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東江門鶴山市桃源鎮,有一輛貨拉拉廂貨車,每次跑單時,總是引人關注。貨車駕駛位坐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子,她戴一副眼鏡,紮著利索的馬尾,颯爽幹練。副駕駛坐著一個寸頭少年,他身材敦實,眼神卻顯出不符年齡的憨態。
這是35歲的貨車司機田秀,和她14歲的兒子文文。幾乎每天,田秀都會風雨無阻地帶著兒子跑單。文文患有多動孤獨症和癲癇,心智停留在3歲,每當媽媽下車裝卸貨,他便一個人坐在車上,自己聽著音樂手舞足蹈。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4年。做貨車司機,對田秀來說,是最“劃算”的工作——既可以照顧孩子,又可以賺錢。她行駛在日複一日枯燥的跑單裏,計劃著養無法長大的兒子一輩子,也渴望著他能有融入社會的一天。
田秀
是14歲也是3歲
6月18日上午7時,天色已經大亮,這是鶴山市在夏季裏難得的一個晴天。田秀在桃源鎮的家中醒來,麻利地洗漱,到樓下給貨車充電,到了8點,她準時登上貨拉拉平台搶單。
這是田秀成為一名貨車司機後,四年間的日常。她駕駛的是一輛4.2米的中型貨車,主要接中小工廠的運貨單。桃源鎮及附近鄉鎮有不少工業園,這類工單不少。但這天是周二,相較周一,行情沒那麽火熱。田秀緊盯著搶單頁麵,來單鈴聲一響,便立即點開工單詳情,要迅速判斷性價比,還要手速夠快,才能搶到一單。
上午9點半,田秀接到了這天的第一單。“兒子,出門了!”隨著她的吆喝,一個男孩從沙發上跳起來,很快衝到鞋櫃換好拖鞋,做好了出門的準備。他身高1.6米,已超過田秀一個頭,臉色紅潤,眼神卻懵懂,表情盡顯憨態——這是田秀14歲的兒子文文,患有多動孤獨症和癲癇,心智停留在3歲。
文文喜歡出門,喜歡坐車到不同的地方去,田秀幾乎每次跑車,都會帶他一起。這一單接得不遠,接了貨送到隔壁鎮的工業園,才花了一個小時。下一個合適的單子遲遲不來,田秀索性先帶兒子回家,準備午飯——文文吃不慣外麵的飯菜,隻願意吃自家的飯。
回到家,文文的爸爸唐生難得也在,一家人簡單吃了個飯。來不及睡午覺,田秀接到了一個適合的單子,母子倆立刻又出發了。
這次接的是一個跨市運貨單——要將一批帳篷傘從鶴山運到中山小欖,這樣距離適中的單子,是田秀的首選。下午1時25分,田秀提前五分鍾到達小欖的傘廠,辦理好運貨手續後,熟練地打開貨廂門,將貨車開到卸貨口處,又按照工人的指引,將升降尾板精確地對準卸貨平台,接下來,隻要等待工廠的搬運工將貨物裝入貨廂內即可。
一次裝貨一般要花上半小時,在這期間,文文就坐在副駕駛,一邊吹空調,一邊拿著田秀的手機看視頻。文文不識字,但多動的病症讓他鍾愛吵鬧的聲音,播放的多是動感的音樂或ASMR視頻。玩膩手機的時候,駕駛艙又成為文文狹小的樂園,他東摸摸車頂,西碰碰收納箱,拍手哼歌……自己也能玩得很開心。
田秀工作時,文文就在車上等她
完成裝貨後,母子倆驅車前往小欖。卸貨與裝貨的流程差不多,等忙完這一單,已經是下午4時許了。又是一個尷尬的時間,現在再接一單,就要錯過晚飯時間;直接返程,就要空車回家,浪費這一程的車耗。這一天,田秀選擇下午就回家,因為第二天要參加公司安排的一個活動,她決定提前下班一回。
從擺地攤到跑貨車
此前的許多次,田秀都舍不得跑空,寧可再接一單,忙到深夜十一二點才返程。回到家,她也沒法立刻休息,還要給孩子煮好飯,洗好衣服,才能躺到床上。
這樣的行程雖然疲憊,但很劃算——田秀總是在計算,從文文確診為孤獨症兒童開始,就一直在平衡孩子和自己的人生,嚐試尋找一種最具性價比的解法。
故事要從田秀“南漂”說起。她是湖北黃岡人,二十一世紀初隨著打工大潮來到僑鄉江門,在這裏認識了從四川南下念書、工作的丈夫唐生,兩人在鶴山成家立業,不久後生下文文。
不料文文快到2歲時展現出異常的一麵,遲遲不會說話。田秀夫婦將他帶去就診,醫生說這是多動孤獨症,即在社交、語言、行為和興趣方麵存在障礙,同時又有注意力不集中、活動過多、行為衝動和學習困難等問題。兩夫妻立即讓文文接受了行為幹預,但直至6歲,文文的情況仍未好轉,加上每個月的治療費用較高,家裏又生了二胎,資金周轉不靈,文文沒再上過學。
隨著年齡增長,文文的精力越發充沛,時不時會大叫、大笑、跳躍。他能聽懂別人的指令,卻不能組織語言。他生活在自己的小宇宙中,不能理解社會秩序,對於陌生人,也往往難以掌握社交距離,有時令人感到冒犯。
“那能怎麽辦?自己家的孩子,沒辦法。”田秀常常說這句話。作為文文最親的人,最依賴的對象,她也承擔了最多照顧文文的責任。在成為貨車司機之前,田秀沒上過班,也沒進過廠,而是擺了很多年的地攤,就是為了同時兼顧孩子和賺錢。疫情之後,田秀轉做物流管理,接觸到不少貨車司機,便又萌生了轉行的想法。
田秀正在協助搬運工裝貨
一開始,家裏極其反對田秀去做貨車司機,原因很簡單,“要做這行,就要先買車,投資挺大的。而且當時覺得網絡平台可能沒有那麽穩定,風險挺大的。”唐生說。除了他,家裏的幾位老人也不看好做貨車司機的前景,家裏一度因此爆發過爭吵。
從誤解到諒解
但田秀骨子裏就有那麽點黃岡嫂子的倔,膽大,不服輸。她不顧家人反對,貸款7萬多元買了一輛麵包車,並通過車行介紹,當上了貨拉拉司機。
這對田秀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職業體驗,入行的前兩個月,她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有過迷茫,也有過焦慮。幸運的是,疫情防控期間正是貨運物流的發展期,借著這股東風,她很快證明了自己的選擇沒錯。
到2023年,田秀已經成長為一名老道的貨車司機,根據客戶要求,她將駕駛的中型麵包車換成了更大型的4米2廂式貨車,這樣一來,她能接的單子更大,單價也更高。
貨拉拉平台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平台上,開4米2廂式貨車車型的女司機並不算多。截至目前,田秀已跑了約三千個工單,拒單率為0。田秀非常勤勞,用戶對她的評價也非常好。現在,田秀一個月能賺兩萬元錢,刨去買車的成本,也能有七八千元支持家庭。
田秀用自己的拚勁,將家人的不理解轉化為支持。2022年,在田秀入行兩年後,唐生也成為一名貨拉拉司機。2023年,田秀的哥哥繼承了她置換下來的麵包車,接力開始跑貨車。
田秀也堅持了她最初的目標整整四年——一邊照顧文文一邊賺錢。她的客戶們不少都知道文文的情況,並表示諒解。
這種諒解,往往是從誤解開始的。或許是由於特殊的身體素質,文文有尿頻的毛病,常常要上洗手間。一天田秀帶著他到工廠裝貨,一個沒看好,文文便從車上跑下來,直接在工廠內的排水溝處撒尿,把眾人都嚇了一跳。田秀連連道歉,又解釋了文文的不同尋常,工廠負責人聽了之後,不僅怒氣全消,之後還對田秀多有關照,優先指定她接單。這樣善良的客戶不止一位,幾年下來,田秀也和他們成了亦商亦友的關係。
田秀和文文並肩回家
貨拉拉平台方麵也針對文文的特殊情況,為田秀提供了一定的幫扶。去年7月,文文在等紅燈時跑到路邊撒尿被路人拍下視頻,在網絡上廣泛傳播。平台關注到後,找到田秀了解情況,最終沒有做出處罰,而是持續關注其個人情況,並為她與關注自閉症群體的愛心人士牽線搭橋。
渴望上學機會
當然,他人異樣的眼光總是無法避免。田秀遇到過看到文文個頭大,就使喚他幫忙卸貨的客戶;也接收到過嫌棄文文的目光。田秀也試過,文文在她裝卸貨時突然跑到別處,她拔足奔跑,才把孩子追回來,從此每次她下車,都需一心兩用,分一半注意力關注著文文。
田秀很清楚,在他人眼裏,文文可能是個“可怕”的孩子。因為即使在自己的母親麵前,他也有很多“討厭”的時刻,當他不分時刻地亂跑亂叫時,田秀也感到過疲憊。
但田秀沒有責怪過這個無法長大的孩子。因為她知道,文文心裏沒有惡意。他會幫媽媽拿鞋子,會幫媽媽晾衣服,會在媽媽開車口渴時給她喂水,會攬著媽媽的肩膀一起走路……
哪怕是很簡單的事情,已經是文文可以給予母親的力所能及的回報。每次文文遞了水,係好了安全帶,田秀都會誇獎他,“做得好,兒子,就是這樣。”
田秀隻是擔憂,隨著年齡增長,文文將越來越成為異類。他該如何在社會中立足?她最大的願望是,文文還是可以讀一些書,懂一些基本常識,盡量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今年6月,田秀參加了貨拉拉“平凡之光魅力司機”評選活動,在報名詞中第一次寫下自己和兒子的故事,並最終當選“魅力司機”稱號。他們的故事通過媒體曝光後,有孤獨症公益教育機構聯係她,表示也許可以為文文提供上學機會。
田秀曾經設想過最壞的打算,如果文文一輩子“3歲”,隻能不自控地亂叫亂跳,甚至更壞,精神進一步惡化,她便買一輛房車,帶文文雲遊中國,住在偏遠的、盡量不打攪他人的地方。“反正文文喜歡車。”田秀說。但她也為這種假設設置了很多前提——要等攢夠錢,要等女兒長大成家立業之後,這才是“走投無路的選擇”。
田秀開車時,文文在旁邊看視頻
如今文文有了就學的機會,這讓田秀振奮起精神。她積極地與各方對接,整個6月都異常忙碌:在跑貨車之餘,她接受了很多采訪,還開始學習剪視頻,一次又一次地講述自己和文文的故事,希望通過這些機會,讓更多的目光看到文文,以及和文文一樣的孤獨症孩子,為他們尋找更多融入社會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