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大熱的“早教”行業,為何如今人去樓空?

曾經大熱的“早教”行業,為何如今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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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阮怡玲 黃敏

編輯|王一然

閉店

“前一天剛購課,第二天就閉店”“白天上課,淩晨通知關店”“花18600買課,才上了15節就聯係不上機構了”……2023年底,上海、深圳、廣州、鞍山等地不少家長在社交媒體上爆料美吉姆、金寶貝等早教機構閉店、“跑路”的消息。

2023年12月31日,美吉姆上海嘉定中心在朋友圈發布《告會員書》,宣布門店暫停營業一段時間,之後便無回應。2024年1月8日,該中心再次給家長發布了一條微信消息,表示轉課名單和其他事項還在洽談中。

張寧也是嘉定中心的會員家長。2021年8月,她花一萬七在上海嘉定購買了美吉姆的課,因疫情、孩子生病等原因申請了延期,閉店前,課程還剩三分之二。發布通知前一天,張寧帶著孩子去上課,聽到其他家長說要閉店了,詢問店長情況,店長沒有正麵回應,她加入了維權群,群中已有100多個家長,每個家庭涉及金額多在萬元左右。

美吉姆是我國早教市場的龍頭企業,主要為0-6歲兒童家庭提供歡動、藝術、音樂等課程,這些課程多打包出售,動輒萬元。據廣州一位家長分享的圖片顯示,60節課優惠後售價16480元,每節課單價274元。

為了搞清楚狀況,不少家長來到了美吉姆中心,卻發現店門緊閉,部分門店還粘貼有商戶拖欠房租的公示。一些家長撥通總部中心電話後,被告知美吉姆(中國)與美吉姆加盟中心係授權合作關係,各加盟中心為獨立經營主體,對於加盟中心的閉店情況隻能進行反饋和督促解決。

●閉店的美吉姆門店。講述者供圖

事實上,很多老師也對閉店始料未及。去年9月8日,池宇彬正常上完課,店長突然召集開會,“行情不好,美吉姆總部也不給支援,相當於放棄我們了,我們也不好經營下去了,閉店。”晚上七點半左右,美吉姆上海世博中心公眾號正式發布閉店通知。

散會,收東西,下班,回家,和其他老師們一起,池宇彬走出了這個工作兩年的地方。

就在這天,一位小男孩的媽媽說下午的課有事上不了,他還和小朋友約定明天再見。

更讓池宇彬憂心的是,公司欠繳的兩年多社保、公積金似乎徹底拿不回來了。工資也還有兩個多月沒發。

肖彤同樣發現自己的社保和公積金沒繳,她在美吉姆的關聯企業艾塗圖位於天津市的一家門店,公司的回複是:“緩交不是不繳,如果使用不了(醫保),公司負責報銷,把單子和發票留好。”她當時選擇了相信,沒想到一斷就是一年,直到離職。

肖彤畢業後就進入了教培行業,當了一年教務,兩年老師,教高中數學和化學,再晉升做了一年運營,然後就遭遇了雙減政策,公司裁員、合並校區。據肖彤描述,入職艾塗圖後第一個月,公司就遲發工資,第二個月把3000元分兩次發,第三個月直接不發。

近幾年,特別是疫情之後,在較高的房租和運營成本、下降的報名人數等因素影響下,美吉姆、金寶貝、七田真等早教機構深陷“閉店潮”。早在2022年8月初,美吉姆上海黃浦日月光店、靜安大融城店就出現了關店現象。

去年,廣州、上海、成都、北京等多地分店都被曝出關停,並引發家長維權。據媒體報道,僅2023年上半年,該品牌就倒閉了72家。據美吉姆公開的財報顯示,2019年盈利約1.86億元,2020年後連續幾年虧損。

比孩子更不能接受

池宇彬2022年剛畢業就進入美吉姆工作,參與培訓、開始上課之後,他發現之前的憧憬都是真的——和孩子們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池宇彬在歡動課上帶著他們做遊戲、做運動,模仿動物的叫聲;在藝術課上教他們認識顏色,學習使用筆和刷子,很有成就感。

池宇彬從早上8:30開始,午休一個半小時,之後一直到18:30,平均每天上五六節課,一節接著一節。“整天要保持一種情緒非常亢奮的狀態,哪怕很累,上課也不能表現出來。”

老師的工資構成是底薪加課時費,“多上課才有錢,不然到了某個年紀之後,上不了這樣的課量,甚至可能會退出行業。”在他的店裏,年齡最大的老師隻有二十八九歲,再大點一般就轉崗到銷售、管理等。

麵對孩子單純的笑臉,池宇彬發現,隻要花心思把課上好,讓孩子喜歡自己,家長基本都會認可。教銷分離的製度也能讓他避免操心雜事。

●艾塗圖門店宣傳視頻截圖,老師正在上課。講述者供圖

孩子玩得開心安全,是很多家長報名早教課的主要原因之一。高中老師林曉琳工作繁忙,有時周末還要加班,孩子一般是奶奶帶。2022年底,她買了早教課,當時兒子兩歲左右,到了喜歡爬、跑、跳,卻沒什麽安全意識的時期,老人帶娃精力和方式又都有限。她花一萬多在常州報了班,每周帶孩子一起去上課,美吉姆有相對安全的設施,也有老師的引導。還有家長看重早教機構提供的同齡人互動空間,希望能鍛煉孩子的社交能力。

良好的課程體驗,有口碑的品牌,讓家長們充滿信任,把機構當成穩定帶娃的去處,林曉琳說:“我在心理上也有種依賴,覺得上課時間帶娃會好一點。”即便從其他家長那得知經營情況不太好後,有的家長也沒想退費:“能上課的情況下大家都會去上。”

曾經的學前教育從業者李智楠2021年跟隨丈夫到成都工作,那時女兒到了爬行階段,租住房子太小,她想給自己和女兒一個學習的機會,便報名了早教課。女兒每周很期待去,2023年7月,機構閉店了,女兒一直問,還提醒“明天就要去上課啦”。李智楠沒辦法,隻能帶她去看已經亂糟糟的現場。現在孩子不再念叨了,卻依然記得。

關於閉店,很多家長都提到“我覺得比小孩更不能接受”“大人情感上的傷害比小朋友要強烈一點”。他們不理解為什麽課程挺好的,老師也挺好的,怎麽就突然做不下去了?

預兆與掙紮

池宇彬覺得,“黑天鵝”事件給了行業一道重擊。從2022年3月到2023年1月,因為疫情門店一共停課了大半年。線上直播課程一天最多上一節。兩節線上課就會抵掉一節線下課,很多家長也不願意,效果不好。孩子抵抗力差,家長不放心出門,早教也是恢複營業最晚的一批,簽單率一直不高。

當時,員工工資隻能按上海最低工資標準發放。大部分老師都是外地來的,夥食費、房租,都是不小的開支。去年9月,上海的美吉姆一下子20多家門店集體閉店,家長隻能轉課到還在營業的中心,人越來越多,老師們“上不動了”;來試課的新家長也越來越少。

肖彤是教務老師,除了排課任務,還要處理退課需求,更直麵門店的經營壓力。她入職時趕上門店新開業,麵試在咖啡廳,店長和她麵對麵,周圍一片嘈雜,大概一周後,她從同事口中聽說,他們實際上是搬家來的——實為撤店,這裏離原來的地方隻有3公裏,但比原來麵積小,裝修簡陋,休息區、照相室沒了,教具質量也變差。

很多家長覺得不值當,肖彤剛一接手就有40多個退費申請。剛開始,她還根據合同上退費的協議給家長回複,但40天過去了,公司還是不給退款,一個月又一個月一直拖。

“疫情問題”“公司艱難,都不容易”,從品牌總監傳到店長,再到員工、家長,後來“拖欠員工工資”也用上了類似說辭——肖彤這才意識到公司的言而無信。

她記得,去年疫情稍緩,2023年1月10日,公司召集員工到萬象城美吉姆開內簽會。內簽會一年三次,哪個門店公休就去哪個店。會上放著介紹課包的PPT,讓老師們集中聯係家長簽單,線上交錢開收據,家長來上課的時候再把合同和收據一起拿走。

每次會上都掛著“不拚不搏等於白活”“生死看淡不服就幹”之類的橫幅標語。他們從早上9點簽到晚上10點,肖彤回憶,領導用“大家努努力,爭取再出單”的話一直拖著,並且聲明,當天簽單的40%會用於給他們發工資。但當天結束,大部分人的銷售額都不足以發全工資。

2月中旬,陸續有老師提出離職,不到一個月,所有教師、銷售、校長集體離職。肖彤當時沒走。她判斷疫情沒結束,找工作不容易,並且對家長、孩子們有感情;更重要的是,她被提拔成了教務總監,薪資上調,和調來的一位教學總監一起穩定校區和新教師。

店長已經走了,如果她也不在了,退費、欠薪更沒人解決了。她和品牌總監還定了協議,會把她之前的工資全部補齊,社保繳好,其他老師的工資保證按時發。

但堅持了四個多月,她還是離職了。7月底,她從認識的家長那裏聽到了年底可能要閉店的風聲,她向認識的高層詢問,對方幾乎是默認的態度。

“(離職後)我覺得解脫了,一出門空氣都是新鮮的。”一個月後,熟悉的家長就告訴她,門店閉店了。當天周日下午四點多,最後一節課還在上,店長就和一名男老師開始搬教具。

在職期間,肖彤也見證了多家美吉姆的閉店。老師們大多能感覺到征兆,暗示家長門店經營困難,幫著他們盡快轉課。但大家都不知道具體哪天,很多都是半夜時,企業微信彈出一條消息,告訴他們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肖彤記得,街對麵門店的閉店就特別突然。那是一個周四白天,相熟的店長告訴她:品牌總監要求這兩天抓緊消課,租金太高要搬店,想盡量少些鬧退費的家長。但當天晚上10點多,總監又打來電話,隻說“閉店,明天不開門了”。

公司也會設立“臨時過渡點”來上課。肖彤所在的門店閉店後在一家商場找了一層倒閉的教培機構教室,類似共享自習室,沒有教具教材,還經常辦活動課,原來一節活動課上2個小時銷4課時,現在銷6課時。“什麽都不管了,就這麽上著。”

老師楊嘉雨曾經曆了3個“臨時過渡點”。去年8月13日,店長通知閉店,她收拾了8大袋“家當”帶走,當晚商場就來給門店上了圍擋。

為了繼續上課,他們趁晚上商場停止營業後,偷偷摸摸進入封閉的門店裏搬教具,一直搬到淩晨3點。老師們自己出錢叫貨拉拉、出力搬運,這樣的夜晚他們度過了三四個。

第一個臨時過渡點不符合開課條件;第二個堅持了一個月不到,領導還辭退了一些老師;10月24日,最後一個臨時過渡點,借用早托班的場地,也因為房東驅趕關閉。

剛閉店時,領導曾告訴他們,會去找新商鋪,開新中心,但後來老師和家長們發現,都是空話。

育兒壓力回彈

離職後,肖彤7月份的工資一直欠著。上午辦理離職,下午她就去了勞動局仲裁,尋求法律途徑。但“賬戶沒錢,無法執行;老板就是一句‘我沒錢,你願意去哪告去哪告’。”肖彤說。

已經輾轉三個過渡點的老師楊嘉雨不考慮維權。她覺得就算最後拿到錢,也遠遠抵不上付出的時間精力和成本。她還有個補社保的麻煩事。離職前她收到消息,自己的社保關係被轉移了,如今再去補得拉著所有員工一起,到現在都還沒補上。

家長同樣陷入維權困境,有些家長甚至在閉店前一天還被推銷課程。得知閉店後,他們嚐試聯係門店退費,大多沒有有效回應;去門店找相關負責人協商解決,現場要麽大門緊閉,要麽“打太極”。

北京雲亭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營營律師稱,由於現階段對早教機構缺乏具體監管措施,社會上出現不少自然人、小微企業設立早教機構的情況,“設立快關門快”、維權難的現象十分明顯。作為消費者,付款前最好能了解早教機構負責人的基本信息和機構的資質文件,一旦發生跑路事件,消費者可以一並起訴負責人,將早教機構和負責人列為共同被告,增加後續執行到位的可能性。

但機構閉店前後,老師和家長們可能會遇到公司法人變更、財產轉移等情況,他們無法識別是否為正常的工商變動,家長和員工能做的風險規避非常少。

大多數機構會在後續推出轉課方案,往往不能做到同品牌轉課,且存在距離遠、不能全部轉課等情況,基本都要再花錢,比如每節課交費二十到三十元,或者隻能轉一部分課時,剩下的重新購買。

林曉琳報名的機構在2023年10月中旬閉店, 11月她轉課到新機構,目前還沒上過課。“課程比較水”,這降低了她帶孩子去上課的意願。

她也遇到過指責,“腦子壞掉了,一下子交萬把塊錢”,一些網友把上早教課等同於“雞娃”。事實上,上早教課的孩子不少是3歲以下的,需要家長花長時間照料、陪伴。對家長來說,除了財產損失,機構閉店也打破了家庭生活節奏,讓原本能釋放一點的育兒壓力回彈。

一直堅守的老師也對這個行業感到失望。肖彤覺得這幾年的虧損和支出是不可逆的傷害,如今閉店越來越多,口碑越來越差,成了惡性循環。現在,肖彤和朋友共同經營一家滑板店,徹底離開了早教行業。

但經曆了三個過渡點的老師楊嘉雨選擇留了下來。去年10月最後一個臨時過渡點關閉後,店長、教務已經離職,為了履行領導之前對家長們“堅持到年底”的承諾,楊嘉雨和其他老師想找第四個臨時過渡點上課。後來,5位老師自己出資創立了一個新的早教品牌,選址、湊教具、開店、通知老客戶。

新門店的售課模式借鑒了健身房的月卡,他們吸取經驗,不賣大課包,“不要做任何可能有風險的”。如今新老客戶的比例在2:8,他們一直調整運營模式,每天愁的就是怎麽能夠盡量虧得少一點。“祝每一個曾經的美吉姆老師越來越好吧,生活不會打敗你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