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讓年輕人不要太廢,或者不要太卷,其實有的是機會。但是這是另外一個話題,簡要地說就隻有幾個字:讓機會重新流動起來。
刷朋友圈的時候,看見這樣一個標題:《一晚70塊,北上廣的青旅裏擠滿了找工作的年輕人》,微信公眾號《每日人物》發的。
圖/“每日人物”公眾號
這有點刷新我的認知。我當然沒有不食肉糜到不知道有青旅這個東西,也不是不知道旅館的床位價格可以低到70塊這個層麵,但是這個稿子之所以還是讓我非常驚訝的是:
其一,這是在北上廣,後麵的留言裏很多人還要堅持加上一個深。我們都知道這四個城市的物價和房價已經到了什麽水平。
其二,我也不知道找工作的年輕人已經卷到這種地步了,他們可以忍受生活的苛待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就在不久之前我對這一屆年輕人的認知,已經被刷新過一次了,是騰訊新聞的穀雨實驗室5月10日的一篇報道《一個人可以廢物到什麽程度》,講一位化名為李樹的年輕人,選擇了流浪漢的生活,以最低的生活費用度過自己的日子,不工作,不社交,自我放逐。
這兩個稿子像是描述當下年輕人生命狀態的兩端:要麽卷到天際,拚到天際,要麽廢到天際。
我都已經給搞迷糊了。到底現在的年輕人是怎樣的?是太卷,還是太廢?
01
因為他們和我所認識的年輕人都不太一樣。
哦,是的,當然我也年輕過。不過,我一直都覺得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沒法作為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的一種參照。
1990年代末期的中國年輕人,基本上都沒時間思考自己,他們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努力在追趕這個世界變化的腳步。
在學校裏的人努力要考上大學,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在農村裏的年輕人都在整理行李,前往城市的工廠;像我這樣剛剛跨出校門的學生,則跟隨在前輩的背後,試圖理解這個國家變化的規則,與世界同步。
電視劇《大江大河》描述得還是比較準確的,《漫長的季節》描述得也比較準確。有的人上升,有的人沉淪,有的人成為了祭品。時代很殘酷,但是每個人都生活在風裏火裏,看見熊熊火焰的火苗有三千丈那麽高,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斷往上爬,這個世界的軌跡已經設定,你隻需要攀爬。
▲電視劇《大江大河》劇照(圖/豆瓣)
我覺得後來的事情,才是年輕人的常態。
就是我非常鄙夷的,在任何一個機場書店,都在喋喋不休地全天候播放成功學視頻的那個時代——現在想起來,那個時代竟然是多麽美好啊。
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有著無窮無盡的偶像,他們看見了各種各樣的成功的案例,被驅使著,召喚著,被夢想著。
開始的時候,他們的偶像是馬雲、馬化騰、史玉柱、丁磊、任正非、王健林……這個名單可以無限地列下去。
哪怕是一個從農村裏剛剛來到城市裏三天的打工仔,都可以癡癡地望著書店裏喋喋不休的馬雲演講,幻想著將來自己也可以能夠輕易地獲得幾個或者幾十個小目標。
但是你不能說他們的夢想是假的。因為後來他們中間的一些人真的成為了那樣的人。比如隻擁有大專學曆的成功學專家陳安之,我在他泰安路的別墅裏看見他的醜到天際的綠色勞斯萊斯。
於是無數人跟隨著他們去創業。於是風投行業像瘋了一樣到處送錢。於是有無數的年輕人跟著他們去創業。
他們有沒有住青旅?不曉得。但是沒有人關心這個。他們也沒有認為自己很卷,也沒有人感到焦慮。在那個時代裏,花多少錢住在什麽地方並不重要,夢想才是所有的一切。
於是接下來就出現了一個專有名詞叫“小鎮青年”。典型的小鎮青年在鏈家或者城市裏鱗次櫛比的房產中介公司裏,他們都把這個職業當成在城市裏立足的第一步,但幾乎沒有人認為這會是一個他們長久的職業,他們需要一點工資和一間公寓來立足,以便開展他們未來的遠大前程。
而那時候北大廣深能夠容納他們的公司實在是太多了。除了中介公司,還有網站、工廠、餐館、市場,不一而足。
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的夢想又開始改變了。事情大概是從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開始的,中國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選秀熱潮。於是任何一個年輕人,哪怕是五音不全的,也都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紅遍全國乃至全球的偶像。
▲綜藝節目“超級女聲”(圖/視頻截圖)
你不能說他們的這種夢想毫無道理。長著一張“斬男臉”的楊超越不是也什麽都不會嗎?況且,就算成為不了全國性的偶像,每個地方電視台和網絡,都充斥著各種類型的選秀節目,或者選秀舞台。偶像團體動不動就十幾二十個人,好像每個年輕人隻要能開口就能夠成為偶像一樣。
成功學、小鎮青年和選秀偶像當然並不是那些時代裏僅有的偶像們。在每個領域裏,都有著自己的偶像。我們做新聞的當然有,打工皇帝比如唐駿和張小龍。書店裏賣得最好的除了成功學之外,還有職場教導和心靈雞湯。
廢是什麽意思,卷是什麽意思?
我逐漸有點感覺,或者可能廢和卷大概是一個意思。就是夢想喪失掉的後遺症。兩端其實也不是兩端,而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普遍特征。
就是夢想喪失的樣子。
他們的偶像在他們的麵前一個個坍塌掉了。
02
今天早上我無意中刷到一個視頻,諾拉秀。一個在上海英文名字叫諾拉的從美國回來的脫口秀女演員,在一場秀中碰到了一對神仙眷侶。一個19歲,一個17歲,倆人都被劍橋大學錄取了,一個學化學工程和生物科技;另外一個學自然科學。
這兩個人太優秀了。當然這個時代裏依舊有優秀得令人發指的人,不需要卷,也不會廢。
但是你不能期待所有的年輕人都像他們一樣那麽優秀。一個社會最重要的事情是中位線的年輕人的前途和機會。
比如諾拉。我很喜歡她的脫口秀,尤其是她的英文脫口秀。她很漂亮,很聰明,一口純正的美國英語,說的都是生活中的事情。但是脫口秀真的是一個風險重重的行業。諾拉自己能說到什麽時候還不知道呢。
像諾拉這麽優秀的人,機會之門正在她的麵前緩慢地關閉。
而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機會之門在他們的麵前關閉了。
▲諾拉脫口秀(圖/視頻截圖)
創業潮早已落幕,創業已經成為了一個門檻極高的事情,不要說從農村裏來的小鎮青年,那些懷揣著名校學曆的海龜們,也都徘徊在就業市場的擁擠跑道之中;
風投們早就從咖啡館和朋友圈中消失,替代他們的隻有各類消費貸的業務員們,他們成為電話銷售和私域流量中最新崛起的力量;
《創造101》和《青春有你》隻剩下了往期節目,《奇葩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重開,那些懷揣成為新時代偶像的青年們,隻能在卡拉OK裏揮灑自己的才華,不管是不是走音;
當然也不要以為直播帶貨會成為最後的一個紅利產業,薇婭、辛巴都已經折翼,李佳琦現在也很低調。南方周末前記者成為快遞員的故事響徹全網,昭告新聞行業早就已經無法成為年輕一代的夢想。
從數量龐大的高校中出來的年輕人們,站在就業市場的門口張皇失措,他們一樣也出現在70塊錢一晚的青旅裏。985,211的學子們曾經是可以非常趾高氣揚的,他們穿梭在阿裏騰訊百度美團京東字節跳動拚多多網易58同城等等互聯網大廠之中,有高達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的年薪和期權在等待他們。
2022年堪堪超過30%的畢業生就業率,讓他們中的多數人根本不敢有這樣的奢望。
想想當年大廠裏的年輕人可以義憤填膺地指責996,恍若隔世。
年輕人的選擇,被時代的大潮所裹挾,與他們的勇氣與能力,並無太大的關聯。在任何一個時代中,翹楚都是少數,庸常才是日常。用個別天才的際遇,來要求整個時代的年輕人,那就是欺負人了。
這個時代剩下兩個最為“充足”的領域朝著年輕人肆無忌憚地開放:一個是考公,一個是靈活就業。
似乎全中國的父母都在鼓勵自己的孩子去考公。當然所有人也都明白考公是穩定光明的前途。隻是不知道考公能夠成為多少比例年輕人的機會?
當然,靈活就業成了最後的稻草。關於碩士博士成為騎手的消息在不斷地閃爆出來。但是靈活就業難道可以說是年輕人的遠大前程?再說了,最近聽說,連外賣行業都開始卷起來了。
嗯,機會之門的故事再一次證實了我的直覺,那就是廢和卷是同一件事情。要麽自我放逐,要麽拚命內卷。時代之門的狹窄,讓他們別無選擇。
03
我不想去複述這兩篇稿子中的細節,因為其中的慘烈,多數在社會中沉浮過數年時間的人,都能夠想象得到。
我突然想起2021年曾經爆火一時的,衡水中學張錫峰在《超級演說家》裏聲嘶力竭地吼叫,他是鄉下的土豬,努力的目標,就是要去拱城裏的白菜。
短短兩年過去,這個演講聽起來就已經像是多年前的泡沫時代了。我們已經不必說張同學的價值觀對不對的問題了,哪棵城裏的白菜,會願意被住70塊錢一晚青旅的土豬拱?
土豬太多了,白菜太少了。土豬已經不太有機會成為城裏的洋豬了。時代再一次變了。
▲張錫峰參加“超級演說家”(圖/視頻截圖)
年青一代人的處境,和他們的心理,是會不斷演化的。從卷,到自我厭棄,到成為廢物,到產生憤怒,是一個公共心理變化的必然之路。
不知道有沒有人從就業的角度去思考過《水滸傳》?我總覺得和就業有很大的關係。
阮小二這些人是搬磚青年,魯智深這種下崗青年,楊誌這種待業青年,碰到了宋江這種底層公務員,一拍即合,就開始合夥幹些作奸犯科的事情。
大宋朝廷受不了了,於是極大限度地開放公務員名額,讓他們全部成為了公務員(要知道可不僅僅是108將而已,是整個幾十萬水泊梁山好漢)。但是這麽龐大的公務員隊伍顯然財政是吃不消的。
最後的悲劇我們大家都知道了。
有人告訴我們說,現在的年輕人困境,是因為改革紅利、發展紅利和人口紅利已經沒有了。這個說法實在沒有說服力。因為這些紅利要消失,是要在整個社會平均水平達到中等收入之後。
中國真的已經達到這個水平了嗎?果如此,拚多多就不會這麽火了。
我當然不會認為,正在消逝的那個年代是完美的年代。甚或可以說,這個時代是那個時代的延續或後果,正是因為那個時代所留下的後遺症,造就了今天的諸般問題,包括年輕人的下沉。
我並不認為這一屆年輕人比上一屆年輕人更加頹廢,或者更加上進。從本質來說,每一代的年輕人都大同小異,缺點一堆,優點不少。從更加本質的角度上來說,是時代決定了年輕人的樣貌,而不是相反。
想要讓年輕人不要太廢,或者不要太卷,其實有的是可能性。但是這是另外一個話題,簡要地說就隻有幾個字:讓機會重新流動起來。
在此之前,這一屆年輕人,還沒有卷到底,還沒有廢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