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專訪陳佩斯:時間不會欺騙我

南方人物周刊專訪陳佩斯:時間不會欺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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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對於惹人喜愛的老藝術家們,我們常常懷著“這老家夥隻要還能出作品就行”的寬容與善意,畢竟極少有藝術家的創造力跟年齡增長成正比。陳佩斯卻是一個偏差值:電影,小品,再到話劇,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經典,經得住時間的檢驗。

他的話劇《驚夢》巡演到了第三輪。在一場又一場結結實實的演出中,《驚夢》成為近十年來最受好評的原創話劇。2022年10月,上海第二輪巡演時,我感到現場爆發出的掌聲與歡呼,甚至帶著絲絲憤慨。

故事說的是解放戰爭背景下,一個昆曲戲班的生死命運,以及曆史的偶然和必然,幽默又悲涼,大氣也婉轉。戲中的悲憫與厚重,總讓人覺得這“應當”來自北京人藝這樣有著光榮傳統的大機構,而非陳佩斯這個“個體戶”——出品方大道文化正是由陳佩斯創立的。自從1990年代初成立中國最早集影視、製作、發行於一體的民營企業後,陳佩斯便自稱“文化個體戶”。

如果以豆瓣評分為參考——《驚夢》的執行導演陳大愚不大看豆瓣,他覺得那些用戶樣本太小太局限,評價再高也隻是一小部分人喜歡而已——國內話劇的前三甲分別是北京人藝的《茶館》(9.4分),《驚夢》(9.3分)、《戲台》(9.2分)。其中,《驚夢》《戲台》,皆出自陳佩斯與毓鉞的合作,一個導演、主演,一個編劇。

麵對陳佩斯這位從業45年的老藝術家,我們嚐試探究他如何能夠佳作不斷。

陳佩斯當然自知,他說自己的成就源於時代的垂青。除此之外,他總有好搭檔:演員朱時茂、導演王好為、攝影趙小丁,和編劇毓鉞。他還有一位被稱為表演藝術家的父親陳強,和一位與他在喜劇路上同行的兒子陳大愚。

但陳佩斯最難得之處,正在於他屢屢轉身,離開這些幸運,與所謂的“潮流”背向而行。他曾被時代垂青,卻主動跨過當下,一步一階向他堅信的藝術南天門走去。

 

擼榆錢

2023年,北京人吃榆錢花的最佳日期是4月3日,鮮嫩清甜。早一日花骨朵還未舒展,晚一日便會雨後瘋長,老如菜葉。

陳佩斯在這天接受了我們的采訪,地點在他的大道戲劇穀,麵朝溫榆河,背靠孫河郊野公園。但這天他更重要的事情是摘榆錢。榆錢樹高大,陳大愚踩著梯子擼高處,陳佩斯摘低處。父子倆擼了三棵榆錢樹的垂枝,引來鄰居圍觀。

“就現在,明天就不行了。”陳佩斯對鄰居說,“梯子給你們,你們也弄點。”他招呼陳大愚停手,又說,“分給客人一點。”

“嗐,人(家)不會吃這個。”陳大愚看了我一眼。他已知我不稼不穡,便在擼榆錢時向我科普了榆錢花和榆樹皮分別怎麽吃,還繪聲繪色地說了小時候撿銀杏的故事,說他滿書包都是臭銀杏味。



▲陳佩斯、陳大愚父子在院子裏擼榆錢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這天之前,我斷沒想到陳佩斯父子這般好聊。采訪前,我見過陳佩斯兩次。一次在演出後台,陳佩斯瞥見了走道拐角處的我,立刻要工作人員請我離開。我並非貿然闖入,而是在早前得到了劇組的允許,還掛上了工牌,但陳佩斯見到外人,便覺不妥。他後來在采訪裏同我解釋,演出前有外人在,或有演員心不定,心思多了,演出狀態就會起變化。

另一次則是我在大道戲劇穀的辦公室裏看內部視頻資料時,陳佩斯捧著保溫杯路過,瞄了我一眼。他胡子、眉毛都白了,身上泛出毛邊的深藍色帽衫,曾出現在兩年前的視頻采訪裏,也出現在大愚拍的短視頻裏。他對物質世界頗為鈍感,老搭檔朱時茂曾對媒體說:“陳佩斯有時候太不講究了,一雙布鞋穿五年,一雙襪子能洗了再洗,露趾頭了,還能再穿,很樸素,很艱苦樸素。”

這兩次短暫的打照麵,讓我有些緊張。我擔心他接受采訪隻是為了配合《驚夢》的第三輪巡演,其實內心裏並不樂意。畢竟,過往關於陳佩斯的報道都有著拒人千裏的標題:《事了拂衣去》、《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以及《嚴肅男人陳佩斯》。

采訪伊始,陳佩斯剛坐下卻又突然起身,去搬了張長桌橫在我們之間。“換個大桌子,你寫東西方便,”他說。

我突然想起12年前,有位記者寫自己與陳佩斯的碰麵,似乎也是這樣:“他常用這種眼光斜視看人,在排練的時候突然朝我投來一瞥,吃飯的時候不經意盯我一下,甚至當我們並排走在路上他朝我說話時,也是這種眼神。起初我覺得那有點輕視的意思,後來漸漸察覺他隻是在偷偷觀察,並無他意,甚至是帶點好意。”

大道戲劇穀的工作人員、他的老友,還有陳大愚都說,陳佩斯好說話,凡事都能商量著來,聽人勸。

但他一定有執拗的時候,就像他戲中的人物那樣。

 

硬邏輯

陳佩斯在我眼前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叫我清醒點。“你糊塗了,”他說,“邏輯關係是為了活命,才有後麵的故事。”

他也糊塗過。籌備《驚夢》的劇本時,他以為故事裏最大的事兒是新舊文化更替,是昆曲班子學唱新戲的波折。真到排練演出來,他感到這新舊文化衝突卻是最弱的驅動力。

“最重的是命,是活命。”他說,“唱新戲並不是最重的,因為並不能因此生發出一連串的情節。是他們因為要活命,去尋找生路,才找到了新戲,是為了保住性命才答應唱山歌北曲,童孝璋(老班主)也不知道新戲是什麽,接到手發現,完了,寸步難行,可不得了。”

“作為一個唱戲的人,你吃了人家的糧食,那人家點什麽戲你就要唱什麽戲,這是硬邏輯。”毓鉞說。

陳佩斯經曆過吃不飽。1969年,15歲的陳佩斯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插隊。“餓到每天腦子裏都沒有別的事,就是想什麽能吃。”他咽了下口水繼續說,“因為(每月)45斤糧食又沒有副食,又是強體力勞動,每天根本不夠。有時候女生省下一點,還給男生,一個班幫助一個班,就那麽互相幫助一點。我們(男生)在脫坯的時候,多幫她脫幾塊。”

年輕的陳佩斯在內蒙古沙漠地區接受了愛的教育。春耕拉犁,牲口少,主要靠人。農地是膠泥土和沙子混成,一頭牛都破不開土,得一頭牛加兩個年輕人拉偏套。沒有牛的時候,四個小夥在前拽,麻繩勒破肩膀,腰彎到臉貼地,汗透衣衫,往肚裏灌水,再出汗。沒人偷懶,因為多出一分力,就是對別人的一分愛,得靠大家一起拚命才能完成。

“在極端困苦的環境下,一個人活不成,人人都互相幫助,必須一群人共同去完成目標,一點點活下來。”陳佩斯說,“所以那種人性的光輝,我也沐浴過。而且在那裏頭,把我們打造成特別的好人,離開那兒以後,你見不到那麽多好的人。”

1973年,陳佩斯返回北京。他聽不慣空話假話套話,看不慣口不對心說廢話的人。四十多年後,有人問他,你是不是一直都沒適應?他不置可否。

“你會對人失去信心嗎?”我們問他。

“不會,因為我看過好的。”他斬釘截鐵回答,“這麽多年苦難的生活曆練之後,當我們都成了一群很好的人,我發現那種善良的東西,是最有力量的。”

所以盡管《驚夢》是個真正的悲劇,陳佩斯卻在嚴肅地、有分寸地、一環扣一環地製造喜劇效果。這是痛苦的創作過程。“真的是非常難過,我們不是演一個與我們無關的悲劇,而是我們民族的慘烈戰爭,我的家族就有人參與、陣亡在其中。這背景是淮海戰役,是祭獻生命的戰爭,這當然是悲劇,但我要盡量用喜劇去包裹每個點。”

創造笑聲,這是陳佩斯的硬邏輯。在他嶄露頭角的1980年代,他認為“傷痕文學”不應該是社會的主流文化。“為什麽要哭呢?為什麽不笑呢?”他反問,“別人喜歡煽情的東西,我不喜歡,我覺得什麽事兒,一咬牙就能過去。善良的東西有力量,太有力量了。”

 

痛苦的裝扮

有傷害必然能創造笑聲,這是陳佩斯對喜劇本體的堅定認識。

1985年,他在河南農村的樹林裏拍《少爺的磨難》,衣衫襤褸地追著汽車在土路上跑,踩到土裏的蒺藜,一腳接一腳,越跑越瘸,圍觀的老百姓越看越開心。導演喊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扳起腳底板開始拔蒺藜刺,周圍的笑聲更大了。

“我突然覺得喜劇的笑是個特殘酷的事情,突然覺得笑是不道德的事情,那時候會有懷疑。”陳佩斯困惑了幾年,直至在《電影藝術》上讀到卓別林的戲劇理論,他突然明白喜劇來源於“窘境”。“我理解為困境,我當時就覺得這是至理名言啊,結合自己的東西,立刻就頓悟了。卓別林的作品,哪一個不是極度的痛苦和危情造成的?他在《城市之光》裏跳彈簧床,拍了一百多遍,他一定也被鐵床砸過。我能感覺到喜劇創造笑聲中的痛苦,一下就能理解了。”

他覺得自己入了喜劇的門。就像爬泰山,他終於到了中天門,往上沒有岔路,就是南天門了。“我的痛苦是我的裝扮,我裝扮蠢、醜、笨,因為這些我還被傷害,這是痛苦加痛苦,這就對了,觀眾就要笑了。姿態一定要低於觀眾,用裝扮的痛苦,贏得了笑聲,這是一種智慧的行為。”陳佩斯說。

《警察與小偷》正誕生於此時,這是陳佩斯最好的小品。他形容那是自己創作的加速期,實踐了多樣的喜劇手法,在反複檢驗中,越用越好。

刑滿釋放的小偷假扮警察,在與真警察的錯位對話中,學會了為人民服務,學會了做個好人。隻不過,小偷克製不住麵對警察就報出身份信息,克製不住順手帶走警察的錢包,克製不住在大年夜給牢裏的兄弟放風。

“他辦好事,想做好人,卻又麵臨著牢獄之災。”陳佩斯總結道。

“你想說的是不是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個好人,莫論前塵?”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個好人,有時候機會都不會給到他們。這是身不由己,所以你看了才會悲從中來。”陳佩斯又強調道,“但這不是我作品的第一目的。我不是為了教化或者笑中帶淚,隻是因為人物深陷困境,這種身不由己的狀態,會給人新的感受。”

 

陳佩斯在二十多歲時算過命。那時候他隨八一電影製片廠在廣東拍片,悄悄跟人去找了大仙批八字。“我這一輩子,基本按照他說的,兩年兩年地過來了,”他說,能成的事兒都是老天安排,不能成的,那都是老天不屬意。

1998年,在小品《王爺與郵差》之後,陳佩斯頭也不回地,甩著大步告別了當時中國最高的喜劇舞台。“98年春晚,走到哪兒,人和人關係都特別冷了,互相都躲著,怕別人偷自己節目,然後大家分得特別清楚。吃飯都不能在一塊兒吃,都跟不認識一樣。”他回憶。

1984年,陳佩斯與朱時茂搭檔演出了《吃麵條》,使小品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表演形式。在他心中,準備演出小品的過程是親熱打鬧,得樂一陣兒才能說正事;是薑昆給《羊肉串》寫了一串貫口,是馬季、唐傑忠、李文華給年輕人們改稿子、糾表演。“我還希望是以前那樣,大家一起商量節目。”他說。

1999年,陳佩斯不僅告別了小品,也告別了喜劇電影。他與父親自1982年開始創作喜劇電影,收獲了票房和口碑。那是陳佩斯閃閃發光的15年:前半年全國人民盼他出電影,後半年全國人民盼他演小品。

但在那背後,是沒有電影廠願意參與喜劇電影。“那時候電影廠都要做藝術感特別強的片子,沒人要做服務行業,都要做工程師領導別人。”他自己賺錢拍電影,自己賺錢買廠標,累到喉嚨裏長出大血泡。

陳佩斯從來都是又較真又努力。導演王好為(與陳佩斯合作電影《瞧這一家子》《夕照街》等)曾在陳佩斯宿舍牆上看到過整麵牆的人物分析,“他把自己所有戲的動作語言都寫在了上麵。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演員像他這麽用功。凡是第二天要拍到他的戲,當晚,他必定會敲開我的宿舍。”王好為對媒體說。

1998年,陳佩斯被卷入其主演的電影、賀歲片《好漢三條半》的撤排片風波。那年的賀歲檔之王,是華誼兄弟發行的《甲方乙方》。

同時告別小品和電影,陳佩斯一度失去了名利。但他認為那都不重要,他保住了更珍貴的東西:他不用求著人做事,不用順應他人心意,凡事都能商量著來。

2000年之後,他說自己不適合電視、不適合電影,也不適合現在的小品、晚會演出,更不適合一些與藝術無關的事情——也不是沒試過,都沒做成。

他當然可以繼續寫小品,一兩個月出一個,然後去商演,賺個盆滿缽滿。“這無非就是用錢來證實你的生存價值,沒有意義了。”至於電影,他覺得環境不好,資金投入大風險也大,他承受不了。



▲《托兒》 劇照

他完全投入話劇舞台:是作品,重口碑,踏踏實實與觀眾交流,能對自己的喜劇做出新的探索。他的第一部話劇《托兒》在2001年巡演了127場,票房可觀。隻是第一輪演出33場後,他的老搭檔朱時茂就退出了劇組。“我吃不了他這個苦,太累,太寂寞。每天都要重複。”朱時茂曾對媒體說。

他的另一位好友,攝影師趙小丁也心疼他。“他也是六十多歲(《戲台》演出時)的人了,還在(後台)爭論呢。他真的為自己的一個追求和信念太執著了,也放棄了好多東西。”趙小丁對媒體說,“他完全沒有因為年齡大了,或時代變了,把自己的要求降低。”

演好話劇能生存,能吃得起飯,但總歸是賺不上大錢。但話劇這條路能走通,個體戶陳佩斯這樣認為。他坦然地走進網絡時代,勤勤懇懇做著原創喜劇:不抄網絡段子,仍然寫有人物有邏輯的故事。

2010年,在原創多個劇本後,陳佩斯對國外的經典喜劇《雷人晚餐》進行了本土化改編。他擔心外國人的喜劇沒法逗笑中國人,每天工作11-12小時,形容自己是“苟延殘喘”。

當時,外界已經開始討論,陳佩斯的困境越發明顯:缺少一個穩定的創作團隊和一位等重量的搭檔。大道文化是民營公司,養不起團隊,更像是手工作坊而不是一家企業。《雷人晚餐》在國內演出了26場,媒體記錄了這樣一個細節:在最後一場演出現場外,票販子搖晃著手中的票,衝行人大喊:“難得了,難得了,看陳佩斯的絕唱。”

差不多就在這時,他與毓鉞一拍即合。毓鉞同他說,你別滿台亂蹦了,歲數也不對了。陳佩斯說是的,他想弄點穩重的東西。他們在一起想故事,最初也沒想成。“沒關係,再想想,再弄個別的題材,這個不成就再弄一個。”陳佩斯說。



▲《戲台》 劇照 圖/王小京

 

匪兵甲匪兵乙

毓鉞和陳佩斯都說,他們倆能合作出《戲台》和《驚夢》,那都是老天定的命運。

他們相識於1977年,分別飾演電影《萬水千山》裏的匪兵甲和匪兵乙。“那時候我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他很有天賦。大夥一塊說笑話,他在語言上、動作上就是比別人可樂,他有把人弄笑的天資。”毓鉞曾向媒體回憶。

此後三十餘年,陳佩斯弄喜劇,毓鉞寫劇本,他們是朋友,卻從未在創作中有所交集。

與陳佩斯一樣,毓鉞也認為老天安排了自己做編劇,“做別的那都做不成。”他想當醫生,卻參了軍。從文工團轉業進入中國糧油進出口總公司,體驗了天天往家裏馱大棗花生之後沒幾日,覺得渾身不對勁。還得是去《劇本月刊》做編輯才高興,後來他寫起劇本,代表作是《李衛辭官》、《李衛當官》和《非常公民》,皆是好口碑的曆史劇。

“我寫過很多戲,陳佩斯也演過很多戲。都到年紀了,有些東西沉下去,有些東西突顯出來。說到底,是對生活的認識,人生的基調,對曆史的思考,能聊得來。”毓鉞總結說,“曆史機緣讓我們走到一起。”

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瞎聊天,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十句話裏,聊劇本的大概都沒有半句。不聊天的時候,兩人就在喝茶曬太陽,侍弄花草。毓鉞在京郊有個小院,陳佩斯經常去玩,甚至一住就是一個夏天:看著黃瓜藤爬上架,一直到結出黃瓜。

“有時候出去一個月,一筆都沒動。有時候突然就點透了,全通。”陳佩斯樂起來。

他們在創作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最重視人物動機,要用內心驅動行為,都追求人的行為與環境要形成邏輯合理性,所謂戲劇性就是不同邏輯的交錯。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有“強悍的發言欲望”——毓鉞說這就是創作動力的來源,和老派的規矩感:重視戲劇的技巧和規則,認為對藝術本源的認識越堅實,做戲也更為觀眾所接受。“不管悲劇還是喜劇,必須有強悍的內在邏輯。這個人在這個位置,要有邏輯,有荒謬性,才能生成故事。這是個係統的工程,電視劇有電視劇的生成辦法,話劇有話劇的生成辦法,總之就是不能胡來。”

2014年,兩人決定寫個軍閥混戰下小人物的故事,一個怪異的故事:送包子的上台唱了楚霸王。這個故事成了後來的《戲台》。“在一個混亂的環境,必然可能發生一件怪異但又合理的事情,我就想弄這麽一個東西。”毓鉞說。過了些年,兩人又琢磨起解放戰爭背景下的小人物故事,遂成《驚夢》。

還是小人物。陳佩斯結結實實演了一輩子的小人物,從小環境演到大時代。這回他是戲班班主,為了保住戲班,討好角兒討好權貴,討好不同的主家,在夾縫中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卻隻能落得被槍抵著腦袋的下場。他是戲班的主角,但卻是大時代的配角。

毓鉞看了《驚夢》現場,又收到些劇評,他感慨觀眾都懂,他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觀眾都懂了。“我這些年來最大的感受,就是觀眾比你聰明,你一定要尊重觀眾,不能糊弄他。今天的觀眾,絕不是過去那種一整個隻會接受的群體。如果思想不強悍,主題不強悍,自己沒想通,千萬別拿出來。”

這般感慨熱烈且罕見。經曆過1980年代的創作者,多是懷著批評的態度麵對今天的創作環境。作為張藝謀長期合作的攝影師,趙小丁曾對媒體說,張藝謀有一點說得很對,那就是現在的時代不是深刻的時代。“我們說現在的受眾,尤其像90後這些小孩,他們要看電影,首先感官,我得到刺激了沒有。”趙小丁說。

但陳佩斯不一樣。他跟毓鉞一樣相信觀眾,相信作品最終是要經受觀眾檢驗的,隻要得到觀眾承認,便再難撼動。

這或許是喜劇的特殊性:必須絕對重視觀眾,以此去建立完整的作品。“我們和觀眾就是共生關係,沒有笑聲就不是喜劇了。”陳佩斯說,“我們所有的心力,在舞台上的每一秒,都是為了撬動觀眾的優越感,讓他來俯視你。當觀眾俯視你的時候,他就進了你的圈套,被你牽著走了。”

觀眾也回饋了陳佩斯。《驚夢》有幾處設計,陳佩斯知道觀眾會笑,但沒想到觀眾能這麽樂。他太喜歡這些笑聲了,甚至在側台搶妝時,會打斷服裝師,就等著聽台上說完詞,笑聲如潮水湧來,“聽完了,享受。”描述這些時,陳佩斯眯起了眼,似是陶醉。

 

小人物

陳佩斯掌握了喜劇的方法,陳佩斯把善良放在喜劇中,陳佩斯想要攀登喜劇的南天門。那陳佩斯為什麽要做喜劇?

“他覺得做喜劇就是追求人與人的平等,”陳大愚說,演員與觀眾,但凡有一方覺得自己不可被冒犯,那便無法開心地笑,“他畢生在做的事情,就是告訴別人,這世界上沒有要被神化的人,人與人都是平等的。”

“你父親為什麽這麽在意平等?”我們問陳大愚。

“越缺少什麽,就越想要什麽吧。”陳大愚說,“但我們家三代都是挺理想主義的人。我爺爺當年為了他的理想玩命,穿越封鎖線,加入晉察冀抗日根據地。我爸雖然經過那麽多不公平,但他依舊是在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我們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幫助社會向著我們認為好的方向,走幾步。”

1979年,陳佩斯通過廣播聽到薑昆、李文華的相聲《如此照相》——講的是照相先呼“革命口號”的荒謬經曆,諷刺“四人幫”大搞形式主義——他突然感到頭腦被解放了。

“真的是一顆精神原子彈啊,”陳佩斯向我們回憶,“從二十多年的禁錮裏解放出來,反過來嘲弄這一切。感覺找到了正常狀態。”

他深知是曆史把自己推向了喜劇上的成功。1984年《吃麵條》逗笑全國,這是時代給的節點,而非他個人能力所及。“社會開始和解,人與人的關係開始軟化。多少人的苦難,大家這一笑,把所有恩仇泯掉,然後開始重新生活。”

他給年輕人講課,總要多聊幾句《如此照相》。他告訴年輕人,笑是一個社會文明的標誌,那意味著人與人平等了,意味著人可以回看曾經的不平等,可以去笑那些不平等之事,意味著環境寬鬆了。

“觀眾每笑一次,就是我爭取人與人平等的一次勝利。”陳佩斯說。

他知道,人生而不平等。年少時,身為陳強之子,陳佩斯衣食無憂,直到他在內蒙古吃了苦,接受了愛的教育,從此對小人物感同身受。

而他的父親,新中國電影事業的開拓者、“黃世仁”、“南霸天”的飾演者陳強,則在1974年重新審視了自己的電影生涯。他隨《海霞》劇組去福建拍攝,回家同陳佩斯說,老百姓太苦了,留給自己的糧食不夠吃,得大量吃番薯絲、番薯葉充饑。“我父親很痛苦,精神上很痛苦。他強烈的政治願望就是要讓大家快樂起來,把快樂的權利還給老百姓。”陳佩斯說。

進入1980年代,社會各領域都逐漸鬆動。陳強帶著陳佩斯開始做喜劇電影“二子係列”,他們要說些小人物的故事。陳佩斯扮演對新時代躍躍欲試的青年二子,陳強扮演一個守舊古板的父親,父子倆對新舊時代持有不同的看法。二子有時是沉迷撲克的待業青年,有時是被父親反鎖在家中準備高考的賦閑青年,父子倆住在夕照街的四合院,在北京開客店、去經濟特區開老爺車、回北京創業開卡拉OK廳……二子係列是變革年代中每一位普通中國人的縮影:躍躍欲試,美夢破滅,屢敗屢戰。

他們自己請編劇,請導演,拉投資。而陳強,用這些底層人物的小故事,與過去的自己做了切割。

如今看來,二子係列中的父子形象,與陳大愚拍攝的一係列陳氏父子短視頻頗為相似。

“這是中國大部分父子的寫照:略顯古板的父親和一個缺錢兒子。”陳大愚解釋說,“這完全不是我和我爸的相處。我爸追求人人平等,所以我家也很平等,民主家庭,什麽事都可以聊。”

陳大愚與父親在外貌、聲音上生來相似,隨著年齡增長,有些選擇也越發接近。他以“更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和作為人的意義”來總結自己的2022年,並向我們闡釋,作為正常人,就是應該在平等尊重的基礎上,友好地溝通。“因為有過不被這樣對待的經曆,所以更加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非常重要,我會更加要求自己對任何人都平等友善地去溝通。”

陳強,陳佩斯,陳大愚,三代人都要做喜劇。對於年輕的陳大愚來說,喜劇有用。“你看這麽多人不開心,現在人心這麽多傷痕,需要縫補。喜劇是有力量的。”他說。

18歲時,陳大愚去美國學生物,學了兩年他就轉學戲劇。他老想著人活著是為了什麽,人怎樣才算真的活著,“有些人心是死掉了,30歲死了60歲才埋,真的很痛苦。”他當然知道喜劇不能解決生活的難題,但他想喜劇能讓人緩口氣,哪怕隻是一兩小時的慰藉,都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陳大愚選擇了最能廣而告之的方式開始他的喜劇創作:短視頻。“很多人老說想看見陳老師,我就覺得稍微做一做,發出來,發現觀眾是真的特別懷念他,懷念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們再多做些,或許能給人力量。”他說。

“為什麽能給人力量?”我們問他。

“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確實喜劇會給人力量。咱就說看完《驚夢》,覺得慰藉也好,覺得看到平等、無貴無賤同為枯骨也好,你可能會有點釋然的。咱們就是說,一個好戲讓你心裏好受10%,多看幾個好戲,說不定狀態就能提升20%-30%,也可能就走出特別抑鬱的階段了。”



▲喜劇創演訓練營,陳佩斯指導學員

 

繁體字

陳佩斯寫字用繁體,這是他係統研讀中國古典戲劇後的一個變化。

他花了不少時間同我聊合並字及“司母戊鼎”更名為“後母戊鼎”的曆史緣由。對他來說,簡化字合並字意,總有膈應到他的時候,還是用繁體字表意才穩妥。

“知道的繁體字越多,你看到的不妥就更多,不就是越膈應麽?”

“你怎麽糊塗呢?我就用繁體字,我自個兒不膈應。被人看不看得懂,和我沒關係。”陳佩斯說。

順應自己,不論他人看法,這樣的選擇,陳佩斯清醒地做了許多次。

1989年,陳佩斯在京郊西三岔村,如今的虎峪自然風景區,承包了一處廢棄大隊部,搭磚蓋房。他跟著大隊書記,帶著村子裏的泥瓦匠、木匠,從找地基水平線開始。

人們曾以為這是35歲、名滿天下卻身無片瓦——沒分到房——的陳佩斯不得已而為之,連陳強都曾覺得是糟蹋錢。但對陳佩斯而言,那是自由,他蓋起了房,也堅固了自己的精神。

“之前一直按著別人的指令去做,去生活,去活著。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實現它。”他說,“什麽都不如自由,那種心性的快樂,那種放任,特別享受。在泉水裏洗臉、刷牙、洗菜,山桃花滿山正開的時候,哎呀,像雲像霧一樣,那個美啊,一陣風吹來那叫杏花天雨。”

“他活得挺開心的,這一輩子都活得很精彩,精神世界很豐富。”陳大愚說。

陳佩斯在西三岔村寫了《陽台》的劇本,回家一照鏡子,發現胡子都白了。一人在鄉下寫劇本,他不孤獨,腦子裏熱鬧,熱鬧得他都受不了。一場戲設計出來,他高興得拍桌子、拍炕,自己在那兒高興。

他樂嗬嗬說起雪後山中的無人小路。他第一個踩上去,“哢嚓哢嚓”往前走,感覺特別美。仔細觀察,還有麅子一蹦一跳留下的腳印,還有喜鵲、烏鴉、麻雀。“天地更寬,人更輕鬆了。”他說。

陳佩斯愛說京郊的雪景,也愛說內蒙古的春日——在那裏他不僅接受了愛的教育,也接受了美的教育。“春天的時候,滿田野滿山丘都是沙棗花的香味,特別香。最漂亮的是天鵝,展翼特別長,1米8,像一個人在天上。它不怕人,很近地飛,它從這兒一過,太陽遮住一下。這一幕一直忘不了。”他在一次視頻采訪中回憶起這段,忍不住落淚。

很多年後,他去福建電影製片廠賣自己的電影,住在西湖賓館,半夜聽到天鵝的啼叫。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不能自控地哭起來。“那段生活一直都是我的底色,不是多苦,而是它給過那麽強烈的美的教育。”

毓鉞以“悲憫”形容陳佩斯。“悲憫不是傷心,也不是和事佬。悲憫是一種特別寬廣的胸襟,是安身立命的角度,是敞開自己的胸懷,容納喜怒哀樂,超越所有的意識形態。帝王是帝王的遊戲,掙錢是掙錢的遊戲,那我們做藝術的,我們有自己的遊戲規則,盡可能使自己能有更大的視角和胸懷去麵對曆史。”

2021年,《驚夢》將首演定在了國家大劇院,後因新冠疫情取消,給觀眾退票。

但在原定首演日的前一天,劇組在無一觀眾的國家大劇院,完成了一次演出。陳佩斯飾演執拗老班主童孝璋,所有的困境都因放不下昆曲和道義而生。他必不是童孝璋,但他也有放不下的執拗。

那場演出很順利,演完陳佩斯心裏坦坦蕩蕩。他篤定,人或事都得一輪一輪更替,沒有誰活得過作品。

采訪那天,他介紹了一棵從河北請來的歪脖子油鬆。人人都稱鬆柏挺拔,這棵油鬆卻歪成了一個鈍角,鬆枝茂密,如傘蓋般鋪陳。

陳佩斯給歪鬆起名“強”,說像自己。

“咱們都活不過它,”他笑道。

(參考資料:《人物》、界麵新聞、《中國周刊》、《時尚先生》、澎湃新聞、《我的青銅時代》、《易見》,一並致謝。)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作品一旦出來,時間就在我這兒了 —— 對話陳佩斯

1

南方人物周刊:從《瞧這一家子》到《驚夢》,你從事喜劇創作已經四十多年了,一直沒有放棄創作上的探索和進步,保持這樣充沛的創作力,能量從何而來?

陳佩斯:看起來我是在演不同的角色,我也知道很多演員創造一個又一個新角色會感到很興奮,因為每一次都是從零開始,是新鮮感,是求新。我不太一樣,我喜歡的是戲劇內在的東西,是創作中的很多技術技巧。我想探索的是喜劇的本體。

喜劇很難。它難在哪兒我得弄明白,然後就想著去解決。怎麽解決問題就更難了,我要去嚐試,一點一點去做,把機理弄通。我當然是沒有完全弄通,因為喜劇是無限的,就像《驚夢》帶給我新的挑戰。《驚夢》犯了一些喜劇的忌諱,要犯忌諱就要有技巧地去犯,這在我麵前就是新的問題,新的高度,我就想把這件事兒弄好。

南方人物周刊:《驚夢》犯了什麽喜劇的忌諱?

陳佩斯:喜劇在過去有很多忌諱,尤其是忌諱死亡、血腥和過度暴力。但《驚夢》這部戲邁不過去這些忌諱,這是故事本身決定的,我們選擇了解放戰爭作為背景,就無法回避這些忌諱。

喜劇是創造笑聲的藝術形式。每一個笑聲裏都包含著悲情,也包含著觀賞者的價值判斷。當角色被過度傷害的時候,性質就變了,觀眾不會俯視他了,觀眾會同情他。同情一出現,那喜劇角色要達到的被人俯視的目的就失去了。所以現在很多喜劇追求什麽讓人流淚,有人認為這就是深刻,這都是喜劇外行的說法,聽著樂就行了,別信。喜劇最基本的追求是創造觀眾的笑聲,不是創造眼淚。當你沒能耐創造出笑聲,死乞白賴要煽情,要拔高作品,討到人家的一點心酸,那做喜劇的目的就全錯了。

這說遠了。所以喜劇的關鍵是適度傷害,《驚夢》就是要達到這個適度。這個劇本我和編劇一起泡了兩年多,拿出來的時候還是戰戰兢兢。排練之前就告訴大家,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因為很多是我們沒有經驗的技術,是邊做邊摸索。

但有一點我們心裏有數,那就是我們對喜劇本體的認識特別堅定,堅信有傷害必然能夠創造笑聲。我們要解決的是分寸,隻是一個技術技巧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驚夢》得到了很多年輕人的喜愛,你覺得是為什麽?

陳佩斯:命運,這裏麵的人物命運都是一環扣一環。一群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我個人最受震動的就是班主童孝璋的命運。時代巨變,有的人,特別是一些有著豐富內心的人,就會趕不上這個時代的變化。童孝璋努力去抓新的潮流,但其實根本抓不住,然後就被時代甩下了。

陳佩斯:抓不住,童孝璋抓不住的。我們隨時都會被新東西拋棄,我們的知識和見地,可能在明天都不能用了。前兩年的時候,我有次下飛機要掃健康碼,我不會用。人家就一個字一個字教我,我還是弄不會。也有很多農民兄弟姐妹被攔住,但他們都一點點弄會了,通過了,但我就真的過不去,真的就弄不懂這怎麽回事。好像這個東西,人家都能很快掌握,我還是掌握不了。最後我就隻有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在那兒學。

南方人物周刊:但你並不排斥新事物。2008年你接受北京衛視春晚的條件就是,你要求能在小品裏用到多媒體。

陳佩斯:隻要能在我工作中用到的新東西,我都想要試試。我看他們現在用手機就能拍如斯坦尼康拍出的鏡頭,還能減震,我太羨慕了,嫉妒得快要發“瘋”了;還有現在用手機拍完就能直接在手機裏剪,這都是我原來特別希望能夠擁有的技術。但當我真的麵對它的時候,我參與不進去了。

2000年以後,碰到這些新技術我都特別喜歡,我就想看看怎麽回事。一直到現在,照明、錄音等等一切設備都不一樣了。當新技術要落到自己身上了,離我那麽近,已經貼著我了,我卻完蛋了,我跟不上了。

南方人物周刊:是人們常說的,感覺被時代淘汰了那樣麽?

陳佩斯:倒也沒有被淘汰,我並沒感覺到自己被淘汰。在我的舞台上,我的劇目,我的喜劇形式,我的戲劇技巧,我走得比任何人都要遠,比美國那個叫什麽?那個最新科技……

南方人物周刊:ChatGPT。

陳佩斯:對,我走得比ChatGPT要遠。真正的創作者是不會被技術淘汰的。

2

南方人物周刊:演出行業的朋友看了《驚夢》,很感動,覺得在這樣的環境裏,還是可以做非常嚴肅的,有現實關懷的戲。很多朋友都被《驚夢》鼓勵到,覺得仍然可以做出嚴肅創作,並得到認可。

陳佩斯:最終的檢驗者還是觀眾。當觀眾承認它的時候,再想撼動就很難了。如果花錢買票來的觀眾,99%都入戲了,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兒。就像一塊大石頭,“咣”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南方人物周刊:你從一開始應該就知道,《驚夢》會是一塊很重的石頭。

陳佩斯:不,從一開始我就無所謂,《驚夢》能不能出山,我無所謂。這作品我花了錢,花了很多時間來做,能不能出,我不論,我根本不往那兒想。

南方人物周刊:但你是大道戲劇的負責人,後麵還帶了很多人。

陳佩斯:我用別的方式掙錢,弄個廣告之類,做作品不是為了錢。

南方人物周刊:做作品總歸是希望被看見,你沒有這個執念麽?

陳佩斯:作品隻要在了,早晚會被看見,早晚能出來。在我的個人經曆裏,各種各樣的情況我都見過。

我知道時間在我這兒,作品一旦出來了,時間就在我這兒了。作品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相信時間的力量是麽?

陳佩斯:我太相信時間了。人和事都太短命了,一輪一輪地走,一定沒有作品活得長。一個好作品,它生命比我長得多,所以我隻在乎作品。

《驚夢》第一次見觀眾定在國家大劇院,因為疫情沒演成,我們就給觀眾把票都退了。然後,前一天我們還是到國家大劇院,演了沒有觀眾的一場。演得很順利,非常順利,那場演完我心裏坦坦蕩蕩、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波瀾。但我篤定了,篤定這個作品就立在這兒了,從此什麽都不用擔心。這就是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要做“戲台三部曲”,每一部從磨劇本到巡演結束,都至少要個五年。你現在也69歲了,最後一部曲還沒啟動,會有時不我待的感覺麽?

陳佩斯:沒有,不較這個勁兒。老去是無法抗拒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可你還有想做的事情。

陳佩斯:想做歸想做,做不完是正常的。活兒哪有幹完的,農民幹了幾千年的活兒,幹得完麽?

你不知道老天是怎麽安排的。天要讓你做,一定就能做成,天要不想讓你做了,你趕緊收手,一切聽天由命。我過去做過很多別的事情,都沒成功,和藝術有關的也沒成,和藝術無關的更不行。



▲《驚夢》 劇照

3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外界為什麽好奇你的故事?

陳佩斯:可能一個是堅持,堅持做一件事兒,做通做透,比別人走得深一點。還有一點就是,能在這樣的環境下,走得這麽遠,可能就是這樣。覺得我思考得比別人多,能弄通一點東西;別人過不去,我就堅持走過去。

南方人物周刊:關於你的坊間傳聞裏,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就是,你離開春晚後包了一個山頭種蘋果。這其實挺符合人們對嚴肅藝術家的一種想象:遠離世俗,偏居一隅,深耕自己的事業。

陳佩斯:嗐,人家給你編的你能怎麽辦?咱也不能挨個跟人說去。別人想象和我無關,真的和我無關。

南方人物周刊:2000年之前,你給外界留下的印象都是叛逆、打破規矩,但是2000年之後你越來越偏愛傳統文化,很明顯在向古典、向曆史尋求答案。這種轉變是如何發生的?

陳佩斯:要拓展自己的知識,要擴大自己,要往深了走,就要往回看。小時候沒趕上學好數理化,單對文學文字感興趣,對曆史的興趣也多一些。2000年之後開始做話劇,看的戲曲也就更多些。

深入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很多經典戲本經過不同朝代後,也都有了很多修改,比如悲劇變成喜劇。戲本裏那麽多喜劇,我過去也深深以為,這要從中國人的性情裏找根據,但現在我認為會有更複雜的原因,很多戲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跟著都改了戲。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或者說證實我發現的這個問題是對還是錯,就需要拓展,需要看更早更多的戲本。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近十多年都在寫書,聽說是關於中國喜劇的研究。這本書的進度怎麽樣了?

陳佩斯:(笑笑)太困難了。要把舞台行為變成文字特別難。比方說隨意設計的舞台小動作,說明了一個什麽問題,要說和這本書哪裏哪裏勾連著,會引起什麽,會變成什麽,都要說得清清楚楚。這些用文字表達特別困難,所以就一點點做,不著急,抽時間一點點做。大塊是寫完了,但是整本書還得收拾。主要是現在自己也在深入,也在認識,也在變,還需要重新調整。

南方人物周刊:你怎麽看待搞笑短視頻?大愚帶著你拍了許多抖音短視頻。

陳佩斯:小品是短喜劇,短視頻是更短的喜劇,沒有那麽多起承轉合在裏麵,包袱也不會疊那麽多次。那就是更方便的喜劇,就像快餐,麵包片往裏夾一片肉就行,但還有更簡單的,薯條。也沒什麽可說的,就是一個技術越來越簡單的東西吧,但記住了,喜劇原理是一樣的。

4

南方人物周刊:外部環境的變化或是你個人的經曆,會被你放在作品裏麽?

陳佩斯:不會,作品最終會超越所有的當下。比如《驚夢》,它關照的是戲劇藝術處於怎樣的生存環境,有過去也有當下。

南方人物周刊:再聊幾句老班主童孝璋。他最重要的人物性格是執拗麽?

陳佩斯:對,他必須執拗,必須我執。因為他太喜歡戲太喜歡美,這曲種太美,他放不下,所以他注定跟不上時代。如果他能跟上時代,他就不在昆曲戲班,不演這昆曲了。你知道麽,很多人是放不下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也放不下麽?

陳佩斯:我也放不下。

南方人物周刊:童孝璋太執拗了,就會與環境,或者說時代格格不入。

陳佩斯:對,他的人物困境就來自於執拗。他執拗要講道義,要收留少東家。

我們永遠不會把童孝璋們當作主流或是社會的一種主要力量,我們經常要忽略那些所謂過時的、落後的東西,忽視他們的存在,各種聲音都會忽略他們。這樣的社會是不完整的,是偏執的、激進的。這就變成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進行曲(編者注:《向左進行曲》)了,堅決不往右走,堅決向左向左向左,三個向左可不就是向右了麽。我們隻想要我們認為是進步的、先進的事物,我們隻想要左胳膊,可不就是右胳膊沒了麽。

童孝璋隻想要昆曲,不想要進步,他不知道怎麽在那個社會裏生存。這是童孝璋不是我,童孝璋是我的喜劇人物,馬雅可夫斯基在我這裏也是喜劇人物。在正常社會裏,他們就是喜劇人物。

人不知道往哪裏走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你就知道東南西北了。是能說童孝璋全錯了,但他仍然有幾分令人尊敬的東西在。對童孝璋這個人物,觀眾看的是全麵的,能看到他的殘次也能看到他的健全。

南方人物周刊:少東家是大愚飾演的,他也是《驚夢》的執行導演。對大愚的表現,你滿意嗎?

陳佩斯:什麽叫滿意?老天給了你這麽一個年輕人在身後跟著,這是多大的造化啊。一定有比他更亮眼的年輕人,但那人不跟你演喜劇是不是?就是命運的安排,讓我不孤單,感恩命運吧。

南方人物周刊:父親有和你表達過類似的情感麽?你們也是父子同路。

陳佩斯:沒有,我們倆不談那麽深,就是一部戲一部戲去做。

南方人物周刊:父親的經曆讓你知道了,榮譽與金錢都是不重要的。從父親那裏,你有知道什麽是重要的麽?

陳佩斯:就是此時此刻在做的這件事是重要的。我們做的這件事,給人帶來歡樂,這個事兒特別重要。還是喜劇最大。

 

追求永生 發表評論於
老陳的演技,頂多是貼近生活吧,這有什麽不得了?比如吃麵條,農民能吃到麵條就是改善生活了,難道不比他更真實?一個靠演技產生和存在的行當,顯然不如士農工商等基本行業更有存在的價值,也隻有在世風日下的年代才覺得高人一等。當然,老陳比那些劣跡藝人高尚很多。但論實質,遠遠不如一個農民。
田子坊 發表評論於
陳佩斯才是真正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內褲超人 發表評論於
沒有機會看到他的話劇,不過演員裏麵就佩服他
采薇兒 發表評論於
是條漢子
seewhatisee 發表評論於
他為誰演戲。難道不是為了中共嗎?
markLA 發表評論於
喜歡陳佩斯,其人品、演技,在國內都是少有的。
scbean 發表評論於
結合他六四時的表現,陳佩斯真漢子!
亞洲食肉動物 發表評論於
演小品極致。而且他不跪
大海1965 發表評論於
陳佩斯是文藝界的楷模。我自認為做不到他那般灑脫。他值得我學一輩子。
一帶一路 發表評論於
他和朱時茂開啟了中國小品的表演形式而且是真正的幽默....
不好吃懶做 發表評論於
He is a good actor that's all I can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