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最大城中村:單間租金從500漲到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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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才能把新聞寫在祖國大地上。

自2016年起,澎湃新聞就與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合作開展調查研究實踐活動,創立了“記錄中國”這一品牌。今年是“記錄中國”出發的第8年,聚焦“中國式現代化的城市圖景”。

近日,澎湃新聞與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共同組成的“記錄中國”團隊,就高質量發展、傳統產業轉型升級、文旅產業壯大、城市IP打造、構建生育友好型社會等諸多議題分赴多個城市深入調研,形成了一係列調研成果,真正做到了“把新聞寫在祖國大地上”。今天的這篇調研報道來自廣州,關注的是廣州城中村裏的“異鄉人”。

距離廣州城市新中軸線不到2公裏的石牌村,是廣州最大的城中村,也是很多“廣漂”到這座城市落腳的第一站。

大學畢業後,周忠能和吳海搬入了石牌村居住。白天,他們穿著淺藍襯衫和西裝褲,梳著精致的背頭,在廣州市中心天河區一家貸款中介公司上班。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穿過擁擠的人流,回到城中村的小巷裏,擦得發亮的皮鞋躲過小水坑,小心翼翼地踩在坑窪不平的路麵上,頭頂的空間被過於親密的“握手樓”“親吻樓”擠壓著,僅留一線天光。城中村的夜晚要來得更早一些,落日的餘暉在這裏會被提前吞沒。



石牌村的“握手樓”與“一線天”。 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日前,國務院常務會議正式審議通過《關於在超大特大城市積極穩步推進城中村改造的指導意見》。《經濟參考報》報道指出,從中央到地方,政策持續加碼,城中村改造重要性再度提升。

石牌村是廣州天河區中心的著名城中村,也是天河區首批改造試點的城中村。0.73平方公裏的土地上,近200條街巷穿插交錯,如同一座迷宮,3200多棟低矮且密集的樓梯房將每一寸空間最大化利用,建造起一座龐大的生活圍城。暨南大學學者劉慧在與石牌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的訪談中了解到,截至2020年,石牌村現有居民約10萬人,其中95%以上為農村戶籍的外來務工人員。

城中村的建設遊離於城鄉規劃之外,居住於此的外來務工者也遊離在這座城市的身份認同之外。廣東住房政策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李宇嘉認為,城中村是城鎮化不徹底或二元分割的產物。大量年輕人、新市民、外來人口居住生活於此,卻無法融入城市。

在石牌村這片魔幻又現實的土地上,住著大學畢業生、開店的個體戶、“走鬼(擺地攤)”的小販、打零工的農民工、自由創作者……這裏流傳著網易公司創始人丁磊的創業和造富故事,也講述著“五條人”樂隊成名前的蝸居生活和音樂創作靈感。

城中村是城市開放與包容的注腳,也是城市建設的“疑難雜症”。有人想要奮發上進走出城中村,在城市立足紮根;有人可能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回鄉安家。人群來來往往,城中村安頓了無數“異鄉人”。

圍城裏討生活的人

石牌西路與海欣街路口,柏油鋪平的雙車道在此交匯。向西走大約兩個街區,56萬平方米的花城廣場在城市腹地緩緩鋪開,再向南望,遠處是廣州地標“小蠻腰”,近處點綴以圖書館、少年宮和大劇院。每年春天,大片玫瑰在廣場兩側盛開,這裏是廣州城市新中軸線的核心節點。

向東擠進標有“石牌”的簡易入口,人們則會進入一條僅供兩人勉強並行的狹管。滿眼都是花花綠綠的燈牌、熒光色的麵盆、紅黃搭配的菜單,過於飽和的色彩讓本就狹小的通道更顯擁擠。日出日落之間,工人、騎手和上班族穿梭於此,這裏是石牌村,藏於廣州CBD中的另一個世界。

相對低廉的房租,便宜的飯菜,讓石牌村成了很多“廣漂”的落腳點。阿衝在石牌村裏經營一間餐飲店。傍晚時分,他開始忙碌,把菜板架在水池上,麻利地切好辣椒、蒜等配菜,放下油鍋爆香。

阿衝的妻子也從不遠處的家中出發,到店裏來幫忙招呼客人。辣子雞、農家小炒肉、蒜薹炒肉,與廣州格格不入的辛辣氣味在飯館裏彌漫開來。煤氣罐打開又關上,斷斷續續發出巨大的“轟隆”聲。

飯桌上有時會出現蟑螂,阿衝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他一手抓起蟑螂,捏死,扔進下水道,“你看這個門口下水道還沒有打藥水,打藥水的話,滿大街都沒地方下腳”。

石牌村並不宜居,這是顯見的事實,居住在這裏的人們或多或少有些抱怨。

陽光是最顯性的稀缺品,房子跟房子之間的間隙窄到伸手可以摸到對窗,光線無從進入,有時從一樓到頂樓全是暗的,全要開電燈。有人提到隔音,“差到極點了,不是樓下吵就是隔壁吵。”空氣潮濕、窒悶,桌子上的綠葉菜一下午就會爛掉。

麗姐來這裏開理發店五年了,仍然不喜歡石牌村的環境,“老待在這裏,心情會不好”。她想念家鄉新鮮的蔬果和燦爛的陽光。

吳海和周忠能從學校畢業後,來到石牌村居住,他們周一到周四不談休息、隻談工作,周五在高樓環繞的綠茵地踢球。城中村的環境髒亂差,與他們在CBD上班的白領生活格格不入。談及是否有出去租房的打算,周忠能笑了:“都有這個想法,隻是被周邊的限製打敗了。”



周忠能在公司樓上拍下的廣州天河區,左側是石牌村低矮的樓房。受訪者供圖

在當下的現實中,城中村像是一座與繁華和物欲隔絕的圍城,大部分住戶恪守“非必要不出村”的原則,廣州CBD的物價高昂,於是城中村內形成了自成一體的配套服務。除了理發,還有超市、餐館、菜鳥驛站、美甲美睫、各類維修,一來二去,住戶們和超市老板都熟悉,微信私聊下單,有空了去店裏拿就行。

在《十三邀》的采訪中,許知遠問“五條人”樂隊,“這個地方(石牌村)最可愛的部分是什麽?”仁科說,“對我來說的話,以前我們沒什麽錢,這裏提供了一個世界,什麽都有。”

阿衝想不出到城中村外麵去的理由,“其實也沒什麽好玩的,來久了覺得廣州也就那樣”,更何況還有柴米油鹽要操持。

除了常駐村內的店老板,大批的外賣騎手也租住在這裏——在集中了整個珠江新城大部分外賣店家的石牌村,走路時要很小心才能不被焦急的騎手撞到。彎繞曲折的小巷裏藏著數不清的外賣店,住著數不清的外賣騎手,石牌村也因此被稱為“外賣村”。

和吳海、周忠能一樣,騎手離村頻繁,但生活並沒有因此產生本質不同。二月中旬,小張離開廣西老家,加入石牌的送餐隊伍。第一次跑外賣,比起每天可以送百餘單的“單王”,他一天隻能做五六十單。小張很少休息,沒怎麽出過石牌村,每天除了送餐還是送餐。他抱怨這裏“房租貴到離譜”,居住麵積小,衛生一般,隔音差到極點,但是“對於出來討生活的人,沒有說住得習慣不習慣的”。

七月初,龐錦東來到石牌村“投奔”梁誌超,2015年他們在冼村認識,不久又各奔前程。龐錦東走過很多地方,一開始是天河區的體育東,後來到深圳、佛山幹工地,如今又回到廣州,在梁誌超的生鮮超市送貨。他早已適應了簡陋的居住環境,“反正我住哪裏都能習慣”。



石牌村的生鮮超市,門口停著龐錦東送貨的小車。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每天兩點一線”,用理發店葛老板的話來說,“老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的”。每個早晨,大家在固定時間起床,走過同一條晦暗的窄道,用一天的汗水換一份微薄的薪水,然後在電器、機器的嗡鳴聲中入睡。

這些外來務工者是石牌村的主要人口,而石牌村是一個“討生活”的地方。

隻有在忙碌了一整年後,人流會散去,三味店、生鮮超市和理發店的卷簾門挨個拉下來,年關將至,為這場生活的奔襲按下暫停。

“心在這裏安定下來”

在城中村生活的“習慣”會隨著時間推移嵌入到人的血肉,成為另一種令人依賴的安穩。

對於陳誌勇而言,一年有365天,回到家鄉的日子卻隻有短暫的半個月,這樣漂泊在外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十幾年。如今他訝異地發現,每到過年,在江西家中他五六點鍾就醒過來,“就是住不習慣了”。

平日在石牌村,陳誌勇隻需要在早上11點前起床,因為再早也不會有人來店裏吃飯。正午的陽光沿著縫隙照進樓宇之間,他走進店裏,煲上一鍋飯,湘味小廚免費提供米飯,這一點他堅持了十幾年。大約35分鍾後,米飯開鍋,小店開始一天的營業。



陳誌勇在湘味小廚忙碌。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不到十平米的空間,四張簡單的木板桌,擦得鋥亮。走近了能看到斑駁的牆麵、落灰的窗台、冰箱後纏繞的電線——因為靠近廚房而浸染著黑色的油汙。廚房裏更簡陋些,漆黑的排風扇嵌在瓷磚牆裏,牆邊藍色的水管裸露著,陳誌勇在水龍頭下衝洗菜刀,細細的水流打在地麵上,肆意流淌。

在逢源大街34號,陳誌勇已經做了四五年,加上之前兩個檔口,總共十幾個年頭。200多種菜,密密麻麻寫在牆上的菜單裏,每個菜多少錢他都一清二楚,食材在冰箱的哪個角落,閉著眼都能拿到。還有很多菜索性不寫在菜單裏,是他和老顧客之間心知肚明的默契。買菜、切菜、下單、起鍋、收銀,他都一個人做,不請人,因為請不起,“其他人也不知道怎麽下手”。

以前店裏生意好,中午吃飯都要排隊,現在冷清了,陳誌勇也得了閑。約莫下午三點,食客都陸陸續續離開了,他支起手機,邊剝毛豆邊看會短視頻。到晚上五六點的樣子,沉寂了一整日的石牌村重新熱鬧起來,晚間檔會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淩晨。

時間久了,湘味小廚積累了一批熟客,靠著他們,陳誌勇在石牌村紮下根。他對自己的烹飪水平很有信心:“都在這裏那麽久了,不好吃就沒有回頭客,一兩個月就做不了,虧本。”老梁是其中之一,他覺得這家店用料新鮮,“老板人也好,我們是老朋友了”。

十年來,老梁一直到石牌村送貨,給各家餐館送洗潔精,梁誌超是他家“老三”,他開的生鮮超市就在湘味小廚對門。平日裏的下午,老梁習慣手指夾著煙坐在店門口,老板忙著做事,他自顧自望著門外的路,有時也加入隔壁門店的對話。



“湘味小廚”的餐桌。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生活如此日複一日。“心在這裏安定下來了,因為時間長了”,陳誌勇歎了口氣。

他喜歡種花,出租房裏沒有陽光,就養在店裏。一盆養了好幾個年頭的富貴竹,一盆綠蘿,都是很好養活的植物。門口的一根水管“太難看了”,他就自己找來材料,把它包裝成一株竹子的造型。

唯一的遺憾大概是與妻子兒女分離。陳誌勇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女兒讀初二,妻子帶著她在老家上學。暑假,女兒有時會到店裏幫工,收收碗、點點菜,“每年都會來”,但今年還不確定。

和女兒打視頻電話時,麵前的這位中年男人忽然切換語氣,變得柔和親切,他又問起“你會不會來廣州”,依然沒有得到肯定答複。後來他坦白道:“老婆孩子不喜歡來這裏。”

“我們在這裏待得還是習慣一點”,陳誌勇收起桌上的碗筷,順口問老梁:“你在這裏習不習慣?”

“我肯定習慣,待了30多年了。”

“離開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情”

隨著石牌村“身價”上漲,老住戶們的故事已經很難複刻。

如今石牌村基本由二房東掌握房源,房租隨之上漲,讓人難以承擔。金勇剛來的時候,村內單間租金每個月隻要五百塊,現在則已經漲到了兩千,檔口的租金更是漲到了兩萬塊。也正是因為失去了價格上的優勢,近幾年石牌村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麗姐記得,石牌村人多的時候“根本走不動路”。而現在她店門口的道路上很少有人經過,對麵的飯館因為食客寥寥,下午時分就掩上了卷簾門,等待晚上重新開張。路上隻有幾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拉著巨大的行李箱路過,箱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發出磕碰的聲響。

石牌村裏的生意也變得越來越難做。三味小廚對麵的檔口最近兩個月內就換了兩任主人,上一家麻辣燙的招牌還光潔如新,就又即將被拆掉,換上下一家鹵味店的名號。

現在的行情用陳誌勇的話來說,就是“哪個做哪個虧,哪個做哪個倒”,一家新店能堅持兩個月已經是奇跡。檔口倒閉的速度超過了原本約定的租期,店主往往連押金都拿不回來,虧損嚴重。

營業執照的發放也“卡得很緊”。辦理營業執照的費用動輒幾萬,讓很多店主難以承擔,加之本地房東覺得自家房子裏開的餐飲店太多,經常投訴。在石牌村開新店已然成為一項回報未知的投資。



石牌村店主們坐在門口休息,他們的頭頂上懸掛著招租的廣告。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子女的學業更是橫在所有居民心上的一根刺。盡管村口有一所幼兒園、一所小學,但是對於這裏龐大的人口基數來說,學校的容量顯得太小了。落戶對石牌村的居民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的孩子要想在廣州上學,隻能通過繳納社保獲得足夠積分。

內衣店老板楠姐的兩個孩子都在河南老家讀書,隻有假期才能到廣州和她團聚。她覺得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很聰明,隻是家中沒有學習氛圍,“要是放在好的家庭的話,肯定很優秀”。說到這裏,楠姐不由得有些遺憾。



午後的石牌村,太陽在這裏提前落山。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好在城中村的轉變已經提上日程並逐步落地。2023年1月召開的廣州高質量發展大會上,市住房城鄉建設局局長王宏偉表示,全年計劃推進127個城中村改造項目的建設,重點推進17個城市更新項目,力爭完成2000億元城市更新固定資產投資目標。

不過,城中村的外來務工者並不關心村子的未來。即便是在城中村待了十幾年的老居民,離開也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情。

對於阿衝來說,石牌村隻是他“歇腳的地方”。“所有的這些設施跟我都沒有關係。大家都是這樣,隨便借個地生存下來,一旦有些情況不利,馬上就走人了。”

麗姐甚至已經將離開石牌村提上日程:她在廣西的親戚朋友們很多人都在養觀賞魚,她也打算拿著這些年攢下的錢和他們一起入行。楠姐則用在石牌村開店攢下的積蓄,在家鄉的小鎮上買了房子,“孩子以後回去,總要有個家”。



公司組織內部足球賽,周忠能和另外兩位同事在球場。複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 左聿瑤 圖

梁誌超談到可能到來的改建,他話鋒一轉:“我們當然希望能留下一些城中村,畢竟城中村都是低收入人群,房價高了誰受得了?”

石牌村是“廣漂”們通往未來生活的跳板。吳海看重廣州的包容,他想留在這裏好好發展。“你知道嗎?”他與周忠能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半是自豪,半是向往,“我們有個同事,用了一年的時間在廣州這邊買了房”。他和同事們都期待著未來有一天,他們能夠走出石牌村,徹底在廣州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