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句台詞的女主角,在戛納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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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入圍本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唯一一部華語片,賈樟柯的新片《風流一代》自公布消息後就備受關注。《風流一代》是賈樟柯繼《江湖兒女》之後闊別六年的又一部長片,也是一場橫跨二十年、關於中國社會現實巨大變遷的影像紀錄。

《風流一代》由三個篇章組成,第一章拍攝於2001年。在完成了他第一部在電影工業體製中製作的電影《站台》之後,賈樟柯組建了一個小的攝製團隊。

他們沒有目的地自由拍攝,在他們最喜歡的城市、最喜歡的地方。這些影像,有時候是純粹的紀錄片,有時候則有一個小劇本,但並沒有對這個電影有具體的想法。賈樟柯將這個過程比作雲——雲可以向任何方向移動,也可以形成任何形狀。

2001年正值中國加入WTO和北京申奧成功,整個社會積極昂揚的情緒也呈現在《風流一代》的前半個小時裏。電影一開場,一群農村婦女就在簡陋的房子裏唱歌跳舞,渾然天成得幾乎不像是在表演。

隨後,影片中段時空跳到了2006年的三峽。經濟的高速發展,也讓人們開始重新平衡內心的坐標。趙濤飾演的女主角被男友拋棄,在一段苦苦追尋之後終於放棄。她總是獨身行動,在路上躑躅獨行,或是在船上眺望江水,孤獨,沉默,沒有方向。

主演趙濤戛納紅毯照。(圖/戛納電影節首映紅毯)

2020年到2022年間,因為疫情,賈樟柯被迫待在家裏,開始回看這二十年裏無意識積累下來的拍攝素材。在賈樟柯看來,這次疫情對於電影史是個重要的時間節點,整個電影業包括電影人的心態都有了變化。

在回望這二十年的巨大變化時,賈樟柯首先想到的是聲音。曾經,我們的城市裏充滿噪音,譬如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如今人們仍然騎摩托,但摩托車變成了無聲的電動車。“過去用機油來運轉的喧鬧年代已經過去了。”賈樟柯說,“現在我們進入了可再生能源時代:它是無聲的。”

《風流一代》劇組戛納電影節首映紅毯禮。(圖/戛納電影節)

《風流一代》的女主角趙濤也是無聲的。她在全片沒有台詞,這構成了這部電影最大的特色。賈樟柯說,她代表了現實中很多沉默的人。從另一個角度來生活,讓角色開口,故事的可能性反而就被削弱了,而沉默代表著一言難盡,代表著無限的話語。

趙濤串聯起了這三個篇章,她在電影中的角色仍然是“巧巧”,彰顯賈樟柯對自己前作的延續和回顧的野心。賈樟柯說,他在趙濤的臉上看到了時間的魔力,“時間不斷抹去他們舊的自我,並添加新的一層。物體對我們來說是靜止的,而人的麵孔卻在變化。”

趙濤的沉默貫穿到了最後——影片最後一幕,趙濤大聲地喊出了一聲“啊”——這是在某一次拍攝時,趙濤情不自禁喊出來的,賈樟柯決定保留下來。影片也在這裏結束。

(圖/《風流一代》新聞發布會)

在戛納的首映結束後,趙濤流下了眼淚。賈樟柯站了起來,接受觀眾們的掌聲,說:“剛剛趙濤喊了一聲,謝謝大家聽到了,謝謝!”

首映之後,賈樟柯接受了華語媒體的群訪,他談到了《風流一代》的拍攝初衷、對於女性角色的理解、疫情和人工智能對電影行業產生的影響,還有對第六代再次“集體出海”的回應。

以下是群訪內容節選:

越輕盈,越覺得它重

問:影片中有非常多的音樂,不同的時間跨度都會有不同的音樂。請問導演是如何選擇音樂的?

賈樟柯:影片音樂結構分為三種情況。第一種是我的音樂夥伴林強幫我寫了大部分的電子樂,是相對主觀的音樂。第二種是我們在拍的真實空間裏,當時記錄到的人們唱歌跳舞所使用的音樂。

另外一部分選取的歌曲大部分是搖滾樂,比如最開始使用的《野火》。我沒有太考慮它是產生於哪個年代,它也是非常主觀的音樂,配合著敘事。我們也認為這次的結構應該更自由一些,整個影片很像是一次視聽的魔方——有多種組合的方法。

問:電影一直在用音樂的方式去推進敘事,是不是為了營造出一種虛幻的、與現實間離但是又身在其中的感覺?

賈樟柯:我特別想把這個電影剪得輕。當我在看素材的時候,拉著素材快進,就發現分分秒秒我們走過來的生活,再去回顧,原來就是那樣的輕,你的一個鼠標就能帶著它在時空隧道裏輕盈地走過。就好像一個龐大的飛機,起飛之後它的身影是很瀟灑的,很輕盈的,但是越輕盈越覺得它重。

問:我們注意到在《風流一代》裏麵使用了很多以前的舊素材,包括一些 1: 1 畫幅的素材。這些素材您是什麽時候拍攝的?畫幅的變化有怎樣的考慮?

賈樟柯:我們剛讀電影的時候,前輩導演就講過,太陽底下無新事,人的生活的記憶大同小異。這也不是一個很殘酷的事情,更關鍵的是一個個個體的情況。在不同的年代,涉及到的人們的生活細節就不同。比如失戀,可以是沒有電話的年代的失戀故事,可以是互聯網時代的失戀故事,或者在人工智能時代的失戀故事。

我們一開始就確定了,應該在一個清晰的故事線上負載起豐富的時代信息和人物感受。就好像一條河流,這條河流不要複雜,不要老轉彎起伏,它就是自然的人物生活的流動。隻有在這樣一條穩定的河流上,才能負載起上麵那些波光粼粼、一閃而過的那些感受。

中間我們也想過,有沒有可能用時空交錯的方法,或者用回望的閃回的方法,那種情感效率會很高,觀眾馬上會被感染。但是我最後還是決定用線性敘事,因為這20年的拍攝已經呈現了一個線性線索裏的變化節奏。

另外一方麵,我們人生就是線性的,我們沒有辦法過非線性的人生。我自己有個習慣是,看到感興趣的東西就去拍,所以在剪輯的時候就基本保留了原始素材的畫幅比。當時拍的是1:1.85,那就用1:1.85;當時拍的是 4: 3,就用 4: 3。

(圖/《風流一代》)

問:想問一個您和趙濤老師合作方式的問題。這次在《風流一代》,您和趙濤老師是如何達成合作的?

賈樟柯:因為我們前麵沒有劇本,完全是在素材裏形成敘事。剪好之後我們拿著終剪,再拿著2022年的當代部分的劇本給她看了,她也無法推托,因為前麵2/3都是她演的。那也沒啥可商量,那就完成這個電影唄。

人物不說話,

不代表她內心沒有想傾訴的表達

問:我們注意到這部電影中大部分人物都是沉默的,會用文字取代對白,是想營造出一種怎樣的氛圍?

賈樟柯:其實趙濤演了很多說話的部分,在剪輯的過程中,我們慢慢覺得,她應該是一個沉默的女性。但這個人物不說話,不代表她內心沒有想傾訴的表達。就像現實中很多女性,雖然說話,但是沒有傾訴的渠道。我們就想使“沉默的人”這個概念具象化。

但總體上它是一個劇情片的走向,還是有必要有一個情緒的爆發點,和敘事的轉折點。這些點,我們用傳統黑白電影的方法來進行敘事的推進,同樣也是讓敘事中斷,借鑒了默片的字幕版的方法,去和故事本身拉開一點距離。

(圖/《風流一代》)

問:趙濤老師在超市工作的時候,有一段和人工智能的互動鏡頭。我個人理解為,人工智能和人的互動以及情感的交流,還是達不到人和人之間的細膩效果。想問導演安排這場戲的原因是什麽?

賈樟柯:機器人出現在電影裏,是我一個很深切的感受,就是時代變化真的太快了。恰好在疫情前後,這幾年科技的活躍性也增加了。我第一次接觸機器人,是七八歲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未來世界》,英文課本裏也有機器人,完全是科幻的。

但是突然間,去賓館都是機器人在送東西了,雖然沒個人樣,但確實是個機器人,還說話。我真的很恍惚,20多年就從科幻變成現實了。我們劇照公布的時候有人問,科長你是不是拍一個科幻電影?我說我這個一點都不科幻,現實裏麵這玩意就跑來跑去的。

另一方麵,這個角色為什麽要跟機器人交流?首先是孤獨感。這個女性一個人生活,在超市裏也沒什麽朋友,反而是機器人會來問一聲:你今天心情好嗎?

(圖/《風流一代》)

問:片中男主角斌哥年輕時跟隨創業浪潮去幹房地產,生病之後回到珠海。當他想再次創業的時候,能感受到他和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這個人物是怎樣設定的?

賈樟柯:如果說片中的女性角色是被浪潮困住的人,斌哥就是一個被浪潮擊碎的人,他連身體都不完整。這是我對於男性的反思,對於男性社會性競爭的那些樂趣的反思。最終我們的代價就是把自己擊碎,然後向女性學習——關注情感,關注生活本身。

問:有些觀眾無法理解電影中的女性角色放棄自己的生活去追尋(愛情),有點工具化。您剛剛說的是被浪潮困住的人,您又是如何看待這個角色設定的?

賈樟柯:波伏娃說過一句話非常好,沒有天生的女性,女性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的一種自己的認定。這個電影有20年跨度,這個女性也不是天生有女性意識,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獲得了女性意識。她的變化,是從一個很依賴感情,到被傷害、尋找感情,到斷然分開,到我們可以想象人到中年以後,她或許就變成一個人生活,或許都不需要男女關係了,可能也花心,都有可能。

對於電影來說,我是去呈現女性的成長,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反過來說,這也是為什麽在這麽多的、可以剪成很多不同的電影的素材裏,趙濤這個巧巧的角色那麽吸引我們剪下去的原因,就是從我們拍攝的不同階段的情景和劇情裏麵,能看到她變得越來越強悍,也是我本人一個慢慢理解女性的過程。

(圖/《風流一代》新聞發布會)

問:電影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想問您為什麽選擇在當下這樣一個時間點,去回望21世紀初?

賈樟柯:我寫過一篇文章,我說或許未來的電影會成為疫情前的電影,和疫情後的電影,就像上一次劃分是二戰前的電影和二戰後的電影。這種人類普遍經曆的災難,外在的巨變,會讓藝術結束一個階段,又開始一個階段。

也是在這樣一個客觀的條件下,你有了大把的時間,在這樣一個時代的轉折關頭,去回望過去。它不是我們的選擇,是被安排。那就去做這件事情,就是順天意。

問:《風流一代》的後期補拍是在2022年,展現了大量的社會狀況。想知道您怎麽去處理和回應這段曆史?《風流一代》是如何去實現這一點的?

賈樟柯:我們經曆過的任何一個曆史階段,如果我們有興趣去表現的話,那我們就應該去表現,而且是誠實地去表現。它的存在是全世界人都經曆的,不單是中國的。在疫情之下,人們仍然有各自的生活內容。像我作為老師,我自己疫情期間還得上課。我覺得如實把個人經驗拍出來就好。

外國網友對《風流一代》的高度評價。(圖/外網評價截圖)

問:這次您和第六代導演又一次一起出海,來到戛納,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賈樟柯:我覺得不存在集體出海,我們幾個也沒商量,彼此也不知道對方把片子送過來了。那形成這種巧合,我覺得說明大家對於電影這個媒介來表現時代,表現生活,還是有一個(共識)。特別是這幾年大家生活在一個共同的集體記憶裏麵,大家都保持這樣一個反應的觸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