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會背他的情詩,卻不知道他記錄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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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文曦

編輯|譚山山

奧登1907年出生在一個偏重科學知識、文學氛圍並不濃厚的家庭。按他的話來說,1922年——也就是他開始寫詩這一年——之前,他都沒讀過一首詩。在旁人看來,奧登的人生堪稱傳奇:他在西班牙內戰時在前線開過救護車,在中日戰爭時期來到戰火蔓延的中國,又因在戰爭前夕離開英國去美國而引發同胞的微詞。

奧登早期寫的是情詩和玄想詩。美國詩人蘭德爾·賈雷爾評論奧登的早期作品“晦澀、新穎,布局很差,不講邏輯,充滿驚人的語句,潛心於他自己的世界和形式”。

但奧登的詩歌不隻有愛情,人們難以讀懂奧登的詩,也難以讀懂他的人生。“你無法讀懂我如一本打開的書”,奧登留下的詩,像一篇麵向試圖讀懂他的讀者的閱讀理解原文,人們很想讀懂,又不敢貿然推測。

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末尾,男主朗誦了奧登的詩《As I Walked Out One Evening》。

他所有的詩,都是為愛而寫

1994年上映的電影《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裏,在伴侶蓋瑞夫的葬禮上,馬修念了奧登的《葬禮藍調》作為悼詞。這首詩想表達的是,愛人的離去讓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月亮和星星如何,再也沒有意義了。

停止所有的時鍾,切斷電話,

給狗丟一根帶肉的骨頭,讓它別叫,

讓鋼琴靜下來,還有鼓,

抬出靈柩,讓哀悼者前來。

讓飛機在頭頂盤旋哀鳴,

草草在天空寫下:他死了。

把黑紗係在鴿子的脖頸,

讓交警戴上黑色的棉線手套。

他曾是我的北、我的南、我的東、我的西,

是我的工作日和我的星期天,

是我的月亮、我的午夜、我的談話、我的歌,

我以為愛可以永遠,但我錯了。

不再需要星星了,把它們都摘掉吧,

包起月亮,拆掉太陽,

倒掉大海,掃清森林,

因為現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葬禮藍調》

這是很多讀者初識奧登的契機,憑借這部電影,這位20世紀30年代成名的英國詩人再次受到關注。

愛是奧登詩歌裏恒久的主題。無論是愛人的快樂還是失去所愛的痛苦,你都能在奧登的詩歌中找到共鳴。在《某晚當我外出散步》裏,他借一個戀愛中人之口,直抒愛意,毫不掩飾地寫出“我將永遠愛你,直到大海被收起晾曬,海水也變幹涸,直到那天上的北鬥七星化為嘎嘎尖叫的鵝”;在《預言者》中,他將愛比作“從未大聲說出的詞”“正如一幅畫不會作答發聲”。

《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劇照。

人們所熟知的、出現在《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裏的《葬禮藍調》那一段,鋼琴、犬吠、靈柩等平常的事物疊加,讓人直觀地感受到這一點:愛情的逝去讓一切按下暫停鍵。

到了後期,皈依基督教後的奧登,開始將婚姻之愛視為上帝之愛的福音。彼時,奧登的詩歌更多地向內探索。

奧登在隨筆集《染匠之手》前言裏說過,他的所有詩都是為了愛而寫。但他詩中的愛不僅停留在男女之情的私人之愛,更有對人類命運之愛的思考。與前一代詩人遠離政治的風格不同,奧登積極介入政治議題,質疑戰爭的合理性。

浪漫的詩歌中隱藏著奧登對政治的思考和對戰爭的痛斥。奧登從未否定過詩歌和現實關懷之間的關係,他的詩歌也往往有一種新聞報道式的觀感——描繪一個人的人生,或者某個具體的社會場景。

我在一間下等酒吧坐著

就在第五十二號街,

心神不定且憂懼,

當狡狤的希望終結了

一個卑劣欺瞞的十年:

憤怒與恐懼的電波

在地球光明和晦暗的

陸地間往來傳送,

糾纏著我們的私生活;

死亡那不堪提及的氣味

侵擾了這九月之夜。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

這裏,戰爭單純得如一座紀念碑:

有人正在接聽一個電話;

地圖上的小旗表明部隊已就位;

勤務兵端來了幾碗牛奶。有個計劃

卻讓活著的人為其性命心驚膽顫,

該中午口渴、九點鍾就口渴了的人,或許

迷了路果真已迷路的人,還有那些想念

妻子的人,與某種思想不同,很快都會死去。

但思想正確無誤,盡管有人會死,

而我們會看到千百張的臉

被一個謊言撩撥得激動不已:

地圖會確切地指向那些地點,

此刻,那裏的生活意味著噩耗:

南京;達豪。

——《戰爭時期》ⅩⅥ

如果失去現實主義題材的依托,那麽漂亮的比喻和詞語便容易淪為言之無物的空洞點綴,詩歌的社會價值也將大打折扣。20世紀30年代,世界範圍內經濟危機的爆發和西班牙內戰的戰況,讓當時的歐洲詩人更加關注現實問題。奧登更是直接目睹了這一切:西班牙內戰爆發時,正在冰島旅行的他趕到伊比利亞半島,奔赴戰爭前線,做起了前線的救護車司機。

美國文學批評家布羅茨基在分析奧登的《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時,將奧登形容為一個“新聞記者的角色”。布羅茨基說,這首詩的開頭給人一種“記者從××向您發來報道”的現場感。事實上,奧登也確實說過,“所有的藝術家都必須擔負一點新聞記者的職責”。

《鋼琴家》劇照。

因此,在奧登的詩中,讀者會發現他滿溢的社會關懷。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大地上,奧登看見了歐洲戰場的影子,戰爭讓土地變得恐怖和死寂,人們飽受摧殘,而侵略者,“他的憤怒既爆發給富人,也爆發給那居住在貧窮之裂縫裏的一切人”。

奧登文字裏無所不在的良善,奠定了他的詩歌流傳的基礎。

詩人不寫詩時,他在想什麽

很多人注意到了奧登作為詩人的一麵,卻忽視了他在散文和文論方麵的尖銳和才華。

《染匠之手》收錄了奧登對文學、詩歌、藝術等內容的看法。在這些個人態度頗為鮮明的散文中,讀者得以窺見一個不寫詩時的奧登。當一個詩人不寫詩時,他在想什麽?

在《染匠之手》前言中,奧登坦言,“我希望有一些愛進入這類寫作中”,正當讀者意欲感動之時,他緊接著說了下一句——“但我寫評論是因為需要錢”。

這位坦誠的文人對“什麽書應該被留下”“作者和讀者的關係”“是否應該批評不好的作品”有獨到的見解。

《天才捕手》劇照。

如今,社交媒體將一切文化作品置於任何人都可評論的境地,一旦人們覺得某本書不好,就會通過打低分、寫差評來表達他們的失望。而奧登認為,攻擊一本低劣的書不僅浪費時間,還會損害人的品格。原因便在於,當我們抨擊一本書寫得糟糕時,勢必是基於自己所有的才華、學識和憤恨,而此時“不可能不炫耀自己”。

無論處在什麽時期——文藝複興時期還是互聯網時代,低劣的文字作品都會存在。但它們遲早會消失。因此,在奧登看來,批評家不用花費筆墨去批判一個作者寫得不好的作品,隻需要宣揚他們認為優秀的作品。

“要提高一個人對食物的品位,你不必指出他業已習慣的食物是多麽令人作嘔——比如湯水太多、煮過頭的白菜,而隻需說服他品嚐一碟烹製精美的菜肴。”奧登寫道。

而對於給作家貼標簽、歸類的評論習慣,奧登也直言“應該受到指責”。

這種習慣延續到了今天,在讀書類網站和應用上,博主通過給作家和作品貼標簽來表明自己的好惡,讀者則通過標簽和身份進行快速檢索。但奧登極為不喜那種以年代為分界線的簡單粗暴的劃分方法,甚至判定“當代”是一個被過分濫用的詞。

奧登在牛津大學。

不寫詩時的奧登是尖銳而保守的,尖銳如上文所說,他對一些死氣沉沉的事物有著鋒利的觀點;而他保守的一麵,則體現在對文學語言的追求上。

奧登在《閱讀》一文中將語言的敗壞視為罪惡,認為若是語言敗壞,用之書寫的作家也會隨之敗壞,作家更不應該緊隨當代人日新月異的語言去敗壞文學的語言。這種看似守舊的文學觀點,在各類網絡爛梗流行的互聯網時代,或許亦有讓讀者反思的意義。

屬於知識分子的戰場,沒有時間和地域的限製

如果僅僅把奧登理解為一個寫愛情詩的人,那便忽略了他身上的其他突出之處。

對中國文學青年而言,奧登有深深的吸引力。直到今天,“我們必須相愛否則死去”“倘若愛不可能有對等,願我是愛得更多的那人”等奧登筆下的詩句仍在社交平台上被人摘錄和傳播。而時間回溯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對當時的國人來說,奧登也是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存在。

20世紀30年代末,威廉·燕卜遜在西南聯大講授英美文學,從霍普金斯、葉芝、艾略特講到30年代的新詩人奧登。當時,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特別是英國一批被稱為“粉紅色十年”的左翼青年詩人的作品,傳進了西南聯大校園。

“我們更喜歡奧登。原因是他的詩更好懂,他的那些摻和了大學才氣和當代敏感的警句更容易欣賞,何況我們又知道,他在政治上不同於艾略特,是一個左派……”談到西南聯大學子為何更接受奧登時,畢業於西南聯大外語係的英國文學學者王佐良如此說道。

1937年,倫敦法伯出版社和紐約蘭登書屋邀請奧登和小說家克裏斯托弗·衣修伍德再次合寫一部旅行作品——此前,二人合著的旅行讀物《冰島書簡》大受歡迎。出版方的要求是希望他們去一個亞洲國家。

1937年7月,中日戰爭的爆發,驅使他們來到了戰火正在彌漫的中國。在東南前線,曾見過西班牙內戰如何讓土地變得瘡痍、讓人民變得困苦的奧登,再次目睹亞洲的戰況。他們合著的《戰地行紀》記錄了當時日軍的殘酷行徑和中國民眾的艱難處境。

《鋼琴家》劇照。

中國之行結束,返回英國後,奧登寫下了被門德爾鬆譽為“30年代奧登詩歌中最深刻、最有創新的篇章,也許是30年代最偉大的英語詩篇”——《戰爭時期》。

這首《戰爭時期》,一半是神話、宗教的部分,另一半則指涉1938年的人類社會。二戰背景下,城市變成飛機和炮彈的靶子,奧登寫活著的、還在受苦的人,寫姓名連同身體一同死去的人。他也更早洞察發生在歐洲和亞洲的大屠殺有著某種共通之處。(“地圖會確切地指向那些地點,此刻,那裏的生活意味著噩耗:南京,達豪。”——《戰爭時期》)

奧登身上既有反戰的人道主義精神,也有冷峻的思辨性。

在《無名的公民》裏,他書寫了權力規訓下的現代人生存圖景,描繪了現代人如提線木偶般的一生。編號為JS/07/M/378的公民在現代社會的各個考察維度來說都是一名合格的公民,他從沒被解雇,按時繳納工費,每天買一份報紙,投了全額保險,在和平時支持和平,在戰爭時服從兵役。

詩歌末尾,奧登留下一個問題:“他自由麽?他快樂麽?”緊接著,自問自答式地回答道:“這問題再荒謬不過:任何事情若是出了錯,我們肯定都會聽說。”

《人生切割術》劇照。

而關於這位詩人的爭議,大多集中在他在1939年英國反法西斯戰爭前夕離開英國一事,甚至連奧登的好友對此也頗有微詞。此前,奧登因書寫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的反戰詩歌而受人愛戴和敬佩。

對於世人的不滿,奧登表示,他並不認為自己在軍事上會有什麽貢獻,而“屬於知識分子的戰場並沒有時間和地域的限製”。事實證明,無論是在英國還是美國,奧登的實踐活動都圍繞著閱讀、寫作和授課來進行。

在寄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奧登寫道:“對我這樣的詩人來說,自傳是多餘的,因為不管如何隱晦,發生在你身上的任何重要事情都會含攝在一首詩作裏。”

對於奧登來說,讀詩的每個讀者都是獨立的個體,而非集體性的大眾。因此,哪怕是今天,奧登仍隔著幾十年的光景,在詩歌裏平和地和讀者交流,迎接自己或多或少被誤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