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芙蓉
編輯?|?王珊瑚
消失的女兒佳穎討厭夏天,一個黏膩、燥熱、總讓她心煩意亂的季節。這個夏天,她的手臂內側又新增了一片錯亂的、蜘蛛網般的疤痕,這是她在住院期間偷偷用護士口罩上的金屬鼻梁條刻下的。隻因為她又想起了“那件事”。
“那件事”不僅是佳穎,也是母親趙愛嶺的噩夢。兩年了,它造成的影響讓這個女孩無數次自傷,趙愛嶺也因此帶著女兒求助了一家又一家醫院。
事情發生在兩年前的夏天,當時17歲的佳穎,在江西新餘的司法警官學校就讀。入學三個月以來,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給媽媽來電話的她,2022年6月5日晚上卻靜悄悄的。直到晚上10點,來自女兒寢室長的一條微信消息出現在趙愛嶺手機上:阿姨,佳穎找不到了。
女兒的手機關機。佳穎是不是在學校受欺負了?趙愛嶺立即聯係了班主任,當晚,班主任發動了幾個室友一起尋找。
趙愛嶺在1000多公裏外的河南新鄉急得團團轉,她報了警,並連夜開車趕往新餘,“我感覺我們的車在高速上跑得飛一樣。”
●佳穎失蹤當晚,趙愛嶺和班主任的溝通記錄。圖源講述者
幾個小時後她終於在學校門口見到了女兒。顯然,就像她猜測的那樣,女兒確實被人欺負了。女兒那晚的狼狽模樣趙愛嶺到現在仍記憶猶新,“從頭到身上都是臭的,混合了尿液、洗衣液、方便麵調料的味道。”臉和眼睛也腫了,耳朵上沾著血漬。根據佳穎後來所做的傷情鑒定顯示,當時她的頭部、臉部、手臂、背部、腳部等都不同程度受傷,雙耳鼓膜穿孔,全身多處軟組織受傷。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坐在派出所的問詢室裏,17歲的佳穎驚魂未定,趙愛嶺作為監護人陪同了全程,她看見女兒不停地用手抓撓身體,嘴裏重複,“她們拿鞋打我,一直打我,打我……”
佳穎口中的“她們”是她的室友,兩個14、15歲的女孩。在佳穎的講述裏,這是一場發生在寢室裏的長期霸淩,包括事發當天,她已經遭受了連續三天的毆打,有時候是在寢室,有時候則被帶到無人的空置宿舍,她被女孩們抓頭發,拖鞋和巴掌交替扇臉,混亂的腳踢在她的腹部,混合著尿液和洗衣服的髒水從頭上澆下……
佳穎的講述簡短且混亂,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警方不得不中止了問詢。
同一天,兩個施暴女孩也被帶到了派出所。那是趙愛嶺第一次跟兩個女孩麵對麵,也是出事以來唯一一次。女孩們的表現兩年來一直讓趙愛嶺耿耿於懷,因為哪怕被叫進派出所,她發現女孩們仍是笑嘻嘻地。
詢問筆錄裏,女孩們隻承認了其中兩次毆打。打人的燕妮說,6月5日那天寢室廁所堵了,她認定是佳穎所為,便打電話要求她10分鍾內回到寢室,佳穎半小時才趕到,收拾廁所垃圾時“瞪”了自己一眼,而且還把可樂灑自己身上了,不知道佳穎是不是故意的,總之她給了佳穎“四個耳光”。
●警方的詢問筆錄中,施暴女孩描述毆打佳穎的過程。圖源講述者
而前一天的毆打,也是因為一些小事。佳穎丟掉了燕妮還沒吃完的泡麵;佳穎爬上床睡覺時總踩到下鋪林惠的頭發。兩個女孩一合計,在6月4日深夜把佳穎帶到了宿舍樓4樓的空房間,“打了幾下”。
雙方對打人過程的描述有些許出入,但可以確定的是,連續幾次毆打過程中,佳穎從未還擊。
這些事實在母親趙愛嶺聽來既憤怒,又覺得難以置信。她無法把校園霸淩跟自己女兒聯係在一起。從小學開始,趙愛嶺就把女兒往私立的寄宿學校送,她是單親媽媽,那些年忙著做生意,家族裏很多小孩都在私立學校寄宿,既圖省心,也覺得能給孩子更全麵的照料。上中專前,佳穎已經過了九年的寄宿生活,從沒出過岔子。
哪怕從外表看,佳穎也不像是甘受欺負的女孩——她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體重超過130斤,體格上比倆女孩壯實很多;趙愛嶺還記得佳穎小時候,母女倆一起去泰國潛水,趙愛嶺嚇得不敢下海,女兒沒等她叮囑就撲通一聲跳進水裏。
在趙愛嶺眼裏,就是這樣一個大膽、獨立的女兒,為什麽會對校園霸淩忍氣吞聲那麽久?
這些疑問還沒解開,更棘手的情況出現了。佳穎被毆打後沒多久就住進了醫院,起初隻是治療外傷,但有一天趙愛嶺在深夜醒來,發現女兒消失了,後來她在廁所找到了女兒。她用刮眉刀割開了自己手腕,鮮血在四周淌開來。
住院不到一周,佳穎就從外科緊急轉到心理科。
●佳穎講述被毆打經曆,圖源央視《一線》。
朋友對於一個17歲、已經住校超過九年的女孩來說,某種程度上,在集體中度過的時間甚至超過了跟家人相處。佳穎說,即便她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慢慢也習慣了”。
當初媽媽替她選這所學校,考慮“女孩子學法律將來出了社會可以保護自己。”但對佳穎來說,她對新學校最大期待其實是,“交朋友”。
佳穎說她常常感到孤獨。她在單親家庭出生,又由媽媽獨自撫養長大。她喜歡在網絡上追星,運營的一個快手賬號吸引了近萬粉絲,但在現實生活中,她沒有一個朋友。
中專剛開學時,她就主動提出讓媽媽不是按月、而是按天給自己發放生活費,她們隔著一千多公裏,她想這樣就能每天通過視頻電話看到媽媽和弟弟了。
在寢室裏她也總是表現得熱心,每次去小賣部前,都會主動詢問室友需不需要幫忙捎東西。打她的那兩個女孩,佳穎起初希望跟她們交朋友。佳穎回憶,林惠比她晚幾天入學,剛來的時候,錢總不夠用,佳穎有時候會免費幫她買蓋飯,主動用手機流量給她開熱點。
事情演變到後來這一步,佳穎說起來也有些糊裏糊塗的。給林惠提供一段時間的幫助後,漸漸地,她開始指揮自己,讓自己幫忙買更多的零食,不斷地蹭流量。有一次甚至用佳穎的微信主動打電話給趙愛嶺,介紹自己是佳穎的好朋友,“阿姨你給佳穎的錢不夠用。”佳穎不知道怎麽拒絕,當媽媽在電話裏跟她確認時,她也附和著,“不夠。”
入學兩個月後,寢室裏又轉來一位新同學,燕妮。她開始被要求為兩個人跑腿買零食;佳穎說,兩個女孩經常把她帶到四樓的空寢室,強迫她抽煙,如果她不答應,她們不會讓她走出去。
那段時間趙愛嶺其實也察覺出一些異常,女兒主動打來的電話越來越少了,大部分時候都是要錢,“媽,我想喝飲料了”“最近天熱,我一天都要喝好幾瓶。”給女兒的生活費從剛開學的二三十元每天逐漸漲到六七十元。但趙愛嶺理解為女兒交新朋友活動多了,沒有往“壞處”想。
從佳穎的角度,這些遭遇她不敢也不想告訴媽媽。女孩們早就警告她不許“告狀”,每天晚上她們都會拿走她的手機檢查聊天記錄。另外,媽媽當時生下弟弟才幾個月,媽媽是單身生育,需要獨自照顧小孩,有幾次她想跟媽媽求助,一聽到弟弟在哭,覺得還是算了。
佳穎唯一求助過的人是班主任,那是在挨打之前,班主任當時承諾她,會幫她跟室友協調溝通。
溝通的結果如何佳穎不清楚,但進入六月,霸淩升級了。堵塞廁所、錯扔東西,佳穎覺得那些不過是借口,她覺得女孩們早就看自己不順眼了,她們威脅過好幾次要揍她。之所以選擇在那幾天,佳穎想,或許是快要放暑假了。
她們都是司法專業的學生,入學才三個月,至少對當時的佳穎來說,她在法律方麵的知識儲備其實少得可憐。她不敢還擊的原因也是顧慮年齡,女孩們離成年至少還有三年,而她隻剩3個月了,“成年了打人就要負責,我不想給我媽惹麻煩。”
於是她一直忍。衝突最激烈的那三天她幾乎沒吃一頓像樣的飯。6月4日挨了那頓打,“渾身都疼,真的忍不住了”。第二天,趁女孩們不在身邊,佳穎跟媽媽打了個視頻電話,哪怕這時她都沒有明說自己的處境,而是指著眼睛,“媽媽你看我眼睛(腫了)。”
遺憾的是,媽媽沒能理解她的暗示,最後她隻問媽媽要了30塊錢,去超市帶回了林惠要求她買的可樂。
6月5日那場毆打發生的時候,寢室裏至少還有兩位同學在場,但她們都沒有幹預。根據警方問詢筆錄所記錄的,一位女孩鑽進了自己的蚊帳,另一位室友則幹脆在那時出門寄快遞去了。這兩位同學似乎都不大喜歡佳穎,她們在錄口供的時候跟警察抱怨,佳穎總是把廁所弄堵且不承認。
那天晚上,室友們看到她洗完頭就離開了。她把自己藏了起來,直到幾個小時後,被人們在一間空教室的桌子下找到。
●經鑒定,佳穎受傷程度構成輕微傷。圖源講述者
困在17歲在醫院陪床的日子裏,趙愛嶺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弄清楚在女兒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單親家庭的緣故,過去趙愛嶺總希望盡可能地關懷女兒。隔著一千多公裏,母女倆一天要通幾個電話,她知道女兒每天吃了什麽,在視頻裏見過女兒的同桌,了解她每天的課程和日常活動。即便如此,欺淩還是在眼皮底下發生了,這讓趙愛嶺陷入了長久的懊悔與自責。
2022年遭毆打後不久,佳穎就確診了創傷應激障礙和重度抑鬱,趙愛嶺為她辦理了休學。肉體的創傷很快恢複,心理創傷卻難以修補,過去兩年,她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度過,包括佳穎的18歲生日。
她和女孩們再沒見過麵。由於毆打給佳穎造成的是輕微傷,女孩們免於被追究刑事責任,進入暑假,她們迅速更換了電話號碼。
沒有人為這場欺淩負責或道歉。事發至今趙愛嶺隻收到由班主任出麵給付的9000元。
毆打事件在校內引起風波,佳穎的室友們也不願再談論這件事。佳穎治病期間,有一次母女倆在商場吃飯時偶遇了佳穎的寢室長——那個通知趙愛嶺佳穎失蹤、也曾在佳穎遭辱罵時試圖勸架的女孩。佳穎想上前打招呼,女孩卻刻意躲開了她們,事後她在微信上跟趙愛嶺解釋,“我不能亂說話”。
佳穎一直被困在那個17歲的夏天。兩年來,她總是無法自控地回憶被打的場景,常常難以入睡,有時尖叫著從夢中醒來;脾氣也變得捉摸不透,“上一秒開心,下一秒就可能嚎啕大哭”。很多次在她失控的時候,醫生會把枕頭交到她手裏,希望她能借此發泄情緒,“她連枕頭都不敢打,她就是過不了這一關。”趙愛嶺說。
她不止一次嚐試過自殺,在江西的出租屋裏,趁趙愛嶺午休,她溜進廚房用水果刀割腕;甚至前不久在河南新鄉的家中,她試圖用被單擰成繩股自縊。趙愛嶺不得不寸步不離地守著女兒,晚上睡覺把她圈在懷裏,上洗手間也要盡量跟到門口。
為了寬解女兒,趙愛嶺嚐試了各種辦法。她把老家的房間重新裝修、配備音響,專門為女兒打造了一間練歌房,叮囑她,“你有什麽不開心的話,就拿著話筒使勁地喊”。聽說畫畫能療愈心情,她又請美術老師來家裏教女兒畫畫。效果有限,大部分時候,佳穎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極少出門,家族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她也愛答不理的。
●佳穎和媽媽在老家,圖源央視《一線》
去年趙愛嶺將兩名施暴女孩及學校訴至法院,她想幫女兒討要那個遲到的道歉,並請求法院判令他們支付這兩年來佳穎治病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等共計68萬元。
案件在今年6月開庭,施暴女孩沒有出席,現場隻有她們的父母和律師到場。佳穎的代理律師許浩介紹,法庭上,兩名女孩的代理律師否認了威脅佳穎、索要生活費等指控,堅稱女孩們的糾紛是因佳穎不打掃寢室衛生、頻繁踩踏室友頭發導致,認為佳穎也要承擔部分責任。而學校也堅持認為已盡到相應管理職責,毆打是偶發原因導致,並非校園欺淩。
案件接下來將進入調解程序,趙愛嶺說,不管賠償數目如何,她最迫切需要的是女孩們的道歉,她覺得那或許是真正能幫女兒解開心結的辦法。
因為頻繁的自殘舉動,今年7月,趙愛嶺又一次把佳穎從醫院接出來,打算帶回老家散散心,這已經是兩年來她們求助的第五家醫院。
女孩今年19歲,頭發剃成短寸,因為藥物的影響,她比兩年前又胖了三十多斤,兩頰爆發出成片的痘痘,黑眼圈濃重。她用一種很自豪的語氣介紹她在醫院的生活,“終於在住院期間,我交了5個朋友!我在醫院話超多!”那些都是跟她年齡相仿,同樣在接受精神治療的女孩。
但隻要談起那件事,她就容易陷入一種卡碟般的遲滯。佳穎說,這兩年她花了很長時間試圖弄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受到那樣的對待,但還是沒想清楚。現在她想要“一個公道”,“想要她們把我的那些錢和買的東西還給我。”
她時刻處於一種焦慮和自卑的狀態中。即便麵對陌生人,她也會一遍又一遍詢問對方關於自己的評價,“你覺得我性格怎麽樣?”像是在進行某種確認。
兩年前事發後,她就沒有再去學校。趙愛嶺說,不僅是學習能力、女兒的生活自理能力也遠不如從前,按照目前的情況,她沒法為女兒接下來做謀劃,“隻能先照顧著,過幾年再說。”
有個問題兩年來趙愛嶺問了女兒無數遍——作為一種試探,她多希望能從女兒那裏聽到硬氣的回應——“如果以後有人欺負你要不要還手?”現在佳穎還是搖搖頭,“我19歲啦,19歲(如果跟別人)動手派出所會留案底的。有案底就不能上班啦。”
(文中未成年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