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網審判“如懿傳”:反爽文敘事和慕強恐弱的時代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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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2024年05月14日

撰文 | 胡毓婧

編輯 | 黃月

《如懿傳》在播出6年、下架4年後迎來話題高潮。

連月來,B站、抖音、微博等平台二創視頻作品“審判”《如懿傳》的聲量愈來愈大。周迅飾演女主角如懿的台詞、人設成為吐槽焦點,網友稱這一角色“戀愛腦”、“窩囊”,看著受氣。持續的群嘲催化了“大如” 、“搖香菇”、“煮蔥燴”等熱梗,吐槽《如懿傳》已經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現象。



《如懿傳》由汪俊執導,周迅、霍建華等人主演,講述的是如懿與乾隆一生從恩愛相知到迷失破滅的婚姻曆程的故事。初播之時,這部劇便因周迅飾演少女、寡淡造作的台詞,以及縈繞在“宮鬥劇”類型之上的雌競厭女等引發爭議。

與6年前相比,當下觀眾的審美趣味再度發生微妙變化,除了“反爽文”模式外,《如懿傳》重新被開發解讀的內容,觸碰到了職場霸淩、階級跨越等情緒敏感點,《如懿傳》由此成為了最值得研究的國產劇之一。

“反爽文”宮鬥敘事與階級敘事

網友群嘲審判《如懿傳》師出有名,在一次次拉片解讀後,這部劇的服化道、台詞和人物塑造等實質性問題徹底暴露出來。比如劇中半文半白的台詞“本宮乏了,去眠一眠”或“本宮的足美嗎”,以及如懿每次回憶與弘曆青梅竹馬的情感時,會反複說一句“牆頭馬上遙相顧”,有些強撐古典與深情、反落得寡淡和囉嗦的感覺。

劇情和人物塑造上的硬傷則更為致命。《如懿傳》劇作在還原曆史與改編開腦洞之間遊移不定,將乾隆寵愛的皇後富察氏和令妃改寫為反派,而將斷發的廢後如懿塑造為正麵女主,故而劇中乾隆懷念富察皇後、日日為她寫詩是不知毒後真麵目,而將如懿打入冷宮、寵愛令妃,則是為了保全如懿不被後宮爭鬥波及,劇情邏輯牽強到像是廢後如懿垂死之前的幻想。



《如懿傳》劇照

回退一步來講,《如懿傳》的主題仍有值得深思之處。初播之時,不少觀眾認為《如懿傳》是一個很喪的“帝後離心”的BE愛情故事。作家王愷稱,這部劇寫滿了中國人對愛情的幻滅感。在一眾女性角色中,女主角如懿是唯一掙脫了羅網、走出天子布下的棋局的人,她不再在後宮委屈地生存,即便掙紮出來是一片空茫。

而引發這一輪審判的主要原因也在於,《如懿傳》對《甄嬛傳》和《延禧攻略》等爆款宮鬥劇的爽文模版做出了反叛。如懿的最大槽點一方麵在於她沒有行動力,麵對宮鬥顯得不屑於辯白,麵對她人的誣陷,她最大力度的澄清不過是“臣妾百口莫辯”、“臣妾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導致許多歸順於她的嬪妃和下屬遭到迫害,她無力拯救,忠仆惢心被打斷一條腿,冷宮時期多次搭救她的淩雲徹最後被賜死,這些服務於如懿的人最終都因她而遭到殘害。

另一方麵,她對少年時代的感情太過依戀,花了太久看清皇帝虛偽花心的真麵目,這也被視為“戀愛腦”的表現。女頻網文研究者、山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肖映萱認為,宮鬥可以類比職場內卷,“後宮”是將工作焦慮放大為生存危機的模擬職場。這一類型敘事的前提,是對弱肉強食、以惡製惡的“叢林法則”的絕對服從。這種服從是根深蒂固的,打心底裏認為它天經地義、不可動搖,再無別的出路,於是隻能去“鬥”。

《甄嬛傳》和《延禧攻略》是順從這一模板的,尤其《甄嬛傳》現象級的熱播固化了觀眾對宮鬥劇的理想模板。《如懿傳》中,篤信年少情深可抵萬難、不屑於下場宮鬥的如懿整日喪氣滿滿、死氣沉沉,毫無爽感可言,而從宮女晉升為貴妃的衛嬿婉則完美契合大女主的模版。衛嬿婉在花房和嘉妃宮裏被霸淩五年,一旦得到機會,就將後宮當職場、把皇上當雇主,凡事均以結果為導向,最終她的兒子永琰在乾隆死後登上皇位成為嘉慶帝。盡管編劇讓衛嬿婉看起來手段狠辣,但觀眾仍對她靠自己實現階級躍遷的底層成長經曆狠狠共情,感歎“他們都瞧不起你,可偏偏你最爭氣”。



衛嬿婉

這種爽文大女主的審美趨勢近幾年愈演愈烈,觀眾尤為警惕感情和生活上依附男性、沒有自己事業的女主。這一點在近幾年的古裝劇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在人設設置上,古裝劇會強調女強男弱或者雙強,拒絕嬌妻,反對戀愛腦。

比如不久前的熱播劇《與鳳行》,趙麗穎飾演的碧蒼王沈璃一杆銀槍四處征戰,而男主則在人間擁一處小院做“家庭煮夫”。去年暑期的武俠劇《蓮花樓》中,女配角麗譙想成為天下第一,然後將男主/男三兩個武林第一高手收進後宮,觀眾尊稱她為“角姐”、“事業批”。盡管她是戕害男主的最大反派,但在搞事業加玩弄男人的加持下,觀眾對這一角色的好感度不降反增。

與此同時,國產劇也在改造男性角色。去年兩部現言劇《我的人間煙火》《以愛為營》中楊洋和王鶴棣飾演的兩個“霸總”角色,分別因為表演油膩和占有欲而引起觀感不適,被認為人物塑造落伍。

與之對應的是“人夫感”和“窩囊男”的流行。《年會不能停》中的白客被觀眾點評班味十足、居家男人工作踏實,內娛頂級beta。近來流行的一眾返鄉劇中,男主都顯得情緒穩定、有分寸感,比如《故鄉,別來無恙》中的謝陽,以及《去有風的地方》和《春色寄情人》中的李現等,他們能為大城市漂泊歸來的女主兜底,卻又沒有掌控欲,似乎脫離了北上廣的職場高壓,人也變得鬆弛自然起來。

主動的觀眾與權力關係的反轉

不同於過往的被動型觀眾——無法將自己的感受傳導到影視內容製作端,表達對一部作品的喜愛也是追星打卡做數字女工——近幾年觀眾愈發主動,這不僅表現在更尖銳地表達自己對影視劇和男女主的好惡,更突出的是將劇中的元素打散重組,拚貼自用。

美國傳播與媒介研究學者、粉絲文化研究先驅亨利·詹金斯早在《文本盜獵者》一書中就研究過這種趨勢。他指出,粉絲文化將形成一種“參與性文化”,這種文化將媒介消費的經驗轉化為新文本乃至新文化和新社群的生產。

互聯網和短視頻放大了這一趨勢。觀眾不僅反叛劇本設置,自選角色磕CP,更是為自己喜歡的角色重寫劇情,比如去年熱播劇《長月燼明》中的葉冰裳,以及《如懿傳》中的衛嬿婉,這些角色沒有主角光環,出身底層,自小被欺侮貶低,受到迫害後黑化變成所謂“惡毒女配”,成為男女主懲惡揚善和感情路上的最大障礙。劇集播出後,為角色憤懣不平的粉絲為他們“逆天改命”,重寫劇情,相關的二創和同人文風靡一時,《當葉冰裳擁有98k後》《不思歸》等葉冰裳同人文在Lofter等平台形成了一波創作熱潮。



葉冰裳同人文 圖源:小紅書

《與君初相識》的編劇李晶淩認為,不同於現代劇需要現實代入感,古裝劇滿足的是人們最極致的幻想,主要是讓大家感受到爽感和宣泄愛恨情仇。這兩年國產劇流行一女N男的配置,熱播劇《長相思》《寧安如夢》都是如此。“乙女”和“逆後宮”模式,磕CP方式非常多元,觀眾為自己心水的男性角色爭奪與女主婚戀的合理性,在播放頁麵下為自選CP送花、在微博和抖音上掀起一輪輪的口水戰,本質與偶像粉絲真金白銀的“打榜”行為類似。

肖映萱認為,在這種滲透著選秀經濟與流量邏輯的權力關係中,“嗑CP”不再是圈地自萌、互不相幹的平等權利,而變成了一件有“高低貴賤”的事,押對了寶的才是贏家。而《如懿傳》的CP不論是官配的帝後乾隆和如懿,還是如懿與海蘭,劇情的生硬和頹喪,都讓CP嗑起來不太適口。相反,衛嬿婉和進忠這對反派CP相當受追捧,進忠為衛嬿婉打開職場進階的第一扇門,而後者也相當“爭氣”,一路升級打怪。

但是,過於嚴苛地要求古裝劇女主滿足自己的現代女性獨立、自強意識也不可取。肖映萱在研究女頻網文提到,當下讀者對女頻小說的性別實踐要求十分嚴苛,“女強”必須一“強”到底,否則就要打上“偽女強”乃至“厭女”的標簽,迫使作者塑造徹徹底底的“獨立女性”,不能對父權製表現任何妥協。

這樣激進的性別意識,看似走向犬儒的反麵,實際仍是犬儒的表現——她們將其訴諸幻想,卻無力處理現實困境,掙不脫“女強”執念,就無法賦予性別更自由的可能。因此,這類“女主升級文”大多隻能提供一“爽”到底的快感滿足,很難為女性提供現實生活的行動借鑒。



《如懿傳》劇照

這種意識也不僅來自對獨立女性形象的呼喚,而更多是慕強恐弱心態的一種放大,人人要爬到資源和權力的頂端成為那個強者,不被霸淩,就要成為霸淩別人的人,沒有中間地帶。這其實也是流動困難、資源稀缺時代的某種社會心態的反映,隻不過被包裝為了性別平等的心願。

《如懿傳》的選角、劇作、人物塑造存在問題,但它仍然提供了一個女性脫離宮鬥體係的選擇。女主角如懿當然不完美,她帶著高門貴女的體麵和不屑,對衛嬿婉宮女時期遭受霸淩視若無睹,卻對她想“勾搭”皇上警鈴大作,在宮鬥和與皇上周旋這兩件事上,她又顯得極為無能節節敗退,她花了太久看清徹底看清弘曆的偽善,最終也沒有得到善終。這一切封裝在封建製度敘事內,劇作仍然試圖講述一個女性的悲劇。盡管高門貴女的婚姻悲劇與你我無關,但這樣一個女性的命運樣本仍值得鏡鑒。

《甄嬛傳》被視為“宮鬥劇”的經典之作,當下觀眾對其的主流解讀視角是女性的成長強大和職場進階,但這部劇想呈現的是封建製度、帝王權勢對女性群體的摧殘,這個製度也摧毀了甄嬛這個天真聰明、向往愛情與自由的少女,《甄嬛傳》本質上仍不是什麽爽文,甄嬛在劇中也說道,“臣妾想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觀眾要“一鍵跳過”的甘露寺甄嬛果郡王感情戲份,恰恰是甄嬛最開心的時光。從這一點來看,《甄嬛傳》和《如懿傳》的主題是相通的,隻是《甄嬛傳》完成得更好。

參考資料:

肖映萱,女孩們的“敘世詩”———2020-2021年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

肖映萱,“嗑CP”、玩設定的女頻新時代——2018-19 年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

GQ報道,從“厭女”到“愛女”,她們對浪漫小說感到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