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52歲的中國貴州登山者陳學斌在從南坡攀登珠穆朗瑪峰途中不幸遇難。
在此次成功衝頂珠峰的登山者中,有來自浙江杭州、被登山界稱為“考拉”的登山者朱霞。此次衝頂珠峰,她一度和陳學斌同行,有時陳學斌走在她前麵,有時陳學斌走在她後麵。她說,看見陳學斌的遺體時,心裏一下子就崩了,待在那裏哭了半個多小時,卻又無能為力。她也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陳學斌是冰爪勾住繩子了,當時沒在現場看見其夏爾巴協作(當地向導,以下簡稱“夏爾巴”)。
↑朱霞登頂珠峰
5月21日,紅星新聞記者聯係上已下撤到尼泊爾加德滿都的朱霞。她講述了陳學斌人生中的最後細節,以及這個登山季珠峰上管理混亂的“夏爾巴”。她說,今年攀登珠峰的人特別多,“夏爾巴”是不夠的。有充分登頂經驗的或者說經驗老到的“夏爾巴”原本就不多,所以就把其他一些參差不齊的“夏爾巴”調過來用,以至於廚師等後勤保障人員也開始充當“夏爾巴”。
“眼睜睜看著同胞倒在我麵前”
紅星新聞:這次攀登珠峰,哪些細節讓你印象深刻?你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麽?
朱霞:最大的困難,是眼睜睜看著中國同胞倒在我麵前。
紅星新聞:是陳學斌嗎?
朱霞:(是)陳學斌。我們腦子裏想象很多,登山過程中可能會遇到很多過去遇難者的遺體。但今年情況特殊,我們從C3(營地)上去時,剛剛倒下一個亞洲人,他的死態很安詳。我經過他時,親眼看到一個跟我們有同樣愛好的人,在麵前倒下,衝擊是非常大的。
↑C3營地
所以,我經過他們遺體時,根本走不動。
我現在腦子裏想象他們時,很痛苦,因為他們熱愛登山,又熱愛生命,用生命去熱愛,那種感受對我衝擊很大,很震撼。特別是陳學斌老師,他一直在我前麵,然後有時在我後麵。
紅星新聞:為什麽要去登山,因為“山就在那裏”?
朱霞:不登山的人不能理解,對我來說,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小時候看過《走進空氣稀薄地帶》,愛看愛閱讀,所以一直登山。這本書對我的觸動特別大,我就想“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後來成年以後,因為人生的一些變故,熱愛登山是因為喜歡融入自然裏麵去治愈自己,這是第一。
第二就是美。在極端條件下,或者是在這種(環境)你能體會極度的痛苦,極度的壯美,你喜歡待在那個狀態裏麵,或者說你隻能待在那種狀態裏麵。
第三就是你沒到那種情況下,你是沒辦法去領略那種特別壯美景象的,肯定是由於極致的熱愛。
他遺體倒掛著,沒看見他的“夏爾巴”
紅星新聞:你和陳學斌一前一後?
朱霞:是的,我們是5月18日衝頂第一集團的。但是我看見他是一個人,我們都有“夏爾巴”,他沒有“夏爾巴”。經過8200米時,我換了氧氣,就走得很快,超過他了。我下撤時,看見他的遺體倒掛在那裏。
紅星新聞:他的“夏爾巴”不在嗎?
朱霞:沒看見他的“夏爾巴”。
紅星新聞:你下撤時,沒看到他的“夏爾巴”在旁邊?
朱霞:是的,他一個人倒掛在那裏。我衝頂跟他在一起,下山經過他的遺體時,我本身是失溫的,就撲通一下跪在那裏,我已經無法走路了。是我的“夏爾巴”拖著我,把自己的氧氣麵罩給我,我才存活下來的。
登頂,其實我不是特別興奮,因為我知道我會到達頂峰,我那時是麻木的,機械地打開紅旗,拍點登頂照下山。但是我看見陳學斌的遺體後,我就扛不住了。
紅星新聞:那一瞬間,所有情緒都宣泄了出來?
朱霞:不是宣泄,是特別可惜和遺憾。他是中國同胞,前一刻還活生生站在我麵前,為了共同的登山愛好倒在我眼前,而我無法救他。如果我跟他走到一起,我可能會救他,但我們是不同的隊,而且我走得比較快。
紅星新聞:這事讓你特別感觸?
朱霞:我覺得,兩方麵的極端。第一,為什麽用生命去熱愛?因為畢竟還有責任和家人,其實我也挺矛盾。第二,我特別敬佩他,因為熱愛(登山),特別值得敬佩。我們登山的人其實是有執念和執拗。當然,我比較敬佩潘正勝。他所謂的“轉身即放下”,放下比堅持更難,他是第二次(登珠峰)。但是不代表不放棄的人就不值得敬佩,因為可能是意外,也不知道會出現意外。
心裏一下就崩了,想幫他卻無能為力
紅星新聞:有(尼泊爾)媒體報道說,倒下時,他(陳學斌)試圖扔掉護目鏡,還扔掉了氧氣罐?
朱霞:不是的。我經過他(遺體),在他身邊待了很久,他的冰爪勾住繩子了。在那樣陡峭的坡上,如果不小心勾住繩子,很容易被絆倒。絆倒在陡坡上,是沒辦法憑自己能力起來的。他是倒掛在那裏,冰爪勾住繩子。也有可能在倒下一瞬間,眼鏡被甩出去。因為我們天亮以後,是不可能扔掉眼鏡的,那樣很容易導致雪盲。
紅星新聞:當時,他的護目鏡和氧氣罐都不在嗎?你看到他當時的情況怎樣?
朱霞:眼鏡是沒有了,氧氣罐我沒有仔細觀察,一般氧氣罐在背包裏麵。
紅星新聞:你如何看當地媒體的說法?
朱霞:我不認可。我們是5月17日晚上7點開始衝頂,都是黑夜,那時眼鏡對我們來說幫助不大,(次日)早上大概是4點半開始破曉,我是將近6點登頂,晚上長時間是不用眼鏡的。
紅星新聞:你之前認識陳學斌嗎?
朱霞:不認識。但我們胸前都貼有牌子。遇到中國人都很親切,都會打招呼,做個手勢,表示“加油”。
紅星新聞:你下撤時,在陳學斌遇難的位置待了多久?哭了很久?
朱霞:待了那裏哭了半個多小時。我下山時看見他,心裏一下子就崩了。
紅星新聞:想幫幫他,但自己無能為力?
朱霞:是的。他那會兒已沒有生命體征了。沒生命體征的人嘴巴是張開的,長時間張開,能感覺到肯定是沒有生命體征了。
紅星新聞:整個下撤,都是“夏爾巴”扶著你下來的?
朱霞:我的氧氣麵罩是壞的,那個時候,他把他的氧氣麵罩給了我,所以我慢慢有氧氣了,我就能自己行走了。
紅星新聞:作為一個衝頂成功的人,你對以後攀登珠峰或者立誌攀登珠峰的人,有什麽建議?
朱霞:首先是體能,一定要有充足的體能準備。陳學斌也有可能是體力不支。第二,想清楚,為什麽要這樣去做?是不是還有其他要完成的事情?
“今年‘夏爾巴’管理非常混亂”
紅星新聞:如何看待這個登山季,以及國外登山公司和“夏爾巴”的服務?
朱霞:這個登山季,整個大本營的“夏爾巴”管理非常混亂。
第一,今年來(攀登)的人特別多,“夏爾巴”是不夠的。(來的)人多,導致他們(“夏爾巴”)需要前期運送大量物資上山,消耗了一些體能。
第二,(今年是人類首次登頂珠峰)70周年,(來的)人數是曆史上最多,中國人最多。有的人是1:2的比例,就是兩個“夏爾巴”服務一個人。有的為了70周年紀念來登頂,他們擔心體力準備不足,會叫兩個“夏爾巴”,導致“夏爾巴”不夠用。“夏爾巴”總量不多,有充分登頂經驗的或者說經驗老到的“夏爾巴”原本就不多,所以就把其他一些參差不齊的“夏爾巴”調過來用,以至於廚師等後勤保障人員也開始充當“夏爾巴”。
第三,就是文化不同。有的“夏爾巴”不服從管理。我們隊伍裏,有一個腦部受損傷的隊友,他的“夏爾巴”拋棄他了,他是靠自救能力爬下來的,差一點就沒命了。而我的“夏爾巴”很好,他把他的氧氣麵罩給我了。大部分“夏爾巴”由於前期大量運輸導致體力嚴重不行,他們其實是沒有能力去服務客戶的。我們隊伍裏有很多“夏爾巴”,走在隊員後麵很遠找不到人了,他們自己都走不上來。所以,“夏爾巴”也有死亡的。
第四,今年天氣影響特別大。山上的風力特別大,很多有非常體能衝鋒的人都沒有成功登頂,導致登頂率不高,那麽大的風衝頂是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