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人夢碎大理,一場風花雪月的詐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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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人夢碎大理,一場風花雪月的詐騙

文丨王煥熔

編輯丨杜雯雯

被引渡回國那天,朱春榮很開心,一路談笑風生。

警察訓斥他:“笑什麽,犯了這麽大的事情,在國外到處跑,花了多大警力才把你帶回來?”他不笑了,但沒有表現出悔意,“整個人狀態都擺爛了。”

這個43歲、相貌平平無奇的民宿老板,涉嫌集資詐騙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截至6月6日上午,全國各地共有462名受害者向警方報案,實際受損金額高達4833萬。

逃跑前一天,朱春榮還在跟股東簽約,騙了最後幾萬塊錢,帶著去了泰國賭場,結果“搞了兩把又輸了”,簽證到期後,他又到越南胡誌明市,一邊逃亡一邊旅遊,直到5月初被捕。

這場長達兩年的連環騙局,從2022年初持續到2024年初,具備近年熱門詐騙電影中常見的獵奇元素:突然消失的男人,立場不明的女人,精心製造的幻象,以及吞噬一切的貪婪。

但詐騙地點不在東南亞,而是風花雪月的大理—— 一個被無數浪漫敘事塑造的烏托邦、後疫情時代都市打工人心馳神往之地。

浪漫和詐騙,看似割裂,實則最為相配。

“殺豬盤”

靜謐的古城巷子深處,忽然響起挖掘機的噪音,木子小鎮客棧的兩扇木門大開,滿地散落著磚頭、床墊和馬桶,黑色砂石從天而降,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粉塵,一位戴著厚口罩的施工人員說,這裏很快就會拆除完畢。

6月2日,在尚且完好的民宿前台,還能看到上任老板殘存的經營痕跡,懸掛的小黑板上寫著推薦旅遊路線,木櫃上擺放著一整排過往榮譽:互聯網金牌店長認證、優質移動互聯網營銷酒店,一張證書上寫道,“定居大理的木子,您在‘第二屆雲南生活方式短視頻大賽’中榮獲三等獎。”

木子原本是這裏的老板娘,2024年3月11日,她的丈夫朱春榮突然消失,電話不接,消息不回,朋友圈也關閉了。當時是他承諾給股東分紅的最後時限,中午11點左右。

手機被股東“打爆”時,木子正在給民宿客人泡茶,她立刻回家挨個房間找,沒發現丈夫的影子。

朱春榮似乎是匆忙離開的,拖了一個中號行李箱,扯了四件衣服,還拿走了一盒隱形眼鏡,以及他本人的護照。木子在床頭翻找,想知道丈夫是否給自己留下什麽東西,結果什麽都沒有,她崩潰了。

與朱春榮一同消失的,還有股東們的分紅和投資本金,此前朱春榮已經拖欠了一個多月,他曾以各種借口搪塞,包括“父親得癌症急用錢”、“臨近過年,銀行暫停辦理對公業務”、“規避個人所得稅”、“懷疑財務貪汙了錢”等等。

股東迫切地想找到朱春榮對峙,一批人飛往大理,走進另一家他用於招股的客棧,結果得知,客棧根本不在他名下。幾位寧波股東趕往他的農村老家,驚訝地發現,他父親根本沒得癌症。又有一些股東從木子口中得知,財務也是虛構的。

“殺豬盤”三個字,頓時浮現在大家的腦海裏,僅半天時間內,受害者就從十幾位增加到上百位,他們在全國各地撥通了報警電話。

立案後,大理警方立刻追查朱春榮的行蹤。乘車信息顯示,他先去了廣州,又買了到昆明的火車票,警察去昆明守著,結果沒蹲到他,他的行程裏又出現多張機票,其中一張飛往西雙版納,幾次“障眼法”幫他混淆了警方的偵查視線。最終,他成功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裏。

拆遷中的木子小鎮民宿

找不到朱春榮,怒火燒向了被留下的妻子。

損失了39.8萬的文君,在事發第二天趕到民宿,發現所有房間都被翻得亂七八糟,木子坐在樓下一張白色桌子旁,戴著黑色帽子、黑色口罩,被討債的股東和手機鏡頭團團圍住。

文君在現場聽說,朱春榮失聯當天,第一批要債的五位股東搶走了木子的首飾,逼她在各個網貸平台借了18萬,每人分得36000元,回本後,就退出了受害者群。還有股東開走了朱春榮的“傳祺”汽車,拉走了他茶葉店剩餘的茶葉。

隨後的兩天,陸續趕到的股東擔心木子逃走,拿走了她的身份證和護照,輪流“看守”她,木子的生活作息正常,到了飯點就點外賣,文君覺得她“超乎尋常地冷靜”。

3月12日晚上,木子給兒子洗澡,文君在門外守著,她聽到屋內傳來小孩子的疑問聲,“媽媽,爸爸去哪裏了?”

“死了。”木子回答。

“死了是什麽意思?”

“死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木子的語氣從憤怒到平靜。

烏托邦和浪漫愛

今年事發前,這對夫妻的形象與詐騙並無關聯,他們出現在互聯網上,是以一對相差14歲的恩愛情侶身份。木子曾在豆瓣、貼吧、公眾號發帖,講述他們的故事,為民宿招攬了一批又一批遊客——

2015年8月,二人相遇在廣東開平市赤坎古鎮的客棧,當時木子是20歲大學生,在青旅兼職,朱春榮是34歲背包客,正好來古鎮散心。兼職結束後,木子買了一張站票,從廣州站了28個小時到昆明,又從昆明站到大理,跟朱春榮談起了戀愛。後來,木子休學一年,兩人一起在大理籌建民宿,民宿的名字以木子命名。木子在公眾號個人介紹中寫道,“用兩天時間跟一位有趣的男人廝定終生!”

一位讀大學的柳州女孩在貼吧看到了這個故事,產生了強烈共鳴,她當時在跟相差七八歲的男友戀愛,擔心父母不同意,“我就覺得她好有勇氣,愛情要不分年齡,不給自己設限,他們的愛情非常美好。”女孩畢業後到大理旅遊,住進了木子小鎮民宿,後來成為了投資股東。

當年還有女生特意模仿木子,買站票到大理,想親眼目睹他們的愛情。木子小鎮公眾號文章下,全都是熱烈的評論,“佩服你的勇氣”“祝福每一對認真去愛的人”

“相信愛情源於木子小鎮。”“在大理,親吻不需要理由。”

那是一個鼓勵“勇敢愛”的年代。2014年公路片《心花路放》播出,一時間風靡大街小巷,蒼山洱海,浪漫的邂逅,讓無數文藝青年心馳神往,電影掀起了“逃離北上廣,一路向西去大理”的時代熱潮。

一位在大理十幾年的民宿老板見證,電影播出後,大理的民宿肉眼可見地增多,幾乎天天爆滿,一個沙發位也要三四百塊錢。木子小鎮在2015年聖誕節開業,也是那批旅遊紅利的受益者,朱春榮和木子的愛情故事頗受客人歡迎,他們還在民宿設計了一麵情侶留言牆,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就是在類似的留言牆前相遇。

木子小鎮民宿(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在一張拍攝於2017年的照片中,朱春榮留著平頭,身著一件白色衛衣,坐在民宿樓下的茶桌前,他麵帶微笑,手持公道杯,將茶湯澆到茶海上,背後是占滿一麵牆的紅木櫃子。

朱春榮總是招呼客人過來喝茶,席間娓娓道來自己的往事。他說自己是浙江寧波人,畢業於成都中醫藥大學,在體製內醫院上過班,對朝九晚五的日子厭倦後,就辭職做了背包客,走遍了中國20個省份180多個城市,還曾走318川藏線經拉薩到達尼泊爾,途經5000多公裏。遇到木子後,兩人一起上路,去了麗江、香格裏拉、稻城亞丁,最後定居大理。他們一直都租房,朱春榮的言談間,表現出對買房的不屑。

因此客人對他的印象是——不隨波逐流,喜歡過瀟灑自由的生活。一位客人欣賞他,在文章中用大冰的話,讚美他的生活方式,“既能朝九晚五,又能浪跡天涯”。

朱春榮廚藝很好,客人付20塊錢就能吃到他的“私廚”,他幾乎每晚都組織狼人殺局,義工、客人和其他客棧老板都會參加。客人們跟著他自駕遊,去沙溪古鎮、諾鄧古鎮、茶山、騰衝,這些都是當時未被開發的小眾路線。

去瀘沽湖的路上,朱春榮開著車,一路和客人說說笑笑,坐在後排的一位義工X當時心想,“一輩子在這裏庸庸碌碌也挺好。”X離開大理時,在朋友圈寫下,“大理給了我一個家,是他(朱春榮)和木子親手鍛造的家。木子小鎮總會給人太多情誼太多留戀。”

這種烏托邦的氛圍下,很多客人都跟這對情侶建立了情誼。有一次木子到台灣墾丁旅遊,發朋友圈表示,要寄明信片給每個持有木子小鎮居民卡的客人。朱春榮自製了茶葉小青柑,也會寄給客人們品嚐。一些客人不僅參加了二人的婚禮,還去了他們兒子的滿月酒。

住店客人收到的木子小鎮居民卡(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跟客人建立信任後,朱春榮會自然地說起“眾籌民宿”,來招攬投資。他向客人展示過自己的履曆,體驗過200多家青旅,2013年在蘇州開了第一家青旅,還在台灣民宿當過一個月義工,回來後又在廈門經營青旅。

他對這一行表現得“輕車熟路”,且不止一次提到“要開一百家民宿”的目標。很多年輕人羨慕他的人生態度——踐行了理想主義的同時,還擁有一份成功的民宿事業,心甘情願地加入他的陣營。於是,在一群客人的投資支持下,朱春榮在2017年建立了木子小鎮2號院,又在2019年底發布了木子小鎮7號院招股書。

投資初期,他從未承諾過給股東任何高額回報,至少在疫情前,他都維持著富有情懷的民宿老板形象。

財富幻象

變化發生在疫情第三年。

當時大理民宿業被重創,跟朱春榮相識十多年的民宿老板劉暘,十幾個月內就虧了一兩百萬,有的民宿老板直接關店跑回老家,留下雜草叢生的客棧,再也沒回來。劉暘和朱春榮最清楚彼此的生意情況,“不可能掙到錢”。

“我肯定不會給股東分錢,因為自己都虧得像狗一樣,還得著到處借錢。”劉暘說。

朱春榮卻反其道而行之,2022年到2023年下半年為止,木子小鎮股東們的分紅都能準時到賬,且金額不少。

這一時期,朱春榮的行為開始有違常理,他試圖營造出“沒有虧損”的對外形象,同時大肆宣揚擴張新店的計劃。

2022年3月22日,他跟成都股東介紹,要在舟山開第八家分店,在他的構想裏,這是一家集餐飲、住宿和旅遊產品的民宿,朱春榮稱之為民宿2.0版。而就在3天前,長沙的股東收到木子微信的通知,木子小鎮第十家店已經確定,定位在寧波四明山。

到了2022年12月18日,昆明股東又收到消息,木子小鎮大理璽院精品民宿即將試營業。朱春榮依托這些“新店”,出售他自創的“房間股”,即每個客棧按照房間數量拆分股份,吸納資金。

這番逆經濟規律的操作,“嚇跑了”真正懂商業邏輯的股東,卻為朱春榮篩選出一批更為忠實的擁躉——沒有金融知識儲備,但又陷入經濟焦慮的一群人,他們急需一位“生意之神”帶領自己走向致富道路。

朱春榮偽造的盈利報表(圖源受訪者)

四川女孩鄧佳是其中一位。2019年12月,她被診斷為乳腺癌中期,三周做了三次手術。就在她出院前一天,武漢封城了,她輾轉回到農村老家休息,後來全國封控,形勢嚴峻,鄧佳被村裏特批放了出去,獨自一人跑到成都化療、放療。她休了九個月的病假,其間隻拿到60%的工資。

雖然身體狀況日漸平穩,但癌症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隨時可能複發,而鄧佳一年十萬左右的收入無法與之抗衡。她也不能依靠家庭,讀大學時,父親在外打工意外去世,母親獨自幹農活為生,無法提供經濟支持。

憂心忡忡的鄧佳,在2022年3月15日,忽然看到朱春榮發了一條朋友圈,他在慶祝一位股東大哥拿著分紅換了一輛車。

“羨慕死我了。”鄧佳給朱春榮發消息。

朱春榮立刻向她介紹,那位大哥是木子小鎮創始人之一,投的是“原始股”,享受木子小鎮所有店鋪15%的收益,這回一次性分了20萬左右。

見鄧佳有興趣,朱春榮開始推銷“原始股”,在他的講述中,原始股東原本隻有十個席位,現在恰巧空出一個位置,條件是一次性需要投5股,共11萬。他重點強調了“保底15%的回報率”——“也就是我們365天,天天不做生意,你也能每年底躺著拿錢,16500元的分紅最低的呀。”

聽到肯定會保本,鄧佳心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劃算了,就算以後身體出現什麽狀況,我也能自己救自己的。”

朱春榮順勢加碼,“隨時可以退本金,拿了分紅第二天退都可以,比放銀行定投劃算多了去了”,他還特意渲染了原始股的受歡迎程度,“我們所有股東都想追加呢,他們這兩年在基金股票上,虧慘了”。

當時鄧佳正好拿到20萬疾病保險賠付,跟朱春榮聊了十五分鍾後,她就決定拿出11萬入股,她認為,那點錢不夠買房,放到手裏也沒辦法增值,最好是讓錢生錢。

朱春榮說服股東入股的聊天記錄(圖源受訪者)

和鄧佳一樣,其他客人離開大理後,都麵臨不同程度的經濟壓力。一名30歲出頭的昆明女孩懷孕後辭了職,為孩子的紙尿褲、奶粉發愁;幾位山東和廣東的全職母親每天圍著孩子和丈夫轉,勞動價值不被認可,對她們來說,錢意味著家庭話語權。

疫情的到來更是全方位加速了人們的經濟焦慮。北京的兩位年輕人,一個在互聯網行業工作,另一個在體製內當老師,身邊不停有失業和裁員的消息傳來,就連國企和公務員也在降薪,他們擔心有一天意外突然降臨,也想嚐試理財,為後半生早做打算。

生活的出口似乎都指向錢,朱春榮的高額回報此時正中下懷。一位股東拿出6萬入了3股,第一個月就收到了2200元的分紅,“利潤差不多跟高利貸一樣。”

虛構的利潤在當時更是佐證了他的實力——股東們收到的季度報表顯示,疫情最嚴重的時間段,木子小鎮仍在盈利:2022年7月到9月,四家店一共盈利接近14萬,2023年10到12月,四家店共盈利超過9萬。經濟下行的年代,他的生意在報表裏一路上升。

外麵的大環境淒風苦雨,裁員、斷供、爆雷接連不斷。朱春榮構造的小世界安寧、穩定、一本萬利。雖然不可思議,但也極具吸引力。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鑽進了朱春榮打造的庇護所,在其中幻想財富,憧憬未來,享受片刻安寧。

麵具背後

今年過年前,民宿老板劉暘聽說朱春榮在股東群裏預告,年底分紅不少。劉暘的第一反應是,可能會出問題。

“為什麽要提高股東的預期呢?”采訪時,劉暘睜大雙眼,被汗打濕的棕黃色微卷劉海貼在額頭上,極力表現出不理解。

他示範了一個民宿老板的正常話術——如果手裏有錢,應該說的是“今年有點錢,但是預期很不理想,明年不一定夠”,或者“現在是有點錢,明年誰知道,萬一活不下去怎麽辦?”必須哄著股東降低預期,“咱們留10萬到20萬,或者30萬到50萬的備用金。”

除非真的賺了3000萬,才有底氣像朱春榮那麽說,劉暘提出了這種假設,但又立刻否認,因為大理民宿不可能賺那麽多。采訪期間,一位調查經濟犯罪的警察也表示,大理一間客棧每年頂多盈利20萬。

劉暘還以一個行內人的視角,介紹了與朱春榮完全相反的經營理念——不是帶著股東賺錢,而是賺得越多,越想把股東清理出去,“我自己辛辛苦苦經營,股東啥也沒幹,我為什麽要分給他?”

他攤開雙手,聳了聳肩,直接戳破朱春榮製造的夢幻泡泡,“沒辦法,這才是人性。”

然而,懂門道的劉暘被朱春榮屏蔽在了“招股大業”外,朱春榮很細心,他似乎提前預想到,大理的民宿老板發現後一定會露餡,所以一直隱瞞。

朱春榮在泡茶(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如果反複翻閱朱春榮跟股東的聊天記錄, 你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精力旺盛的“時間管理大師”。

五百多位股東,他跟大部分人都有至少一千條以上的聊天記錄,不厭其煩地解答問題,流暢地編造各種話術,時而提供情緒價值。幾乎每隔幾天,就完成作業似的私發招股信息,有時早中晚各發三條,有的信息在淩晨兩點、三點、五點發出,假期也不落下。

他的記憶力也很驚人,幾乎記住了每個人的名字、特質、喜好——有人喜歡做公益,有人是公務員,有人懂經商,有人得過癌症,他似乎給每個人都精準打上標簽,做了朋友圈和私信的分組管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朱春榮不會把虛構的店鋪信息發給雲南本地人,就是怕他們忽然找上門。

“饑餓營銷”的話術他也張口就來,比如限定一些時間用詞,“還剩下一股,先到先得。”“接股隻限今明兩天。”“各位,最後一股了,其他都被別人領走了。”再比如,好事我隻留給你——“我隻通知你們21個人”“我發信息給你們幾位合作好的”“但凡是我小範圍私發的,可以無腦接”。

“讓你感覺很多人在考慮這個股份,你要不下手就被別人搶了,你就失去機會了。”一位股東後來回憶,他在故意營造一種競爭感。

木子小鎮的客人們還舉了一個共同的例證,來說明他的健談和思維縝密——每次組局玩狼人殺他都是贏家,能成功用語言技巧隱藏自己的狼人身份,偽裝為“預言家”,而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會被他騙過去。受害者認為,這是一種“撒謊的天賦”。

到了詐騙後期,他充分利用這種天賦打造人設。比如多次慷慨地說,想帶著大家做生意,讓朋友們也一起賺錢,不懂商業的股東覺得他很仗義。他還曾在朋友圈曬過做公益的照片,給大理本地學校捐錢,資助女孩上學,老師和學生們都很感謝他,這更強化了他在股東心中“富有大愛的慈善家”人設。

騙局敗露前兩個月,為了引股東上鉤,他還刻意表現“寧可自己吃虧也要給股東謀福利”,展現出自己“格局大”。

他偽造了最高20萬的茶葉店營業額,把截圖曬在朋友圈,然後欲擒故縱地說自己不想招股,但沒過多久就改變了主意,表示想把好生意讓8位原始股東共享。再後來,他又擴大了招股範圍,並描述為自己的犧牲,“既然有門店股東也想加入,那索性我就再出7%,合計25%,這是我底線了。”

這種犧牲行為又被他形容為對早期股東的感恩,朋友圈的一張對話截圖中,他說,“飲水不忘挖井人呀,錢是賺不完的,我深信,格局打開,我們多做點,時間久了,自然能讓人看見。”

除了扮演生意強者,他也不忘利用婚姻關係,對外塑造“好丈夫”形象。在他展現的夫妻日常中,木子在淩晨三點半結束茶葉店的工作,給他發消息訴苦,“從來沒覺得這麽累過”,她先稱讚了朱春榮的經營成績,但立馬話鋒一轉,“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有點銅臭味了?我非常討厭這種感覺。”

朱春榮回複了兩大段信息,對妻子表示抱歉,還支持妻子拉黑鬧事股東的做法,並在朋友圈喊話,“瞬間破防了,突然發現,我們的善良是某些人的理所當然,這些某些人,以後有事衝我來,欺負一個女孩子算什麽本事。”

事發後,很多股東認為這些聊天記錄“假得不得了”。但在當時,朱春榮卻借此贏得了部分女性的肯定,一位北京的女老師特意把截圖保存下來,把它看做丈夫和妻子間“非暴力溝通”的典型範本。

人性的弱點

朱春榮不僅是一名虛構高手,還是洞悉人性的行家。他的詐騙“劇本”,自始至終都利用了人對金錢的貪婪,並以此為核心,編造了大量商業概念,將真實目的隱藏在其中,層層包裹,循循善誘。

2023年11月20日,柳州股東潘琦收到群發的消息,一位備注是“xx公安局”的股東退股,朱春榮在尋找下一位接盤的人,附帶年底白拿分紅的條件,他引誘大家,“二個月白拿這一年的錢,至少也有15000多吧。”

潘琦上鉤了,拿出了彩禮中的六萬塊錢。這次入股沒多久,她又掉入朱春榮設計的“短期股”陷阱。

2023年11月31日,潘琦收到木子小鎮十周年慶的消息,朱春榮宣布,他要給所有原始股東發放福利——今年12月入股的股東,合同跨度隻需兩個月,到來年1月31日為止,享受分紅,同時退回本金。

聯想到朱春榮做過慈善的經曆,潘琦又投入了3萬。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朱春榮接連發了兩個通知,用“短期股”“白拿分紅”持續誘惑。潘琦第一次轉了9萬,第二次向朱春榮坦承,幾次入股已經“掏空了”她的錢包。

但朱春榮仍然沒放過這條“大魚”,用“入股隻是走個流程,給福利才是真實目的”的話術引導,潘琦難抵誘惑,跟朋友借錢,投了六萬。

後來到底轉賬了多少次,潘琦也記不清了,短短兩個月內,她一共投入了50多萬,大部分都是跟朋友和網絡平台借的。潘琦的伴侶提醒過她,小心上當,但當時她已經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滿腦子想的都是,他馬上就退給我了,馬上就給我了。”

除了利用人之貪欲,朱春榮還抓住了人性的另一個弱點——對同類和弱者的無上同情,甘願犧牲自己托舉他人。他熟練編造了各種故事,吸引股東走入劇本。

2023年1月9日,朱春榮轉發了一條退股信息,股東A在聊天記錄中說自己父親因新冠去世,急需資金,要求退股。當時疫情剛剛放開,很多老人去世,這則消息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一位股東當時手裏沒錢,還回複了一句,“抱歉”。

後來,退股信息越發頻繁。光是2022年下半年到2024年初,就有6名股東收到了共計上百人的退股聊天記錄,其中,家人生病出現最多次,包括“我弟弟住院了”“我爺爺住院了”“我爸爸腦血管堵塞”“我媽媽進ICU了”。

剩下的原因雖然五花八門,但傳遞出了同樣的失落情緒。有人做生意資金鏈斷了,有人老板跑路,有人創業遇到了資金困難,“實在沒辦法,到了等米下鍋的境地了”。

鄧佳察覺到異樣,她問朱春榮,最近怎麽有這麽多人退股?朱春榮隻回複了一句,“誰家都會遇到事”。

群發的股東退股信息截圖(圖源受訪者)

兩種詐騙手段並行,朱春榮一直表演到2023年底,幾乎沒引起懷疑。到了這個節骨眼,他的招數已經窮盡,民宿的房租、水電費、工程款都沒交,房東不停地催。股東們也在要錢,月度分紅、季度分紅、年度分紅,他疲於應對。

此時他手上隻剩下最後一張底牌——苦心經營兩年之久,跟股東之間積累下的感情和信任。他揮筆寫下騙局的最終章,讓厄運降臨在自己頭上。

第一幕戲是假扮木子,以母親的口吻說出兒子出車禍的壞消息。消息先傳遞給了文君——小孩子需要手術,但公司賬戶恰好取不出錢,情況緊急。同為母親的文君非常理解和共情,盡管手上沒什麽錢,她還是想辦法兩天內借了八萬,轉到朱春榮賬戶。

隨後,第二幕悲劇從天而降。2023年12月下旬,朱春榮忽然在朋友圈發了一張胃癌確診單,上麵寫著患者朱某某,還有一張老人躺在ICU的照片。他告訴股東們,父親已轉至浙大附屬醫院治療。

看到“癌症”兩個字,北京研究生薛雪覺得心理很不好受,她之前學醫,家裏也有親人得過胃癌。得知朱父是三期癌症,她安慰朱春榮,能靠錢多爭取點時間,也算自己盡孝了。

從2023年12月底到2024年1月下旬,朱春榮不斷在社交媒體上呈現出,為父親治病奔走的孝子形象,他群發給股東,自己跟母親的聊天截圖,其中有求簽的照片和一句話,“我今天去雞足山拜菩薩了,求了一個上上簽,老爸會沒事的哈。”

股東Q沒懷疑過這些信息的真實性,Q跟朱春榮認識十多年,知道朱春榮很信奉傳說中靈驗的雞足山,他還告訴過Q,兒子也是求簽求來的。

完成“父親生病”的敘事鋪墊後,他開始四處要錢。

2023年12月20日到23日,朱春榮以父親病危手術為由,先後出售超出10股。1月份,他又以父親術後治療和采購進口化療藥品為由,出售了約14股,每股價格3萬。

朱春榮以父親手術為由出售股份(圖源受訪者)

博取同情心的同時,朱春榮不忘加以“短期股”的利益誘惑,同時還承諾,“為了不欠大家人情,我會連續三年多拿2%的利潤給股東,以表感謝。”

最終,事情的發展如朱春榮所願,他“收割”到了最廣泛的同情。

文君借了朱春榮15.8萬,鄧佳接了1.5股,一共4.5萬,薛雪投了3萬,股東B湊不起一股三萬的錢,提出借他幾千塊。

就在朱春榮謊稱父親生病期間,廣東股東C的父親真的躺在ICU裏,出於同情和誘惑,C在兩個月內投了24萬,同時借貸了幾萬塊。那是她的全部身家,“一直存一直存”的血汗錢。她本來想年前拿回十萬,用於父親開顱腦,一直等著朱春榮“還錢救命”。

1月14日下午,朱春榮群發了一翻感慨,似乎在為這輪演出收尾,“各位股東,一覺醒來收到各位的安慰信息,真的感謝大家。人都有生老病死,我也想明白了,我父親七十多了,這次被查胃癌,我也隻能積極配合治療。”

感謝的同時,他仍不忘強調接股的好處,“特別是能幫忙暫時收我股份的股東,雖然你們拿到的分紅是別人好幾倍,但我還是感謝你們。”

 

麵目模糊的妻子

騙局敗露前的大半年,朱春榮一邊在網絡世界裏表演,一邊在現實生活中瘋狂揮霍,劉暘的觀感是,“這對夫妻最後一年處於魔怔的狀態。”

暑假,朱春榮和木子先是帶著孩子自駕去拉薩,兩個月內,他們從拉薩到新疆再到甘肅,幾乎環遊了大半個中國。木子喜歡歌手於文文,去年幾乎追了每場演唱會,飛成都、飛珠海、飛澳門,朱春榮還飛去北京看喜歡的球賽。

今年過年前,他們集中購買了一波衣服,朱春榮的衣服幾乎都是上千元一件。年底新茶屋開業時,朱春榮光請客就花了七八千,大理的飲食消費一般達不到這種水平。

夫妻倆大手大腳地花錢,卻不花心思賺錢。寒假、暑假和過年,他們都不在店裏,那是大理民宿賣得最好的三個旺季,最高盈利可達10萬到20萬左右,其他民宿老板不能理解,劉暘也納悶兒,“我靠,真的一分錢都不想賺嗎?”

在劉暘看來,這是朱春榮的做派,但他不理解木子為什麽跟著一起“瘋”。

木子和朱春榮(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起初,一些股東堅決認為木子是共犯,因為跟他們對接入股的就是木子的微信,昵稱是“大理木子小鎮民宿&木子”,住店加微信時是木子本人,交流入股時,對方是木子的口吻,有股東打語音過去,也是木子接。

但被股東質問時,木子卻表現得毫不知情,在她的講述中,微信不是她本人在使用,她不知道賬上有多少錢,因為大賬不經過自己手,小賬經手後也立刻轉給丈夫,今年春節,朱春榮還把三家店的盈利都轉走了。

即使不是共犯,股東們也認為她脫不了幹係。木子的社交媒體一直為這群客人提供著逃離都市的想象,她會拍攝一家三口的日常vlog,買菜、做飯、環行洱海,在客棧一起唱歌。木子展現著歲月靜好的形象,練瑜伽、學習滑板,還吃了半年素。事實上,很多股東是因為喜歡這樣的木子和大理的生活,才產生投資的想法。

朱春榮逃跑第二天,有股東情緒激動地質問木子,“你們開了十年店,結婚生孩子,朝夕相處,他連一點奇怪的心思都沒有嗎?”

木子突然坦承,朱春榮有感情上的不忠,2018年5月13日,兩人結婚的紀念日,她第一次發現,朱春榮跟雇傭的店長在一起了。她說自己選擇了信任和原諒,但自那以後,兩個人感情已經不如從前,民宿的運營工作也分開進行。

股東拍下的視頻中,木子幾次把口罩拉上去,遮住了表情,語氣冷淡,“我後來一直都很反感,他在任何一個客人麵前提我們的愛情故事。”

朱春榮在家庭內部的強勢和大男子主義,朋友們多少有所耳聞。劉暘有好幾次早上因急事給他打電話,對方都不接,他想讓木子幫忙叫醒,木子很抗拒,“你自己想辦法,我不敢早上叫他,起來又會跟我吵。”

一位旅居大理的股東事發後去看望木子,木子告訴她,“已經麻木了,眼淚都流幹了”。而木子父親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是,“女兒被騙了,太單純了,什麽都遷就他老公。”

在木子父親記憶中,小女兒木子是最懂事聽話的孩子,性格很溫柔,學習成績也很好。高中時木子保送了台山一中,後來考入一所廣州211華南農業大學,大學期間當家教掙錢,一直走在“好學生”的軌道上。

父母原本期望木子能考上公務員,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女兒也一直很聽父母話。跟朱春榮戀愛,是木子第一次站到父母的對立麵,當時她執意要休學跟男友一起開民宿,家裏人都懷疑她誤入了傳銷。後來她又堅持跟朱春榮結婚,定居大理,母親不同意女兒遠嫁,父親假裝腳受傷哄她回來,最終都拗不過木子的決心。

做瑜伽的木子(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了解到各種版本的信息後,受害者內部對木子的情感也日益複雜。一些人堅決認為她和朱春榮綁定;另一些人覺得她不是共犯,也是“倀鬼”;而同為母親的女性相對理解和同情她,把她視作這段婚姻關係的犧牲者。還有人抨擊她是“戀愛腦“,“被丈夫利用、控製、耍得團團轉”。

木子究竟多大程度參與到騙局的構建中?

警方也無法確定。首先她的賬戶不存在大額消費和資金往來,其次審訊時,木子表現得“很木訥”,咬定自己不知情。

雖然與股東溝通的微信之一是木子的身份信息,但電子記錄難以作為證據。如果夫妻倆口供一致,警方也無法查證,究竟是朱春榮冒用身份自導自演,還是木子本人在操作。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是,木子每天都會做民宿的營收賬目,把報表發給朱春榮,朱春榮重新編輯後,再發到股東群裏。

朱春榮逃跑後的一周,始終沒有露麵,直到3月18日淩晨4:47分,木子小鎮股東維權群中,一名股東忽然@所有人,“朱現身了”。

他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條兩分半左右的視頻,臉一直占據整個畫麵,神情嚴肅,下巴冒出青色胡茬,沒有流露過多情緒。他強調,所有事都是他一人所為,“我媳婦木子並不知情”。

這則視頻沒有任何環境信息露出,隻能聽到摩托車聲從背景音中傳來,IP地址先顯示在印度,24分鍾後,又顯示在泰國。

 

賭徒

起初,無人知曉朱春榮消失的真正原因,直到股東們從民宿翻出一個本子。

本子前麵記了很少的日常采購賬目,翻到後麵,是足球隊的比賽時間和大小聯賽信息,包括日本乙級聯賽這樣的小聯賽,再往後,就是“成千成千的下注記錄”和賠率,一名在場股東的直觀感受是,“隻有專業賭徒才會這樣記”,另一位賭過球的股東猜測,“他一晚上可能會賭掉幾萬塊。”

這是賭博第一次進入受害者的視線,有人問木子是否知情,木子先是回答,疫情前不賭,然後又補充道,“他保證過,再也不賭大的了。”

也是在疫情期間,劉暘留意到朱春榮開始沉迷看世界杯和各大足球聯賽。兩人一起喝茶時,朱春榮總是拿著手機和電腦下注,剛開始賭得不大,劉暘沒當回事兒,“世界杯誰不賭球是吧?我看大家都會拿出點錢來。”

但朱春榮越來越癡迷,經常談論這把贏了5000,那把贏了10000,下半場一定要加注。“看球賽的神態和我們都不一樣,那種狀態是很瘋狂的”,民宿老板M向受害者描述。另一位民宿老板Z羨慕朱春榮贏了錢,就跟著一起下注,後來Z對劉暘抱怨,“為什麽他自己賭就贏,跟我一起賭就輸?”

審訊時,警察問朱春榮,賭博為了什麽。

“我就是賭徒心理,一開始是小賭,小賭輸了之後想回本,就把賭注加大,後來一發不可收拾。”他答。

朱春榮跟大理本地人交流(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據朱春榮自己交代,他從2022年開始沉迷賭博,但疫情期間客棧經營很差,沒有錢,他想發個眾籌消息,把股份轉移出去,換取一份收入。一開始他沒想直接騙,但為了吸引股東,他提出了誘人的條件——15%固定分紅,如此高額的回報,是以往眾籌中沒有出現過的。

響應的人數超出想象,錢來得非常容易,朱春榮嚐到甜頭,騙局也就此開始。

正常情況下一間客棧的股份為一百股,他虛構了十幾家店,每家賣出了上千股不止。他的算盤打得很精明,用定期返利維護股東關係,不斷拉人入局,用一個人的投資本金去支付另一個人的分紅,讓錢循環流動起來。

錢一到手,他就立刻拿去賭博,越賭越輸,窟窿越來越大,他每天必須跟投資人聊,想方設法倒錢,避免騙局敗露。久而久之,無法收手。

警方查賬戶流水時發現,他前一天輸掉1萬,第二天馬上就下注5萬,幾個5萬投進去,又輸掉了,然後是15萬、20萬,網站域名變了多次,打款賬戶也跟著變,他還在繼續玩。詐騙得來的錢,他沒有購買房子、車子等固定資產,全拿去賭博了。最終,他在賭博網站上一共輸掉3800多萬人民幣。

朱春榮還明確告訴警察,“你們追不到這個錢,因為服務器在境外。”

他賭博的網站,類似看盜版電影時彈出的澳門皇家賭場廣告,這些網站在境內找人購買賬戶,進行交易,網站服務器地址和域名經常更換,難以偵查。警方查到朱春榮充入網站的錢,流向了東北的幾個賬戶,每次他一打錢,隔天就被取現。

接觸幾次後,警察發現朱春榮身上存在兩麵性,一方麵非常聰明,懂英語,清楚賭博網站的運行邏輯,對於騙局設計非常精明。另一方麵他又很糊塗,一投入賭局,完全無法控製,竟然會相信一個虛假網頁,幾乎是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事實上,這些賭博網站也帶有詐騙性質,小贏可以取現,大贏絕不會有。朱春榮拿著騙來的錢,隻不過是走入了另一個騙局。

朱春榮名下的4個銀行賬戶,如今隻剩1萬多元,再加上房東退回的七八萬房租和拍賣物品的錢,留給462位報案者的,大概隻有10萬左右。

審訊期間,朱春榮沒有流露悔意,也沒有提過自己的家人。一位參與辦案的警察感受到,朱春榮的道德感非常低,江湖道義、社會規則在他那裏都是不必要的。

劉暘不願把相識多年的兄弟視作蓄謀已久、十惡不赦的罪犯,朱春榮呈現給劉暘的,是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被逼無奈走向絕路的故事。

朱春榮比劉暘大5歲,二人相識於2013年前後,都是當時少有的做船型主題房的老板,很快成了好友。朱春榮喜歡抽煙、打籃球、喝茶,魔怔似地愛海鮮,劉暘喜歡騎摩托,兄弟倆約定過有朝一日,一定要騎著摩托車離開大理,去長途旅行,但一直沒有機會。

劉暘眼中,剛來大理的朱春榮非常勤奮,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店裏。他們經常在茶桌上高談闊論,聊生意,聊行情,聊未來,朱春榮立下開100家民宿的目標,劉暘也說過,要開300家,“那是美好的願景,也是最真摯樸素的情懷,就跟我說要環遊世界一樣。但可能沒有機會落地,我們也沒那個本事落地。”

營業時的木子小鎮民宿(圖源木子小鎮公眾號)

盡管相識十多年,朱春榮從沒談論過來大理的理由,劉暘也覺得沒必要問,他聽過很多編造的版本,大部分人會說裸辭,“剛開始放棄10萬年薪,然後是20萬、30萬,最後大家統一放棄百萬。你在穀歌,他在因特爾,不在世界500強工作,你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

劉暘的語氣有洞悉一切的興奮,也有疲憊的自嘲,“沒人當真,反正大家都來到大理了,給自己一個人設就得了對吧。”

朱春榮在大理的十年,沒有人知曉他真正的過去。

警方在跟受害者同步案情時,透露了一條不為人知的信息,朱春榮在蘇寧電器上班期間,曾因偷竊手機而入獄。

裁判文書網上,至今還能搜索到一份朱春榮作為被告的民事判決書:2009年,朱春榮欠下原告255200元,那是原告用於購買電視機的貨款,後來朱春榮隻歸還了80000元就失聯了。原告起訴了朱春榮和他父親,後來隻有朱父參加了庭審,朱春榮一直下落不明,原告最終申請對他父親的財產進行保全。

至今,仍有受害者不知道,朱春榮已經在老家服刑過兩次,混不下去了,才逃到大理。在隱瞞犯罪前科這一點上,他騙過了所有人。

 

貧困循環

距離大理2552公裏的寧波市蜜岩村,朱春榮老家的父母和孩子都承擔了巨大的輿論壓力。朱春榮逃亡期間,寧波本地受害者找上門來,打探他的消息,同時向朱父表達憤怒和痛苦。

6月15日,朱春榮的母親婉拒了《鳳凰周刊》記者的采訪。在一位村民的講述中,朱春榮的父母70多歲,父親是退伍軍人,平時種地為生,村裏的老人除了務農,還會去周圍的五金廠打工,聽說朱春榮詐騙了4000多萬,村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哎呦,不可能還得起的。”

村民還提到,朱春榮之前就騙過錢,是父親幫他還了債,後來他“又騙了一個女人結婚”。

過去2個月,記者多次通過微信和電話聯係木子,她始終沒有回應,她的弟弟也拒絕了采訪。6月13日,記者趕往廣東台山市的一個農村,見到了木子父親,他家的供桌上,擺著若幹蘋果和粽子,木子母親在2019年底因突發心髒病去世。

2022年,木子父親去過大理一趟,發現民宿生意不如從前,但女兒和女婿沒在他麵前表現出任何問題。女兒結婚後,木子父親對朱春榮一直評價不錯,因為他對木子好,對老人也孝順,木子大姐也覺得這個妹夫很靠譜。

當聽到朱春榮的種種詐騙手段和受害者的損失時,木子父親才意識到,這個女婿的人品有問題。

早在3月24日,一位台山本地受害者就找到木子父親,老人說自己沒有償還能力,早年養豬賠了錢,現在沒有固定收入,靠兒女接濟。老伴去世後,他就獨自一人住在房子裏,種種蔬菜撈撈魚蝦,度過寂寞的時光。看到他談起女兒眼泛淚光的樣子,受害者也不忍心為難。

嚴格意義來說,朱春榮和木子都出身底層,他們的原生家庭代表著普遍的農村貧困。但大部分受害者也是出身底層的年輕人,其中有聽障人士、懷孕待業母親、全職媽媽、在讀大學生、施工安全負責人......

朱春榮謊稱父親得癌求助時,是這些弱勢群體貢獻了最多的善意和金錢,然而他們沒有因此得到任何饋贈,反而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弱者傷害弱者,弱者從弱者手中騙取資源,是這起詐騙案背後更深層的殘酷現實。

受訪者中,最弱勢的受害者是那位山村女性——損失了39.8萬的文君。她家是雲南省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以務農和養豬牛為生,過去幾年因市場價格大跌虧了不少,隻能靠貸款度日。被騙後,文君一家背上了近一百萬債務,今年7月有一筆待還,明年4月還有一筆14萬的。

事發第二天,文君趕到木子民宿,回了本的股東N鼓動她:“你損失了那麽多錢,去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電視和空調搬去跳蚤市場賣,能賣50塊錢也好。”

木子7歲的兒子隻比文君兒子小一歲,N又勸說,“他兒子不是在玩一個iPad嗎,你拿去給你兒子玩。”

這種以暴製暴的建議,文君通通拒絕了。她當掉了身上唯一值錢的結婚戒指,六點幾克的黃金,一克換來490元,用於還債。

在民宿守了兩天後,文君回到村子,再也沒去過大理,警方同步案情的會議她也沒參加,因為坐車和吃飯都要錢,“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她生活的村子距大理80多公裏,沒有公共交通通向外界,幾乎與世隔絕。僅有的十幾戶房子建在高聳的山上,豬圈也是,山路上雞的數量比人多,網絡信號很差。初中學曆的文君一直生活在這裏,每天幹農活、做家務、照顧孩子,幾乎不出遠門。

文君生活的雲南山村

而卷入騙局是一場意外。2019年,文君女兒身上冒出了很多紅疙瘩,久久不消,老師擔心會傳染,建議文君帶女兒去大醫院看看。於是,母女倆搭上一輛麵包車,在高速路上行駛了三個多小時,到達大理市第一人民醫院。

當被告知過敏原報告隔天才能出時,文君決定帶著女兒四處轉轉,她們還從來沒看過洱海。當天晚上,文君恰好選中了80元一晚的木子小鎮民宿,在前台與木子交換微信,就此跟山外的世界建立了聯係。

那也是不幸的開始。

幾十萬的損失,相當於城市中產一年的收入,但對農村家庭來說,是“一輩子都見不到的錢”。文君原本在這筆投資中,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日後建房子、給母親買禮物、一筆一筆還上貸款、供孩子上大學。山村女人的生命裏,錢就意味著希望。

悲劇的是,如今不僅希望破滅了,文君一家三代人的命運都會受到波及,他們即將陷入更深的貧困循環。

文君的小兒子即將上一年級,大女兒馬上升初中。9月份,女兒將麵臨擇校問題,文君原本打算,要送女兒離開貧困生在的村鎮學校,去縣城上師資力量更好的中學,才有機會通過知識改變命運,但現在一切都成了空想,“連我小孩的生活都要毀掉了。”

贍養老人也是難題。文君父親突發腦梗後,失去了勞動能力,唯一的收入是每個月130塊零幾毛的農村養老金,她母親有高血壓,祖母有糖尿病,都需要人照顧。最近,文君想去廣東的電子廠打工還債,但遲遲沒有行動,她不想讓父母和孩子都成為“留守”。

與經濟崩潰一同到來的,還有家庭關係的破裂。發現文君被騙後,丈夫鬧得很凶,在家裏亂砸東西,嚇得小兒子做噩夢。幾個月來,每次夫妻倆有小摩擦,丈夫就把妻子被騙的事情翻出來,大吵一番。

文君始終沒敢告訴丈夫,除了投資,她還借出去了15.8萬,就在朱春榮謊稱兒子車禍和父親生病期間,而這些錢都來自朋友借款和信用卡貸款,“如果他知道,這個婚姻是保不住的。”

大山外的世界,股東們持續討論著朱春榮的高消費,演唱會、球賽、飛機票、名牌衣服......文君從未體驗過,對這些開銷毫無概念,她最近收拾衣櫃發現,這幾年她沒買過超出100塊的衣服,孩子的衣服也隻有20多塊。

被騙後不久,文君去鎮上接兒子放學,在學校門口,一個外地人牽了一匹很瘦的駱駝,招攬小孩坐上去拍照,一張收20塊,兒子說自己很想去拍。

文君的腦海卻瞬間浮現出家裏窘迫的處境,她狠心拒絕了兒子的請求,同時一陣酸楚湧上心頭,“為什麽20塊錢就可以給孩子買到的快樂,我都沒有錢去做,沒發生這個事的話,這並不是一個很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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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一個人何其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