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過,流亡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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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嘉慧是 1992 年生人。在她 27 歲的時候,也就是 2019 年,她開始追蹤一位叫 Djawoto的、已經去世 26 年的印尼知識分子在世上的痕跡,當時她計劃創作一部 Djawoto 後半生流亡史紀錄片,還有一組攝影,通過他人的敘述、遺留材料和曆史記載還原 Djawoto 的後半生。

這個計劃一直牽引她走到現在。最近她的博士論文開題,研究中國在蘇拉威西和馬魯古的鎳礦企業對當地的影響。“從資源邊疆的角度出發,中國的錢是怎麽飛到了這樣的地方,引發了一場像工業革命的場景。”

這個研究看似和當年那份創作計劃沒有關聯,但其實是她對印尼另一麵的探索。在過去的四年乃至現在,印尼流亡者從未離開過她。理解他們的經曆、決定以及背後的情感,讓曾嘉慧沉浸式地進入印尼這個國家,如果礦業人類學研究是一種更當下的進入,那麽和流亡者的交流則會讓她進入 1965 年印尼“九三〇屠殺事件”之後的曆史,以及這個曆史後續涉及的全球各地現場。

曾嘉慧試圖觸摸的是一種人類狀態,隻不過它以印尼流亡者的身份被表達出來。這樣一種狀態可能在任何一種政治環境、時空場景裏出現,尤其是在地緣政治和社會狀態有諸多不確定性的當下。這也是為何她在聊天的時候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流亡意味著什麽,或者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意味著什麽?”

因此曾嘉慧的特殊之處在於,她同時兼具了“他者”的觀察思考視角,以及近似於親曆者的共情能力。她並沒有把印尼當作自己的“研究課題”,而是在思考一種生活的可能。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流亡”這樣的字眼隻是在文學或者曆史文本裏出現的概念,如何在具體的生活裏去理解它,即便是最輕微的觸碰,也需要相當的勇氣。

以下是曾嘉慧的口述,談話順序有調整。

我曾經給一個超級富豪做美術館策劃,在北京市中心。我工作的時候有很多謎團,項目遲遲沒有開展,一直在等待和想象,直到泡湯。我在 2019 年離開了工作了三年的公司,獲得了一點點補貼,然後當時又拿到了單向街水手計劃的支持,就特別癡迷地投入到一個電影計劃當中,尋找 Djawoto,後來正式的片名是《沒音沒字歌》(Only the Deaf Can Hear Well),取自曆史學家 Rudolf Mrazek 寫印尼大文豪 Pramoedya Ananta Toer 的一篇文章,文章特別動人。

我是非常偶然地知道 Djawoto 的,他是 1965 年之前,就是“印尼 9·30 政變”之前是印尼外交官。這個人的前半生很有意思。他做過記者。在印尼,記者變成政治家或活動家是一個常見的 pattern,因為最早在荷屬東印度的殖民地社會裏有反抗意識,想要去喚醒民眾的一批人,絕大部分是記者。當時就很想拍一個跟 Djawoto 有關的紀錄片,他在 1965 年反共屠殺後十幾年流亡在中國,後來去了荷蘭,在荷蘭去世。

從他開始,我了解到有一批這樣的流亡者在 1965 年後流亡中國。2019 年,因為想要拍攝這樣一個流亡者群體,我先去了巴黎市中心的印度尼西亞餐廳(Indonesia Restaurants),然後去荷蘭,再到印尼,這樣的一個很短的旅程,讓我整個人被徹底震動了。

這些流亡者離開了中國之後——從 70 年代初到 80 年代初——去到一個新的國家。當時法國移民政策非常開放友好,這是為什麽一部分人會選法國,即使他們在法國沒什麽朋友。有一個人跟我說,他入境法國的時候,海關官員給他開了一支香檳,慶祝他來到自由世界。他們來到法國的時候,已經四五十多歲了,完全不符合這個社會對勞動力的需求了,能做什麽?開餐廳是一個求生選擇。同時餐廳特別好的一點是有一個空間作為活動基地。

所以他們除了給巴黎人提供好吃的印尼餐,同時也是要成為一個活動場所,成為一個聚集場所,成為一個聯絡站。他們當時一直在做流亡者通訊,發給整個歐洲的流亡群體,自己印報紙,自己寫一些關於印尼時事的評論,然後還有一些流亡者群體內部的消息。

關於流亡這件事,我在接觸之前沒有特別認真地思考過,因為當時覺得離自己很遠。我是一個特別需要經驗性的東西來促進思考的人。如果隻是讀一些東西,或者想象一些東西,(就不太行),但是如果有人跟我講述了親身經驗,然後我被感染到了,我會去想很久,我會覺得這個事情跟我也有關係。

不光是這些流亡者經曆了什麽,也不光是他們意識形態部分,而是我想要知道他們到底是誰,是怎麽過上了這樣的生活。我發現我必須要對印尼的背景、族群、宗教、地方、曆史有更多了解。2019 年之後,我覺得自己要不斷重訪這個地方,不然的話你也搞不懂他們這些人跟我說的那些話背後是什麽意思,看起來是明白,但其實沒有明白。

我 2019 年就開始學印尼語了,雖然很多人都說印尼語是東南亞最好學的語言,但對於我來說其實並沒有那麽簡單,一直到現在才將將過關,四年過去了。我覺得要找一個機會更深入地學習這個地方,所以才申請了後來的博士項目。其實從 2019 年開始,我對他們的故事和流亡這個狀態非常感興趣,這個題目從來沒有真的離開過我。

比如說我這次在雅加達見到一個流亡群體裏的老先生 Martin Aleida——我們現在以朋友的關係在互動,而不是說我需要聽你的故事采訪,關係輕鬆了很多——他談到對荷蘭印尼流亡群體的一些批評。後來從他的批評當中,我就想到一件事兒,“9·30 大屠殺” 2015 年在荷蘭海牙有一次國際法庭公審,當時需要很多的目擊證人。很多已經獲得了荷蘭國籍的印尼流亡者,明明相對安全,他們都是躲在簾幕後出席,反而是這位朋友,一位 80 歲左右的作家,以真名、沒戴口罩,直麵鏡頭出席了那場審判,結束後他還要回到雅加達繼續生活。

他的批評就是,久居荷蘭的流亡者已經無法理解現在的變化了,他們永遠活在兩種時間當中,一種是新土地的時間,另外一個是故土時間,對他們來說,即使每天閱讀新聞,也不見得真的能理解和感受到故土的變化。印尼在 1998 年民主化改革後,社會上確實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則仍然活在 1965 年的恐懼當中。

雖然 1998 年之後社會空間發生很大變化,但是真正去促使社會、公眾承認這件事情,承認它曠日持久的恐怖,承認上百萬家庭的創傷,還有怎麽去防止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和官方的正確記憶對抗,是 1965 年之後到現在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一場浩大的文化運動。因為要拍攝流亡者,我幸運地和 1965 作為文化群體建立了聯係,其中有記者、作家、藝術家。他們在講述,在記錄,在利用一切公共的機會,去改寫這段官方曆史。

因為好幾代人的持續工作,這場文化運動獲得了相當的成效。最近印尼政府公開承認了 1965 年的這場暴行,當然另一方麵也沒有那麽樂觀,當時的一些知名劊子手,人們能夠清楚地說出他們的名字,現在這些人仍然安然無恙,但是能夠邁出這一步去承認之前的這場屠殺,已經是轉型正義的一部分。這個過程當中,我和 1965 群體產生的友誼,也讓我覺得有責任去更深地理解這個故事,而不隻是把他們的故事當做作品的一部分。

最早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就以一種超乎尋常的開放接納了我,沒有人問我你為什麽要幹這個事,為什麽要把我最深處的故事講給陌生人聽。他們知道必須要在死之前把它講出來,不然這些事情就會被遺忘。

有一次去拜訪一個老人,他在自己家建了個圖書館,他家很小,政府公租房,收滿了各種各樣跟 1965 相關的圖書文件,什麽語言的都有。他也是一個獨居老人。社群一定要讓我去見他,讓我去讀那些書。我當時就懵了,我怎麽看得懂,他們把很多材料給我,我隻能拍照,期待有一天可以讀,他們為了幫助我完成采訪,甚至找了一家人來陪我翻譯。現在看當時視頻的截圖,我整個人是懵的,我其實是被他們放到了這樣的一個曆史現場。

前陣子看到消息,這個老先生剛剛去世了,采訪我現在還沒有去重聽,因為在另外一個硬盤裏,沒有帶過來。但現在我能夠聽懂他說的每一句話了。

我還去過荷蘭的一個小城 Zeist,在阿姆斯特丹邊上,一個多小時的火車。我去拜訪一位女士,她叫 Tatiana,是 1965 年印尼共某中央政治局委員的女兒,父親被殺之後,她先在中國流亡一段時間,覺得中國實在是很難受,因為當時搞文革,一天到晚就是政治教育,她也被下放到江西幹校去了,就想要離開中國。

那想要去哪裏?其實大部分人都是想要去歐洲,法國、荷蘭……就是去西方世界,然後她偏不,她覺得當時已經有點不太能夠理解中國了,就說要去一個真正革命的地方,然後跟愛人一起去了古巴,在哈瓦那大學教書。

在哈瓦那大學教了幾年書之後,其實她跟印尼的家庭還有聯係。因為印尼所有的政治犯家庭,身份證上麵都會寫“前政治犯”(ex tapol),這樣的身份證就很難獲得任何正式工作,經濟非常困難。她的家庭希望她能夠給予一些經濟支持,她肯定要負責任,因為家庭是對印尼人很重要的,哪怕最叛逆的孩子也會盡到對家庭的經濟責任。

她當時在哈瓦那大學教書。為了賺錢,她搞到了簽證,暑假去巴黎打工。因為很短,可能是旅遊簽證過去打黑工。她去做女傭。

去到一個人家,發現那人家裏有很多清潔設備,她根本就不會用,因為沒見過。那人是個畫家,畫巴黎街頭觀光明信片的。她戰戰兢兢打掃完之後,可能說了一句什麽話,類似於稱讚一下他的作品。畫家很驚訝,一個女傭還能有這樣的評論,就把她請到工作室,請她看那些作品。他們就聊起來。

我問她,你有沒有告訴他你是誰?她說沒有,當然不會了!然後就離開了。她把暑假掙的錢全部寄回了印尼,對於印尼來說是很大一筆錢,她非常高興,又回到哈瓦那。後來她移居了荷蘭。

當時聽到這個故事,想象那個場景,特別震動。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法語結結巴巴的日結女傭,背後是那樣風起雲湧的曆史。後來我又見過幾次 Tatiana,我特別想和她維係女性友誼,可能因為我們聊過不少她和“同誌們”的八卦,她是唯一一個還會熱情地唱中文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其他流亡者對中國的記憶並不那麽美好。我不是說 Tatiana 的很美好——她混雜了對領袖的崇拜,因為她當時非常年輕,強烈的革命浪漫主義情緒,她離開中國的時間也相對比較早。

Tatiana 獨居,她家裏基本上所有的家具都是撿來的,狀況都還蠻好的。她說,你看,這就是資本主義。它會迫使你不停淘汰足夠好的東西,這些完全是可以用的。她住的那個地方也很有意思,在中產甚至中產以上的街區,隻有她那一排房子是政府提供的聯排公屋。

她家有非常多的照片。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了其他一些流亡者,所以我也認出了一些照片上的人,那些照片貼在廁所門背後。我上廁所時看著那些照片就百感交集。絕大部分都是一些印尼共的後代——女性後代——的聚會照片,有吃飯的,有唱歌的。當時就覺得,她們的生活世界是我特別想明白,不隻是對她們經曆了什麽的事件性的了解,我想知道她們的情感,那些事情發生之後,她們是怎麽變化和湧動的。

“前線”是漂移的,人們的處境也是漂移的,有一些人可以一直跟著“前線”移動,而有一些人卻被時間凝固在那裏。

我一直都非常想拜訪,可是至今還沒有得到機會的一個人,是其時間沒有被流亡膠住、隨著印尼的發展變化自己陣線的人。這個人後來和 1965 群體裏關係就不太好了。他是加裏曼丹的達雅克人,在巴黎有非常中產的生活之後,突然有一天就離開了自己的家,飛回了加裏曼丹,和一個 Facebook 粉絲生活在一起,做一些原住民教育相關的工作。他很有爭議——離棄婚姻、離棄社群——但是我對這個人一直是好奇的。

結束了美術館三年工作時,我特別需要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麽而工作。那個時候因為這樣的一個 proposal,得到了各種各樣的幫助,才能實現(來印尼的想法),之後是印尼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去知道自己想幹什麽,能幹什麽。這次來印尼,回想起三年前扛著相機和三腳架在烈日下走街串巷,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現在比那個時候更有能力,更理解語境,也認識更多人,但是我可能不會再有那樣的熱情或者體力,幾個小時地走在大街小巷。印尼基本沒有人走路的。這是一個幾乎不能走路的國家,很少有人行道。經常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馬路中間。

我特別不喜歡去思考自己是誰,或者要成為誰,我隻是一個通道。有時會羨慕一些清楚知道自己是誰的朋友,有時也挺害怕他們那個過於熱烈的自我,我沒有,現在我也必須對自己承認。

2019 年時,有朋友好像看到了我的未來似的,他冷不丁對我說過一句話:be an Indonesian, don’t be an Indonesianist. 成為一個印尼人,不要成為一個印尼學家。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跟我說,這句話到現在都對我有影響。

很多研究印尼的人是先學了語言,在不同的外語學校。很少有我這種一句印尼話都不會講,剛來印尼就認識了這麽多生命軌跡如此奇絕的人,被這種豐富度所震撼、所感動,覺得要做這件事。很多印尼語流利的人在這邊可能很多年也不會聽到這樣的故事,他們也不感興趣。我進入印尼的路徑的確是不同尋常的,帶給我的影響可能也會持續很多年。

Q:最近在做什麽有趣的事情?

A:今年決定不再使用“有趣”這個詞。它有點被濫用。有一些事情我們覺得有趣,可能對其他人來說是很痛苦的,或者是對他們來說是特別日常的。在田野的時候,當我聽到一個外麵的人說“這樣的生活或者東西好有趣”,當時會覺得 ta 說有趣是因為根本不生活在這裏。

Q:最近希望解決的問題是什麽?

A:問題太多了,問題永遠比答案多。尤其是對於我們這種 troublemaker……可能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怎麽在人口密集,卡車極多的工業區騎摩托車。

我越了解印尼,越覺得我無法真正成為印尼人。我太“中國”了。比如我好像還是很喜歡工作,不太可以每天無所事事。在印尼,70% 的工作都是非正式就業,有很多形態,自己做個小生意,有時候好幾個人的工作如果從效率的角度說一個人就可以了,這樣的工作中很大一部分是等待,時間是大塊大塊亟待填滿的,這是第三世界普遍就業不充分的情況,在 Guy Standing 大談 precariat 之前已經是常態。而我更適應正式就業環境裏的人的時間,比如時間是分段的,有時間點的,這可能也是一種特權。宏觀來說,印尼人的時間觀更加基於祈禱和節慶。我經曆了無數次從伊莎到 subuh 的閑聊,講故事,講故事(cerita)特別重要,任何好的、壞的經曆都會變成故事,你的故事又變成其他人的故事。有時候坐在那裏聽一晚,感覺像看了一篇特別好的小說。這樣的環境你第一天會特別放鬆,特別欣喜,但是老這樣,我好像會感到焦慮。

我最近很想把這些事情聯係在一起寫點什麽,普遍不充分就業、對時間的認識、教育的高度私有化、大人物/老百姓、聰明人/笨人的二元分類……中國企業喜歡說印尼人懶,這其實不是懶惰還是勤奮的問題,這是對時間、教育、何為工作、工作的意義等等概念的定義問題。但我自己的時間好像還是分段的更加舒服一些。

Q:希望找誰來接力?

A:想提名格布。我和她還沒見過麵,網上認識了很長時間,對她的工作和生活一直很感興趣。她做過一係列東南亞紀錄片,在我看來她是野生的東南亞人,自己開路自己走,不知道會走到哪裏去。

灣區範兒 發表評論於
這名女士能研究印尼流亡者,有創意,但舍近求遠了。因為她不懂印尼語言,不熟悉印尼1960年代的社會基礎。中國有很多經濟、政治、宗教等原因造成的流亡者,同為中國人,她本可以利用她的語言文化優勢來研究這個群體。
柳小波 發表評論於
意味著不會被農管城管欺負,而且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不能流亡的,甚至有人願意去做五毛這種無比下賤的工作也不願去血汗工廠或者務農,就知道有多麽的慘
笑薇. 發表評論於
題目好,故事素材珍貴,語言通順,如果文章結構上做大的修改, 會是篇有趣的文字。恕我直言。
kingdale1 發表評論於
這種曆史應該有記錄下來。中國的1949年後的苦難史也應該有人在海外如實的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