體的舒適和精神的愉悅,你隻要達到這兩個目標,養老生活就會非常平靜、快樂。

好多人說,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我不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麽,我覺得這是很糟糕的。如果一個人能夠很早發現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自己的能力所在,這是很幸運的事情。要不然你的一生會很迷茫,一直到老了都不知所終,糊糊塗塗地把一輩子混過來,也沒有真正享受到生活。

你要是真正一生在做你自己喜歡的事的話,你才能享受生活呀,你的生命才是一種享受啊。

女性主義‍‍‍

冷杉RECORD:我們回到您之前的研究。您說您是中國第一位研究女性的社會學家,當時為什麽會選擇這個方向?

李銀河:原因有三個,一個就是純粹的好奇心。第二個就是對社會學本身的興趣。社會學做兩件事,一是了解研究是什麽,二是研究為什麽。比如說婚前性行為現在是5%還是50%,還是80%?是吧,這個就是基本的事實數據,這是社會學要做的(研究)。然後就是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些變化呢?這也是我研究的一個動力。

第三個動力是,為少數群體發聲。比如性少數群體,他們的處境是什麽樣的?

王小波與李銀河

冷杉RECORD:過去您把自己的研究形容成愚公移山,希望一點點去推動社會的進步。現在20年過去了,你覺得中國女性在兩性觀念上有哪些改變?

李銀河:最近很震驚我的一個新數據,倒不是兩性觀念的:女大學生的數量在本科生裏頭占到了63%,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記得上世紀80 年代的時候,女大學生的比例是30%。

那麽兩性觀念上的,婚前性行為、女性的快感率這些,都在大幅度提高。這個我覺得也是從對性的一個基本的否定態度轉變到了肯定態度。女性的這種權利意識,她們享受自己生命和快樂的意識都提高了,很普及了,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是個進步。就是每一個人都追求自我實現,包括女人。

冷杉RECORD:在婚姻和生育的選擇上,很多年長的人會跟年輕女性說,你自己都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就怕你以後會後悔。丁克這個選擇,你後悔過嗎?

李銀河:從來沒後悔過。

有年長的人說這種話的時候,你要想清楚他的道理到底是什麽。比如他說的是老了沒人陪伴,那你就想想那個情景——你到老年了,獨居養老或者抱團養老,再或者到養老院去養老,和人家兒孫繞膝的比一比,你是不是一定會後悔?如果你要後悔,那你就去生,你就趁著年輕趕快生,要是你不後悔,那你就不用生。

另外,不是說個人本位就是好,家庭本位就是壞,它是各有利弊的。它隻是一個在現代化過程中很容易發生的新的現象。過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有其他選擇,現在大家覺得多了一種選擇,我可以選擇不結婚,不戀愛,不娶不嫁。

冷杉RECORD:社會學領域的研究您現在還會涉及嗎?

李銀河:基本上不涉及了。我覺得可能也做夠了,專著大概也有十幾本了,都是跟婚姻家庭性別有關的。我研究得差不多了,也沒有精力了。

寫小說和隨筆是我現在最大的享受。我寫了十部,兩部長篇、八部中短篇小說集,現在隻出版了三部。我希望將來能夠有機會出版,這是我特別想完成的事。再一個就是,還想寫一本真正讓自己滿意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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