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鄉下人的悲歌》從川普的反對者變成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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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7年之後,這個名叫J.D.萬斯的男人又火了。2017年,他那本《鄉下人的悲歌》成為現象級的暢銷書。他表示,這是少年時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我所做過的最棒的事——至少是名義上的,就是從耶魯法學院畢業。”

下個月他才滿40周歲,但已被特朗普提名為副總統候選人——在那起震驚世界的槍擊案發生後不久——並且很快獲得了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的正式通過。

出生於1984年的J.D.萬斯 圖據視覺中國

這應該也是他出版這本書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事”,尤其是他曾經激烈抨擊特朗普,說過很多反對川普上台的話。

現在,這個中年男人態度大變,成了特朗普強有力的支持者與競選夥伴。

他不僅敢想,也更敢說了——就在幾天前,萬斯在一次電視訪談連線中毫不掩飾地抨擊“一群沒有孩子的愛貓女士”,說她們的選擇“不僅令自己的生活痛苦,也想讓別人的生活痛苦”,還表示美國的未來“由沒有孩子的人來控製”是難以想象的。

許多人重新翻開這本書,這本他在自己“還沒有取得什麽偉大成就”時寫下的書,試圖從中尋找這場“大反轉”的根源。



萬斯說:想要理解我的故事,你首先必須得了解,我骨子裏是一名蘇格蘭-愛爾蘭“鄉下人”。

蘇格蘭-愛爾蘭移民後裔是美國特色最為鮮明的群體之一。“他們是美國最為穩固、變化最少的亞文化群。當幾乎到處都是對傳統的全盤摒棄時,他們的家庭結構、宗教與政治,還有社會生活仍然保持不變。”萬斯說。

一句話總結:這是個非常保守的群體。這足以解釋為什麽萬斯身上有著強烈的保守主義傾向。

他認為,對傳統文化的信奉給他們帶來了許多好的特性——高度的忠誠感以及對家庭、國家的狂熱奉獻。但他同時承認,保守者們當然也有許多不好的特性:“我們不喜歡外來者或是與我們不一樣的人,不管不一樣的是樣貌、行為或說話的方式。”以及,一些“有害”的男性氣質。

除此之外,令萬斯感到矛盾、但主要是自豪的一點,是他家鄉同胞們身上粗魯凶悍又善惡分明的一種氣質,很像是美國早期西部大開發時那種飄散在荒野上的氣質。

雖然他在俄亥俄州的米德爾敦出生和長大,但萬斯的“心靈老家”一直是他曾祖父母的故鄉:肯塔基州的小鎮傑克遜。這裏位於阿拉巴契亞山區,小鎮上的6000多居民大部分生活在公路附近的山裏。

阿拉巴契亞山區一角 圖據視覺中國

這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大家逢人便打招呼,也樂於互相幫助。每當有送葬的車隊經過,車裏的司機一定會停下車走出來,在路邊肅立,無一例外。他問過自己的外祖母為何有此傳統,外祖母回答說:“因為我們是山之民,我們尊敬我們的逝者。”

淳樸民風的另一麵,是以槍支打底的火爆脾氣。這個小鎮屬於布雷西特縣,而該縣有個外號是“血腥的布雷西特”。這一綽號的由來有多種解釋,所有的解釋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布雷西特人仇恨某種事情,而消滅這種事情不需要法律的許可。

萬斯對一個流傳最廣的“代表性故事”印象很深:鎮上有個老頭被指控強奸了一個年輕女孩。在法庭對其進行審判的前幾天,這個老頭被發現臉朝下死在當地的一個湖裏,背後有16個彈孔。

警察局壓根就沒去調查這起謀殺案。當地一家報紙在其屍體被發現的當天,稍微提了一句“發現死亡男子,可能是被謀殺”。

萬斯說,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來自一個全是瘋子的地方。“但是這些故事讓我感受到的是鄉下人的忠誠……我的同胞們確實有點極端,但是自有其理由。”

肯塔基的農村一角 圖據視覺中國



萬斯的成長之地——俄亥俄州的米德爾敦,則屬於此前因特朗普大選而被反複提到的“鐵鏽地帶(Rust Belt)”。

“鐵鏽地帶”主要指美國境內五大湖區周圍以重工業為主要產業的幾個州,包括威斯康辛、密歇根、賓夕法尼亞、俄亥俄、伊利諾伊、印第安納和紐約州的部分地區。

這片區域曾經是美國的工業心髒——得益於豐富的礦產資源以及五大湖地區便利的交通運輸條件和密集的勞動力,這裏的汽車和汽車零部件製造業都十分發達。全盛時期的“鏽帶”所提供的工作機會,曾占美國所有工作崗位的43%。工人不愁找不到工作,強大的工會也保證了他們得到穩定優厚的工資待遇。

同名電影劇照

但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和經濟模式的改變,自上世紀70年代起,昔日的“工業心髒”跳動得越來越緩慢無力。

相關數據顯示:自2000年至2016年間,“鐵鏽地帶”減少了近500萬個製造業工作崗位,家庭收入中位數也停滯不前;一種專業研究者命名為“絕望之死”的社會症狀也隨之浮現——低學曆的中年藍領酗酒、賭博、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這一點與萬斯在《鄉下人的悲歌》中所提到的個人回憶互相印證:在他小時候,米德爾敦最核心的大型企業是一家美日合資鋼鐵公司,當地人幾乎大半都在那裏上班。他外祖父也是,並且直到他剛退休的頭幾年,那裏的生活還相當不錯。

同名電影劇照

當地人理所當然地認為:無需用功念書,也能在這家鋼鐵公司找份工作。“我們從來沒把找到一份工作算作幸運,我們把這看作是理所當然的。”然後,隨著中西部的製造業中心被掏空,“鏽帶”的白人工人階級不僅失去了經濟上的安全感,也隨之失去了穩定的家庭和家庭生活,他們成了一群最為悲觀的人。

但萬斯並不認為他們是純粹無力的受害者,他也坦率地提到了他眼中家鄉人民的一大問題:說得多、做得少。“人們口中談論的勤奮與實際情況間存在著矛盾。”

他在書中提到,有位鄰居“一生都沒離開過政府的救助”,但在說起勤奮的重要性時依然滔滔不絕,認為鑽福利政策空子的懶人太多了(從不認為她自己也是);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走遍米德爾敦,盡管“30%的年輕人一個星期的工作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20個小時,卻沒一個人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懶惰”。

2012年,美國一家智庫的研究所發布了一份關於白人工人階級的白皮書,裏麵提到:工人階級的白人與受過高等教育的白人比起來,工作時間更長。

萬斯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寫道:“如果這樣就認定白人工人階級的平均工作時間更長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他以內行的口吻指出,這份報告所得出的結果是基於電話調查,而許多受調查對象都會報上一個比自己實際工作時間更長的時間。



人們在這種矛盾中掙紮,難以忘記往昔的榮光。他們被落下了,但他們沒有消失。

他們還在那裏,他們的失望、掙紮和憤怒也在那裏,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與現實的摧殘而愈發強烈,對他們來說,選一個受到許多美國上層社會精英們反感、不按“常理”出牌的總統也是一種情緒宣泄的出口。

明白了這些,你就會理解萬斯的選擇和轉變。特朗普所主張的許多做法,和萬斯骨子裏的價值觀並不違背。哪怕他為其中一些不好的部分感到抱歉,也不會改變他內心深處為“血腥的布雷西特”感到驕傲的核心。

時隔七年之後再看這本書,感覺大多數內容都已顯得稀鬆平常。一部分原因是這些年來反映美國貧困白人生活與困境的書籍又出了不少。其中比較有名的,當數2018年出版的《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以及2019年那本《女傭的故事》。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的作者塔拉·韋斯特弗(Tara Westover)17歲之前從未去學校上過學;《女傭的故事》作者斯蒂芬妮·蘭德(Stephanie Land)是個單親媽媽,靠食品券、救濟金和打零工掙紮於社會底層。

這兩本書出版之後,都迅速登上暢銷書榜單,引發社會和媒體的關注。塔拉因此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影響力人物”,《女傭的故事》則被美國前總統奧巴馬選入其個人書單。兩本書的中譯本在國內出版後也轟動一時。

三本書的作者各有各的困境和掙紮,但他們都通過接受教育、努力學習而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萬斯的母親雖然堪稱家庭中的“問題人物”,頻繁更換男友,吸毒、酗酒,卻早在他學會閱讀之間,就把他帶到了公共圖書館,給他辦了張借書證並教他怎麽借書。“在家裏,母親也總是讓我有兒童書看。”

至於更多人的問題,白人工人階級的問題,萬斯盡管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但他也承認,沒有哪一本書、哪一位專家能夠解答現代美國發生在鄉下人身上的問題,他似乎隻確定一點:要以家庭的支持與愛,讓孩子們健康成長。

“我們社區裏的很多人本來也該陷入掙紮之中,但是卻活得特別成功。”他寫道,“我們社區有許多完整的家庭,許多人家的晚飯餐桌上都是一片祥和……我的許多朋友都在米德爾敦或附近過上了成功的生活,建立了幸福的家庭。”

萬斯和妻子烏莎 圖據視覺中國

萬斯深信:窮孩子麵臨的真正問題是家庭環境問題。一個貧窮但有愛的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成功概率顯然大於一個貧困又充滿暴力和漠視的家庭。但困境在於,這幾個負麵元素往往是共生的——為了抵禦絕望而變得麻木,為了忽視痛苦而變得冷漠……

七年過去了,答案依然正確,問題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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