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追凶:一個海邊小鎮的命案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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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在當地老漁民的眼裏,這些年近海海域出現的一個新變化,大概就是快艇和它們出海經驗尚淺的主人。以更少的海上經驗,駕駛體積更大、速度更快的海上工具,進入一個捕魚競爭更為激烈的海域,其間難免包含著危險隱患。

  記者 | 李曉潔

攝影 | 黃宇

線索

手機鈴聲響起時,是2023年5月上旬某一天晚上10點多。是個陌生號碼。但李珍沒有猶豫,接通電話。

“你是李珍嗎?”“你在做什麽?”“你要線索嗎?”一個聽起來醉醺醺的男人聲音。

這兩年,類似的電話李珍接了很多。一切從父親的去世開始。

2021年5月9日,母親節。李珍告訴我,那天66歲的父親李軍和表叔王峰一起乘自家快艇,去近海捕皮皮蝦。這片近海位於山東省海陽市鳳城鎮周邊,是當地村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春季是皮皮蝦最肥美,價格也最貴的時候,不少村民都會提前在海中布下漁網“守株待兔”,過幾天再去收網。5月9號這天,李軍與王峰上午已經出過海,收了一部分網。下午3點40分,二人再次從碼頭出發,準備拿回剩下的網,但入夜後也沒回家。3天後,二人乘坐的快艇被衝到海岸邊,但船上空無一人。

李珍記得那天上午,機器吊起父親5米多長的白色快艇,小艇的發動機、駕駛座都消失了。當時在一旁的海陽市公安、海警,以及漁政部門工作人員告訴她,這是海上意外翻船事件。但圍觀漁民的議論引起了李珍的注意。有常年出海的老漁民說,“船是被撞的”。他們依據多年在海上討生活的經驗分析,普通的意外沉船,駕駛座和發動機一般不會消失;更重要的是,快艇上多處沾了鮮豔的藍色、紅色油漆,像是被大船底座壓住,或者撞翻後蹭上的油漆。李珍說,政府的人沒理會這些說法,直接走了。17天後,表叔王峰的遺體在附近海邊被發現,法醫鑒定結果為溺水死亡,似乎更加證明這是一起海上意外事故。那之後,海警沒有就這起死亡事件立案,但也沒有不予立案回執。



《1899》劇照

這是一個有些曖昧不清的姿態。而死亡事件發生時,也是當地一個有些微妙敏感的時期。5月1日,海陽市剛剛進入每年為期4個月的禁漁期——政府為了保護水生生物和海洋資源,禁止漁民出海捕撈海鮮。但漁民大多知道,禁漁期的頭幾天,正是海鮮質量好價格高的時候,漁政管理也尚未完全到位,這個時候偷偷出海搶收兩天優質漁貨,是不少漁民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但一旦有死亡事件發生,對漁政、海警等部門則是另一回事。如果嚴查,意味著當天所有出海的漁民、事發碼頭、漁政人員都可能被追究責任。將死亡歸結為意外,是一個對絕大多數人都更輕鬆的結論。

李珍和妹妹決定自己追查真相。她們不再工作,白天去事發碼頭附近的海邊,翻檢潮落後海邊的遺留物,想找到父親遺體的痕跡;晚上偷偷溜進碼頭上停靠的漁船,尋找跟父親快艇上殘留油漆相似的顏色。她們跑遍了海陽附近幾個沿海城市,去每個碼頭尋找在出海時間、體型和油漆顏色上有肇事可能的船隻。

這是一段焦灼孤獨的過程。隻有真的站在出事海域的岸邊,看著茫茫無際、似乎空無一物的海麵,才能多少體會到這樣的追查是類似“大海撈針”的絕望。灰白色的海水一波一波翻滾著,似乎包裹著所有答案,但又似乎毫無情感,不吐一言。有親友也勸李珍和妹妹放棄,周圍有些漁民甚至抱怨,事發那年的禁漁期,因為死亡事件和姐妹倆的不懈追查,海陽市漁政對出海船隻管得很嚴。因為李珍姐妹,他們少了很多收益。



海陽市中心漁港碼頭,兩年多前,李軍的快艇在這裏停靠

但姐妹倆沒有放棄。在李軍和王峰去世後,當地有傳言稱二人是在禁漁期出海偷網,被發現後遇意外身亡。李珍和妹妹無法麵對這種謠言,“我一定要找到肇事船,找到凶手,給我爸爸洗清嫌疑”。2021年7月初,她們創建了抖音賬號“爸爸你究竟遭遇了什麽”,公開自己的手機號,許諾重金50萬求線索。之後兩年,李珍接到數不清的電話,有人好心安慰,有人幫忙分析肇事船隻的大小,但更多來電是男性無聊的騷擾,或者是垂涎賞金的騙局。曾經有個威海的男子斷定自己見過肇事船,騙了李珍4個月和幾萬塊錢,最後發現一切都是編造的,男子被判入獄半年。

所以,在2023年5月的這個夜裏,當李珍接到那個醉漢的電話時,並不抱太大希望。她幾乎是在一種慣性的驅使下接通了這個電話,並耐心地挨個回答了男人的問題:“我是李珍”“我想要線索”“你有什麽線索”。但對方卻又轉了話題,接著問李珍的妹妹在不在家,想要妹妹電話號碼隨便聊聊天。男人的語音含混不清,說的話也前言不搭後語。李珍很快掛了電話。“又是一個騷擾電話。”她想。

海邊小鎮

李珍留著一頭長發,方臉瘦削,透著一股堅毅的氣息。她從小在海陽市鳳城鎮建設村長大,村子緊鄰鳳城街道中心。一個十字路口區隔出四個村子,像四個不規則的方塊,建設村是其中之一。四個村子都臨著黃海海域,很多人家以打魚為業,即使不以出海為業的村民,潮落時也會趕海,撿拾海邊新鮮、免費的貝類。我到達那裏的時候是2023年8月底,再過一周就要開海了。海陽市的各個海港碼頭,木船和快艇停靠在堤岸邊。木船大多塗了藍色油漆,顏色發舊、發暗。一些漁民趕在開海前,又來碼頭檢查一遍漁船外觀、發動機,往油箱裏加滿油。空氣中時不時飄過一陣混合著柴油和海水的腥臭味兒。



為父追凶兩年多的李珍,在今年5月得到了重要線索

我采訪的所有村民都告訴我,過去幾十年,他們很少聽到鳳城鎮出海漁民死亡的事件。遵循著漁業傳統流傳下來的出海經驗,在海上忽遇風浪而亡的不多,一年也沒有一個。有時候會在海上看到漂浮的屍體,但大多不是本地人。隻有一個老漁民記得聽到過“撞船”事故——海上一艘小木船夜間航行未開燈,被大船撞擊後駕船人死亡,但那已經是上世紀的事情了。總體而言,大海對這裏的村民來說是親切的夥伴,是營生的基礎之一,尤其在完全失去土地之後,他們和大海的關係就更為密切。

王建設今年63歲,在鳳城鎮做了30年漁民,但他告訴我,自己屬於“半路出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鳳城鎮的村民還有幾畝自己的田地,不少村民一邊種地,一邊在開海期偶爾出去打魚。後來鎮上開始建樓房,以700元/年的補貼征用了村民本就不多的土地。失去土地後,他專職出海捕魚,一幹就是30年。

在鳳城鎮,跟王建設一樣因為失去土地,完全靠海吃海的人很多,大多數年齡都在50歲以上。王建設說,年紀最大的漁民有70歲,再老一點,在漁船上就站不穩了。他估算了一下,附近四個村子大約2000戶,還在做漁民的不到三分之一。依然從事漁業的年輕人,也不在鏈條的最前端。他們大多做收海鮮的二道販子、在大棚裏養魚養蝦,或者在鎮上開起海鮮店、海鮮燒烤店,做些小生意。在鳳城鎮街道邊,最常見的就是大大小小的燒烤店。到傍晚,店內外熱氣騰騰,音樂聲躁動,很少在這裏見到中老年人。



《海岸村恰恰恰》劇照

年輕人少有出海,最主要的原因是辛苦,但又所得有限。捕魚基本就是體力活兒。在開海期,漁民為了趕上天亮後第一波收魚,每天淩晨兩三點起床去碼頭開船,駕駛一兩個小時後才算到達近海,下網、拖行幾個小時,然後收網、分揀海鮮,下午返程,到家基本都已經天黑了。要是去到遠海,得在海上熬三四天才能回家。最難過的是晚上,即便拋錨固定,船隻還是在海麵整晚晃蕩,沒法安睡。海鮮帶回岸邊也不夠新鮮。所以,近幾十年來,出遠海的大木船很少,幾乎沒有漁民再在海上過夜。

但不管遠近,隻要到了海麵上,每個流程都需要人工出力,很多漁民的手指磨得圓禿禿的,快要看不清指紋。“我們就是出力氣打工的,是最底層。”王建設說,通常情況下,一艘漁船會停靠在固定的碼頭,碼頭有人24小時值班,負責所有漁船靠港後的安全。作為回報,漁民出海捕魚的收獲都先給碼頭老板,老板雇工人選取質量最好的海鮮,價格低廉,剩下質量次點的海鮮交給漁民自行處理。最近幾年,碼頭老板還要求漁船使用的柴油隻能經由碼頭購買,價格比漁民在外麵買貴不少。王建設估計,“等到9月1號開海,柴油肯定又漲價”。

即使能挨得了苦,這些年漁民也越來越難做。王建設總忍不住懷念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個海上各種管理規則還沒有很明確的時期。在海上,漁民和漁政部門不少打交道,漁政類似於陸地的交警,檢查漁船的各種證件、救生設備等是否完善。“那時候漁政的罰款也少,很多船沒有證件,漁政看到認識的船也不罰。”王建設說,“這些年查得嚴,各種罰款。”最影響漁民收入的,是海上資源“一年比一年少”,“過去海鮮多,現在出一次海,有時候捕不到多少魚,反而賠錢”。



《我們的藍調》劇照

王建設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禁漁期隻有兩個月,後來慢慢延長,改為三個月、四個月。他算過,刨去四個月禁漁期不出海,再除去大風天、冬季低溫,以及自身傷病,漁民一年最多能出海兩個多月。跟我說這些時,王建設的一隻胳膊打了石膏,手掌還腫著,這是一個月前他去附近山上摘東西時不小心弄傷的。禁漁期無法出海,他總想著做點別的補貼家用。醫生建議他休養三個月,這意味著9月開海後他也不能出海。他擔心這樣等下去,明年也不一定能出得了海。“年紀大了,一年不出海,第二年再去海上,腿腳不穩了。”王建設不斷歎氣,覺得年歲越大,錢就越來越難掙。

從木船到快艇

出事時,李軍66歲,比王建設還長3歲,但他很早就從靠海吃海的艱苦營生中解脫出來。雖然也從小生活在海邊,但李軍是同輩中少有的不種地也不出海的生意人。李珍告訴我,家裏從爺爺那一代開始做生意,售賣幹海鮮。父親也做了一輩子買賣,開過飯店、賣過幹海鮮、開毛衫廠??經營工廠很勞累,也影響他的睡眠和身體,中間也有過虧損的時候,但幸運的是總體賺了些錢。積累起財富後,李軍裝了村裏第一台VCD,一到晚上,他家院子裏坐滿了來看光盤電影的鄰居。村裏隻有村委會才有一台電話機時,他就給家裏裝了部電話。上世紀90年代,李軍一家住進了村邊上最早蓋起來的樓房。

不少村民形容他“腦子活,會做生意”,能看到社會趨勢,也愛追趕潮流。2011年,李軍在鎮上的毛衫廠被拆遷後,想著女兒們已經長大,一個成家,一個上大學,他便幹脆賣掉了機器,進入退休生活。小女兒李媛說,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愛結交新朋友,也愛學習新東西。他不願像其他退休老人那樣整天打麻將,或是找個“看大門”的工作坐著,覺得那樣失去了生活的“節奏感”。他喜歡忙忙碌碌的生活,退休之後很快迷上海釣,有空就出門跟著別人的船海釣,一次繳費一兩百塊,釣上來的魚自己帶回家。他還報過為期一周的海釣營,繳納幾千塊錢,跟著釣友出海,臉和胳膊曬得黑黑的。



開海前一星期,碼頭外的海灘邊停著一艘有些舊的木漁船

玩海釣沒多久,李軍又顯現出“生意人”的基因。他設計了船的模型,找工匠做了條四五米長的小木船,自己當船長,讓李媛在同城交友軟件上幫他找釣友。他的木船一次能坐四五個人,每人收費一二百元,出海大半天就能上岸,偶爾還有釣友包船。和他以往的生意一樣,因為性格直爽,青島、煙台有不少釣友都跟著李軍去近海釣魚。2018年,他賣掉木船,升級設備,花十多萬買了艘快艇。新快艇下海那天,李軍還邀請家人一起上船,在近海遛了一圈。

2018年正是快艇在海陽開始流行的時候。傳統漁民出海,用的都是木船,能抗風浪,能裝漁貨,關鍵是成本也更低。快艇速度快,按馬力大小,能達到木船的兩到三倍;它外觀時髦,基本都是白色,看起來幹淨又現代。甚至啟動的聲音也比木船幹脆,少了沉重感。隻是快艇使用的汽油更貴,成本更高。換成快艇後,李軍的海釣生意也上了個台階。一位曾跟著李軍的快艇海釣過的海陽市民告訴我,海釣主要追求休閑娛樂。他感覺這幾年城裏“閑人”越來越多,海釣似乎成為一種城裏人流行的生活方式,有釣友淩晨1點多從青島開車兩個多小時,來找“老李”海釣。

當然,李軍的眼界並不止於此。每年春天,也就是禁漁期前的兩個月,都是近海海域海鮮最為肥美的時節。王建設告訴我,這時期剛開春,稍遠的海域溫度低,海鮮不多,去一次遠海的收益可能抵不過成本,而更近海域有皮皮蝦、蟹,肉質肥美,批發價格是開海期的兩倍多。這時候的近海海域,是一年中競爭最為激烈的“戰場”。王建設感覺,尤其近些年春季,在近海捕蝦、養殖的村民明顯增加。每次出海,養殖區在海麵上設的架子越來越多,航道越來越窄。



王峰的兒子王宏斌,這兩年也在為追凶奔波

這段時間,有關捕魚的糾紛也增多了。最常見的一類糾紛是“偷網”。王建設說,近海是提前下好網,過幾天再去收,有人會趁主人沒來得及收網的空隙,提前“劫道”,偷走其他漁民提前下好的網內的海鮮,有的幹脆連網一起偷走。就算不被“偷網”,漁民也常因下網位置發生衝突。“大海不像陸地那樣容易劃分,你不知道海下哪裏有魚,哪裏沒有。有時漁民判斷一個位置魚蝦多,都想去下網,容易起衝突。”

雖然春季近海事端多,但李軍也不想閑著。海釣的最佳時期是每年5?10月,春季是海釣淡季,所得有限,但稍微有點漁業經驗的人都能看出來,如果在近海下網捕撈,快艇是更強大的營業工具——它速度快,一天能出海兩趟。對速度緩慢、一天一趟的傳統木船來說,是一種降維打擊。2020年春季,因為疫情被封在村子裏一個多月後,李軍的快艇也加入了這片“戰場”。他沒有捕魚經驗,便雇了幾個經驗豐富的漁民幫他下網收皮皮蝦,自己偶爾跟著他們一起上快艇,順便學學捕蝦。



《父母愛情》劇照

他的這項“副業”會一直持續到5月的頭幾天。這時候禁漁期已經開始,但海域裏仍然有相對肥美的魚蝦,市麵上海鮮更少,價格依然攀高。一些與碼頭老板關係好的漁民會依靠“人脈”和剛禁漁時尚不嚴格的管理,“自由”出海幾天,沒有“人脈”的漁民則選擇更危險的方式鋌而走險。在先鋒村,一個已經退休的老漁民遠遠指了指一家人門口帶輪子的衝鋒舟告訴我,這種船主為了躲避漁政檢查,不把船停在碼頭,深夜從家門口拉船到海灘,從海灘入海,夜間不開船燈,隻開一個頭燈捕魚。天亮前回家,把海鮮賣給附近商鋪。“如果不出事還好,出事可能要被撞,要出人命”。

5月9日

2021年5月9日這天是周日,李珍記得氣溫有點反常,到了5月還要穿薄羽絨服。海邊村子裏的溫度就更低一些。但早上5點多,李軍還是早早起了床,煮了雞蛋當早飯,從家裏出發,與表弟王峰一起到碼頭出海。

王峰比李軍小兩歲,也是個退休後閑不住的老年人。2020年初暴發的疫情,對他的家庭經濟造成很大影響。他的兒子王宏斌告訴我,疫情之初,漁業鏈條上受影響最大的是養殖戶和魚販子,他做蝦蟹養殖和二道販子,虧了“很多很多錢”。頭年11月養了幾個大棚的皮皮蝦,打算春節價高時出售,但那年剛過除夕,海陽市通往其他地區的高速路被關閉,市內各個村子封控,海鮮市場停業。往年七八十塊錢一斤的皮皮蝦,最後他在市內賣100塊錢4斤,還得送貨上門。或許是因為兒子這次生意上的重創,王峰於2021年春季辭去月薪2000元左右的保安工作,跟著李軍的快艇一起到近海捕蝦,收入比之前做保安多一點。5月9號這天,他們打算去收幾天前在碼頭近海下的捕蝦網。

第一趟出海很順利。大約四五個小時後,兩人便收了幾張網的皮皮蝦回到碼頭,賣給老板。中午,李軍在碼頭買了條鮁魚,駕車20分鍾回市區女兒家吃飯。那條魚的肚子破了,價格更便宜。下午3點40分,他和王峰再次出現在碼頭,打算去海上收剩下的幾張網。

對有經驗的老漁民來說,下午出海不是個明智的選擇。越接近日落,大海越是變幻莫測,所以傳統的木船都會在淩晨出海,盡量在日落前返航。但5月9號那天是母親節。在海陽市,每個大大小小的節日,家人都盡量團聚,海鮮也容易賣出好價錢。而且那天下午天氣很好,無風無浪,對有強勁馬力的快艇來說,應該晚上8點左右就可以回到岸邊。



《我們的藍調》劇照

那天下午還在海上的,不止李軍這條快艇。孫棟立也帶著5名船員在出海捕魚。

孫棟立今年50歲出頭。據當地人的說法,孫棟立早年在城裏上班,不出海,最近十多年才成了漁民。原本沒有自己的船,通常是在別人船上當雇工。但孫棟立會交際,性格外向,跟海陽市中心漁港的碼頭老板私交不錯。這位碼頭老板也是建設村人,40多歲,同樣善於交際,幾年前承包了海陽市中心漁港碼頭,獲得了優先收購漁民魚鮮的權利。但他顯然還希望賺得更多。三四年前,碼頭老板、孫棟立和另一人合資買了艘快艇,用於近海捕魚。出資最多的碼頭老板是快艇的法人,孫棟立當船長。雖然在當地漁民眼裏,孫棟立並不算很有出海經驗,但他管理的卻是一艘大船。

這是一艘在碼頭上比較少見的大型快艇。接近16米長,有船艙,能裝更多漁貨。但除了外形的氣派之外,這艘艇給當地漁民留下的最深印象卻是一起事故。那是2020年,一位老漁民記得當時已經開海,孫棟立駕駛快艇返回港口,停靠碼頭時操作失誤,撞到一艘木船上的船員,船員斷了幾根肋骨。在當地老漁民的眼裏,近些年海麵上出現的一個新變化,大概就是快艇和它們出海經驗尚淺的主人。以更少的海上經驗,駕駛體積更大、速度更快的海上工具,這似乎包含著危險的隱患。但很多時候,錢總能解決問題。在那起撞船事故中,孫棟立賠償了對方10萬元,了結了這起糾紛。



《狂飆》劇照

5月9號這天下午,孫棟立的船也在相同海域,當晚9點左右回到碼頭。父親的快艇在海上消失後,李珍和妹妹在尋找肇事船隻時,曾經將孫棟立的船作為嫌疑對象。她們請求海警吊起這艘大快艇,查看船底的油漆,看是否有肇事可能。“海警一開始說這艘船太大,吊不動。”李珍告訴我,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最終海警取走這艘快艇底部的一塊油漆。大半個月後,她再次聯係海警,得到的回複是油漆與父親快艇上的殘留油漆不匹配。

李珍還記得9號晚上11點多,海陽開始下雨,她的心開始不安。半夜12點左右,雨越來越大,她開車和家人到碼頭,看見表哥王宏斌也守在那裏,眼睛紅紅的。當時海上起了風浪,沒人願意出海找船。碼頭老板也阻止她報警,說現在是禁漁期,報警會招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她記得第二天早上自己報警後,第一個駕船出海幫忙找人的就是孫棟立。他駕駛著那艘大快艇出海,但不到半小時又回到港口,說風太大了,出不去。

追凶之後

回到今年5月上旬那個夜晚,掛斷“騷擾電話”後沒幾分鍾,李珍的手機鈴聲又響了。這次是表哥王宏斌打來的——他的父親王峰也在出事快艇上。王宏斌說,他也接到了醉酒男子的電話。

這似乎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線索。在多次言語試探並陸續轉給對方3萬多元後,李珍終於見到了來電者——一名肇事船上的船員。他告訴李珍,肇事船隻就是孫棟立那艘大快艇,船上還有另外5名雇工船員。其中有3個人在同一個村子,與李軍和王峰家相距幾百米距離。

重要人證出現後,追凶之路有了轉機。5月底,海警對大快艇的船底油漆做了鑒定,很快就給出了和第一次鑒定相反的結果——兩艘快艇上的油漆一致。李珍把消息告訴母親和已經懷孕的妹妹,三個女人在家裏大哭了一場。



王峰去世後,為了補貼家用,她的妻子在村附近飯館找了份小工

海警逮捕了事發時在大快艇上的6個人和碼頭老板,5名雇工被拘留一周後,取保候審回家。8月下旬,我在先鋒村見到了其中一名雇工林海英。他今年58歲,留著寸頭,全身的黝黑中泛出點暗紅色,瘦得精幹。林海英算是個老漁民,自己也有條十多米的木船,在當地屬於中型船。但他說自己出海“出夠了”,又沒有別的營生。2021年5月,禁漁期剛剛開始,他成為孫棟立快艇上的雇工。我見到他時,他的話很少,更多時候是低著頭抽煙、沉默,不願意再回憶當時發生了什麽,隻是重複說:“我們不懂,法律意識淡薄,一點也不懂,很害怕。”

確認肇事嫌疑人後,李珍依然保持一種“戰鬥狀態”。父親的完整遺體還沒有找到,對案件本身,她也有很多擔心和不解:“為什麽肇事船上的船員在案件審理期間能取保候審?最後到底要判什麽罪,會不會判刑很輕?”她現在生活在海陽市區,如果不是父親突遭意外,她很少逗留在這個彌漫著濕漉漉海腥味的地方。她記得父親出海那天,上衣穿了貼身的墨綠色羽絨服,深色襯衫,下身是黑色條紋褲,還戴了手表。這身裝扮跟過去幾十年父親的穿衣風格差不多,他喜歡板正有型、幹淨利索的衣服,衣櫃裏最多的是西裝西褲、皮衣襯衫。他腰杆總是挺直,看起來“體麵”,像一個機關幹部。李珍還記得,父親對孩子很細心,會記得自己隨口說的缺少鑰匙扣、要買個駕駛證件套這樣的話,然後挑適合她的簡潔風格買給她。她年輕時開店做生意,父親還幫襯了不少錢??這些細節,都是支撐著李珍一定要“追凶”的精神動力。相比父親對自己的細心和付出,她做得太少,但再沒機會對父親表達什麽了。說到這裏,李珍在談話中唯一一次紅了眼眶。

(文中所有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