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旅日中國家長的信:向遇害的10歲中日男孩致哀
文章來源: 羅潔琪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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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點多醒來,讀到新聞,深圳日本人學校的10歲男孩遇刺後身亡。那一刻,心被一股黑暗的力量拉著往下墜,大腦像膠片播放,無序地閃現著我在日本短暫生活時的場景,閃爍著那時的光影,伴隨著那時的聲音。最後定格在那個下午,在京都銀閣寺腳下,一群天真爛漫的日本孩子背著書包放學,經過石橋,看見了騎車買菜的我,用可愛的童聲大聲喊,“Yitongおかあさんokaasan(我女兒的名字叫Yitong)
”。多麽害怕昨天遇害的10歲男孩會是其中的一個。會不會某一年,他也跟隨著父母,就像我的孩子們一樣,跟隨著媽媽,去了異國他鄉生活?隻不過,他的他鄉,恰好是他的曾祖輩侵略過的地方。而他遇害的那天,恰好是1931年日本發動侵華的日子,9月18日。
據《聯合早報》的報道,“小男孩睜大眼睛躺在一大灘血中動也不動。一名疑似是他母親的女子在旁邊哭嚎著”。日本的媒體報道,當時陪同男童上學的母親雙手沾滿大量鮮血,她用中文喊叫:“我的孩子到底做錯了什麽?救救我!”
讀到這樣的殘暴和血腥,我很想緊緊地擁抱那個心碎和悲傷的母親。目睹自己的孩子遇害,情何以堪?!我為她流淚,也為那個無辜和可憐的孩子流淚。孩子,很抱歉!我應該做更多,讓更多的人懂得,中日的人們可以彼此擁抱,而非仇恨和傷害。而他的父母已經證明,中日的人甚至可以相愛。
但是,我並非試圖說服,因為這一路徑將會和仇恨的教化一樣,是對民眾的不尊重和愚弄。無論擁抱還是相愛隻能來自於人和人真實的生活交往,如果還來不及去體驗,保持開放和質疑也是一種文明。
在2018年訪學前,我對於日本的了解甚為有限,有從教科書習得的概念,也有從網絡瀏覽到的資訊,例如侵華戰爭的曆史,日本的旅行和美食,網絡上的女優,也偶爾閱讀日本文學。雖然中日是一衣帶水,但是我從沒來和日本人有過交往,也沒有情感的連接。對於侵華曆史的憤怒,也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政治正確的立場。曆史不能被遺忘,必須被審視和反省,就像德國人對待他們屠殺猶太人的曆史一樣。但是,在我們的生活裏,如何去理解和對待侵略者的後代?2018年3月,我帶著那個問題去了京都。
我和家人住在大文字山的銀閣寺腳下,有一條小溪從木房子的背後穿流而過,兩側正開著燦爛的白色和粉色的櫻花。夜裏月色清麗,花香濃鬱,我很想在花叢下喝一壺清酒。可是,山腳下太安靜了,整個日本社會的氛圍都太安靜了,四周無人,隻有各種蟲鳴。我既怕人又怕鬼,花下酒一直沒喝成。
小溪沿著哲學之道流淌,穿過一座小橋,流向不遠處的京都大學。小橋邊上有低矮的房子,其中是一家超市。我常常騎車去買菜,有時候帶著兩個孩子走路去。房子叢中有一道木門,常常是虛掩的,背後依著一位老婦人。她似乎每天都是半躲在黑暗的門後,窺視著熙熙攘攘的世人。有一天下午,突然下起瓢潑大雨,老婦人探出半身,彎腰鞠躬,向我們遞出一把雨傘。她說著日語,我完全聽不懂,就用中文對話,但是感受到了她的善意。於是,點頭致謝,但是,不習慣鞠躬,腰彎不下來。還了傘,算是相識,可是,從來沒能交談。時隔六年了,仍然惦記著木門背後的老人是否安在?
在京都的四個月,我們是在那裏生活,而不是旅行,經曆了善意、惡意、歧視和地震。如果把發生的故事放進生活的場景,而不僅僅是抽象為政治討論,就會覺得誤解和仇視是生活的內容之一,是可以理解和消除的。
那一年,我的女兒剛6歲,是上小學的年齡。在登記了租房地址後,她就近上小學一年級。上學的第一個星期,新生們需要接受生活能力的訓練,例如如何看紅綠燈,換鞋上廁所,獨立放學回家。下午,我打開院子的門,遠遠地看到男班主任和學生們走路回來。老師挨家挨戶地把學生送回去家。那時候,我需要寫稿子掙錢,白天要出門采訪,不能天天在家等孩子放學。
在京都的不同學區,都有政府資助的課後托管班。學校放學後,一個老師會帶領著需要托管的孩子一起下山,去到河邊的一個院子。那裏有工作人員陪孩子們下棋,輔導功課,或者課外打球,還有下午茶點。我去到那個院子裏,為女兒申請托管。可是,被拒絕了。對方的態度很堅決,沒用英語向我解釋,我又不能用日語進行交流。經過數番努力,我氣急敗壞,就覺得是日本人在歧視中國人,“為什麽其他學生有托管權利,而我來自中國的女兒沒有?”
於是,我找了一個在京都生活了幾十年的中國同胞,他能說流利的日語。我們和工作人員預約了時間,心平氣和地交流,讓對方出示相關的管理文件。終於弄明白,托管合同是每年一簽,而且是交年費的。那是一個平等的製度,而非某個工作人員基於民族主義的仇視。我主動提出,托管四個月,交一年的費用。由於托管機構有政府的補助,費用低得不值一提。最後,他們接收了我的女兒。
從那以後,每天下午放學,我的女兒就跟著其他的日本孩子,走下山坡,再過一條馬路,在托管機構裏玩,等著媽媽來接。慢慢地,等她認識了路以後,我也放心讓她早晨獨自去上學。我交代她,到了學校以後,就找一片葉子,撕一個角落,放在學校大門的旁邊。這樣,等媽媽送弟弟去托兒所時,經過學校,看到暗號,就會放心。直到某一天,突然刮起了大風。我找不到葉子,擔心得坐立不安,跑去學校的教務處確認。那是虛驚一場。
後來,有了一場真實的危險。
某天放學回來,女兒說,早晨上學,她突然想從另一個路口過馬路,是拐彎的地方。當她還在馬路中間時,一輛汽車疾馳而來。一個日本媽媽推著嬰兒車,正走在人行道上。她厲聲喊,“有孩子!車子慢下來!”
車子停了,我的女兒平安了。事後的恐懼讓我無比感激那個陌生的日本媽媽。我問女兒,那位媽媽長得是什麽樣子的?她說,記不清楚,她應該是正送孩子去幼兒園。於是,我寫了很多張日語的尋人啟事,貼在附近幼兒園門口。我想找到保護了我女兒的日本媽媽,當麵感謝。可是,沒找到。我確信,那一刻,在她的眼裏,生命是一樣的,無論遇到危險的孩子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在日本生活的細節是綿密的,伴隨著語言的障礙和文化的差異。2018年的母親節,我帶著兩個孩子走進一個餐廳。雨很大,到達的時候,我和孩子們又濕又餓。我請服務員安排一個桌子,她搖頭說,聽不懂英語。於是,我拿起手機翻譯給她看,她拒絕看。後來,交鋒數次,她說必須要預約。我說,事先打電話預約,因為她不說英語,就沒成功。我請她教我,如何預約。她沒回答,逕自走到門口,打開了玻璃門,作出一個趕客走的姿態。我覺得很被羞辱,被歧視,把原因歸結為我是中國人。
事後,心情久久不能平複。於是,和一位日本律師談了這件事情。他很熱心地幫我查到了那個餐廳的法律文件,並且給老板發了一封律師函。老板回信了,認為員工沒做錯什麽,隻是語言的障礙,但是,他道歉了。我認為,事情進行到那一步,已經用了法律的手段,是理性和解的盡頭了,沒必要再對人心進行討伐。
就那樣,衝突是有真實的場景和人物,有說話的渠道,有辯解的可能性,而不是抽象的仇恨。和日本學者一起時,我曾經問她們關於日本侵華曆史的看法。一位東京大學的教授說,她不滿意日本對軍國主義曆史的反思,當時,她在寫文章,在呼籲政府保留一個曆史遺址,用於警醒後人。而且,那麽多年,她一直積極地努力,希望增進中日之間的民間交流。
在日本短暫生活後,才深刻地懂得民間交流的重要性。有了真實的接觸,就會感覺到對方生命的溫度,是真實又珍貴的生命,就像那個遇害的10男孩。我說他是中日男孩,不僅僅因為他有可能是日本父親和中國母親的孩子,而是因為,他是我們共同的孩子,一個曾經爛漫珍貴的生命,就像京都橋頭大聲對我喊,“Yitongおかあさんokaasan”的孩子一樣。慚愧和抱歉的是,我沒能成為在中國街頭保護他的中國媽媽。
以下是作者在日本生活期間的照片:
女兒所在小學的開學儀式
開學第一天,高年級日本女生為女兒戴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