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維持美貌,她們受盡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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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1月成立的寧岡婦女解放協會,組織婦女上街遊行、唱歌、演說、做宣傳。號召婦女放腳;大破神權、族權、夫權、封建宗法權,提倡男女平等,爭取人身自由。當地流傳這樣一首歌,生動反映婦女參加革命的火熱實踐,“一勸妹子要剪髻,巳子不是好東西,梳頭盤髻費時間,大好的人才轉壞哩!二勸妹子要讀書,學到文墨不會輸,認得賬單和布告。三勸妹子要自由,自由婚姻真幸福,莫要父母來包辦,免得把你做牛馬。”

近一世紀後,互聯網上展開了一場關於“服美役”的辯論。“服美役”一詞最早來源於豆瓣小組“小象樂園”,一個討論網紅的根據地。許多組員認為,維持美貌是一件費時費力又費錢的事情,可以將其比喻成一種勞役。比如每次做美甲要花費幾百元,長長的指甲美則美矣,但美甲之後無法用以前那樣最便捷的方式開易拉罐、摁馬桶按鈕,甚至碰觸頭發。也有許多人持反對意見,主張花費如此成本提升美貌,隻是為了取悅自己,而非他人。兩方各執一詞僵持不下,“服美役”逐漸成為曠日持久的常態化議題。

“美”無法從每個人的生命經驗中剝離,它何以成為一種勞役?



千禧年出生的林一,在山東的小縣城裏沉默地長大。通常長輩們不吝給出“這孩子真內秀”、“成績好”的評價,鮮少涉及外貌。若有,也隻是委婉的一句“這孩子挺壯實的”。在分數大過一切的小學時期,林一尚可以拿優秀的名次來抵擋這部分空白,壓抑對外在的渴望,寬慰自己,什麽都沒有成績重要。

初一那年的某個夏天傍晚,林一脫下衣服準備洗澡,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大腿內側盤踞著一條紫紅色的瘀紋。其後因愈演愈烈的肥胖,瘀紋從一小條變成一大片,蔓延到大臂下側、小腿後側、小腹與臀部。

百度百科中,肥胖紋的產生原理為:皮膚因彈力纖維變性而脆弱,再受過度伸張使之斷裂。不會影響健康,一般可無需治療。林一因肥胖而遭嘲笑的少女時代裏,聽到過更通俗也更刺痛的版本:胖得肥肉把皮都撐裂了。她時常做的噩夢中,那些紫紅色的條索狀紋理總蔓延到她的臉上。



林一的肥胖,來去都如山倒。“別人越覺得我胖我就越難受,一難受就把自己關在屋裏暴飲暴食,然後就更胖,嘲笑我的人更多,聽過的刻薄話語也更多。這個惡性循環一旦建立起來,我身在其中就很難擺脫得了。”她的體重隨著惡性循環的次數一路飆升。林一不是沒想過運動減肥,但即便和同學一起課間跑操的時候也會被單拎出來輕笑指點:“快看她的跑步姿勢,好難看啊……”於是在其後的中學時代裏,除卻必要的時刻(如體測)不得不忍,她幾乎再也沒有當著別人的麵跑過步,就連體育課也是逃課在教室裏上自習。隻要跑一小段就能追得上的公交,“跑”從不在她的選擇範圍內。“從來都是假裝從容地快步走,來不及就等下一趟。”

林一十八歲時,她的媽媽再也看不下去她這副樣子,以非常強硬的態度帶她去美容院減肥。商鋪二樓一個不大的房間,擺著三張床,兩張床上躺了人。床與床的間隔隻夠一人進出。林一剛進門就被要求稱體重。她站到稱上去,被老板娘叫住:穿衣服不準的,要脫到隻穿內衣內褲。林一心裏一下子毛了起來:她甚至從不當著她媽媽的麵換衣服。媽媽一邊不耐煩地催促,一邊索性直接上前脫她的外套。

“我媽上手的那一下我是很抵觸的,但是我不敢反抗。我覺得我不配。所以我隻好說,我自己脫。”當時是冬天,林一一件一件地脫掉冬衣,布滿紋路的身體暴露在微寒的空氣中,垂下眼,想象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體上。隻是停留在想象,她不敢看。頭皮發麻地站上體重秤的那幾秒裏,她不斷祈禱室內一直保持安靜,她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麽,但是拜托,別說出來。

老板娘的聲音在林一背後冷不丁地響起:“這些紋可是消不掉的呀……躺到床上來。”林一用盡全力攥著的那點兒自尊心被這幾個字輕巧地擊潰。因為老板娘講出的話是並未醜化的事實,而她根本連麵對都不敢。她任憑擺弄地躺到床上,麻木地忍受老板娘在她的身體上塗“減肥藥膏”,涼涼的粘膩的觸感。大腿與小腹裹上減肥儀,電流一下一下打著她的皮膚,又痛又癢。媽媽站在床頭對林一宣布,必須每天都要來。

林一平躺著,身體內的羞恥心膨脹到要頂破她的腹腔。“從那一刻起,我是真的下定決心了。我心裏想著,越快瘦下來,我就可以少來一次,少脫一次衣服,少一次被注視。”



與減肥一樣,化妝在“服美役”的種種表現形式中,聲量極高,相較於醫美整容,入門並不需要太多的金錢與門檻,網絡上有無數教程,“隻要想學,肯定能學會”。

Carol在天津的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三年,堅持化全妝也三年。每天早上留出50分鍾,在朦朧的天光裏揉著朦朧的睡眼坐在琳琅滿目的梳妝台前。初入職時,Carol對自己處處不自信。她很喜歡《穿普拉達的女王》裏安妮海瑟薇的角色,就也學著像安德莉亞一樣,希望通過精致的外表獲得職業上的自信與安全感。她的男友每次看到她淹了大半個桌子的化妝品與旁邊層層疊疊的收納箱都會調侃一句:米蘭達,什麽時候準備給你的化妝品辦個展?

工作的第三年,Carol升了職,也更忙碌。她仍舊堅持每天預留化妝時間。年終在即,Carol加班的時間越來越久。在一個冬日清晨,天還沒亮透,她掙紮著起床,把化妝鏡的光開到最大,上好底妝,機械地在上眼皮掃著眼影。



因為困倦,她手不小心鬆了一下,刷子狠狠地戳到右眼眼眶。一陣尖銳的酸痛鋪天蓋地蔓延開來,Carol的眼淚流得像小溪。“我當時下意識的反應是:完了,剛畫好的眼線暈完了。”等到酸痛減緩,Carol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右眼球有些模糊,布滿了紅血絲。她用力感知著這片模糊,愣了很久,開始察覺到整件事情的奇怪之處:在她的潛意識裏,妝麵是否完美竟重要過她的健康。

完美的妝麵真的可以為工作加buff嗎?Carol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索性把妝全部卸掉,開始打量鏡中的素顏。小麥色皮膚、單眼皮、雀斑、硬朗的麵部輪廓。三年以來,她每日用以櫃計數的化妝品,試圖讓自己的膚色變白、眼睛變大、線條變柔美、雀斑消失。但,那些被化妝品所嚴密地遮蔽起來的發黃的臉色、略顯老態的淚溝,才是她為工作所付出的時間與精力的證明。

那個冬日清晨之後,Carol決定不再每日化妝,但仍保留了早起的習慣,把曾經化妝的時間用來精心烹飪美味的早餐。之前為了化妝隻來得及吃三明治的她,可以舒服從容地坐在餐桌上喝一碗剛出鍋的鮮雞湯,從Carol化妝的初衷出發,這比完美的妝容更能對症下藥。

“我覺醒的過程是一個不斷地去麵對並最終承認自己一直以來不願承認的簡單事實的過程。這個簡單的事實就是:我不想遵從被他人建構的審美,這對我的人生目標而言毫無意義。”

社會主流審美如同圍城,無數個如林一一樣的人拚命通過“服美役”擠進去,然而也有像Carol一樣的人掙紮著跳脫出來。這圍城,是由誰來建造的?



在自媒體界的統一認知裏,美妝博主、顏值博主的變現能力必高居前列。二十八歲的蘇臻在上海工作,是某美妝品牌的PR,日常工作是與美妝kol維護關係,對接推廣內容。以小紅書平台為例,像易夢玲這種能夠引領互聯網風潮的頭部博主,一篇圖文的報價是大六位數。隻有幾千粉絲的小博主,隻要數據好,報價也可以達到五位數。

當“美”成了賴以為生的工作,便不得不服從美的勞役。蘇臻明白,美妝博主的世界裏,“毫不費力的美”絕對不存在。她曾對接過一個美妝博主,那天正好需要她跟拍攝。拍攝前幾天,這個博主特地去補了一針水光;拍攝當天,她帶了專業攝影師、造型師、化妝師、還有一個專門拿各種道具的工作人員。拍攝前,博主需要和攝影師一起商量取景、找好角度,旁邊的化妝師與造型師嚴陣以待,要隨時負責保持博主的最佳狀態,工作人員不斷調試著打光板的角度,並及時遞過拍攝道具……取景框之外,是一場拍攝的“戰役”,但最後呈現的效果是照片中的女孩巧笑倩兮,姿態輕盈,美得毫不費力。在那條博文下,有一條高讚評論:能用這張臉活一天,我死也知足了。



《2022虎嘯年度洞察報告——美妝個護行業》提到,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1年化妝品類商品零售額達4026億元,同比增長14%,增速連續5年高於社零整體,且穩定在10%左右。2020年全球經濟因新冠疫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中國當年社零總額較上年下降3.9%,化妝品類卻逆勢增長9.5%,疫後反彈也一路領先其他消費品類,展示出驚人的抗壓力與市場想象力。美妝品牌配合持續穩定的廣告投放,僅以2022年7月(818購物節衝刺期)為例,美妝行業硬廣投放費用為19.4億元。

在蘇臻看來,整個美妝產業都在編織一個灰姑娘擁有水晶鞋就能受白馬王子青睞的美夢。消費主義把所有人都視作黯淡平凡的灰姑娘,憑空製造出“水晶鞋”的需求,輕而易舉地撩撥每人暗藏心底的焦慮與欲望。他們趨之若鶩地購入美妝產品追隨“更美”,如同灰姑娘穿上華美的水晶鞋,以為這樣就可以拿到夢的入場券。但美夢無論是破碎還是僥幸成真,其結果都不再重要,因為“水晶鞋”早已經被灰姑娘們爭搶一空。



當變美成為勞役,“美”就成了服美役者心中可望不可及的山峰,可以無限接近,但永遠無法登頂。評判一個人的美,需要借助精確的數字與比例。比如,隻“瘦”並不能被稱為身材好,瘦加上0.7的黃金腰臀比,才能算是合格。這追逐似乎永無止境,無數人甘願長途跋涉,在“勞役”之中越陷越深;而在這個過程中,“美”又被不斷地推向更莫測、更高遠的無人之境。

程欣並不諱言自己是一個服美役者,她深信,麵貌平凡的普通人與絕色美女之間最根本的差距在基因。為了吃到外貌紅利,她對美的追逐風雨無阻、異常堅定:艱難地跨越了減肥健身與化妝的兩座大山,她毅然做好了跨越第三座大山、戰勝基因差距的準備:去整容。



程欣曾計算過,她去醫美機構的次數比進電影院還要多。作為自由插畫師,程欣的畫風十分華麗,筆下的角色以各式各樣的少女為主,她們有著不同的設定與背景,容貌與身材卻是同樣挑不出缺陷的美麗。她日夜勤懇接單創作,攢下的錢至少有一半都給了醫美機構,渴望有朝一日,能像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完美無瑕。

大腿根是程欣最討厭的身體部位。這裏的脂肪永遠頑固,程欣拿它束手無策,“幹脆抽了。”她做了很多關於抽脂手術的功課:要把管子插進身體裏吸附脂肪,會造成難以去除的疤痕;醫生手法不慎就會肌肉顯形、皮肉分離,腿上一片坑坑窪窪。她知曉了所有的後遺症,醫生友善地勸解她:這個手術很大,你現在的身材已經很勻稱了,這一點脂肪無傷大雅的。在程欣眼裏,“勻稱”遠不是她的目的。她堅定地向醫生重複了她的訴求:她要抽脂。

抽脂手術本身很成功,她大腿根部的脂肪終於可喜地消失了。然而,術後的恢複期如此漫長且難熬。為了防止皮肉鬆弛,術後必須穿塑身褲。手術第二天,程欣被兩個護士架著穿塑身褲,她剛站起來就直接痛暈過去。此後的三個月,程欣都在鑽心的疼痛中度過。“站起來痛,坐下、躺下都是,隻要動就疼。尤其是上廁所,我感覺我會死在衛生間裏。”程欣被醫生叮囑,術後一定要吃主食,增強免疫力才能恢複得好。程欣聽話地照做了。在此之前她長期節食,幾乎不吃碳水。第一口主食吃進去,暫時撫平了程欣的痛苦,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恢複期結束後沒多久,她大腿根部消失的脂肪又鬼魅般地回來了。

“醫生告訴我,抽脂後複胖的概率是85%。沒什麽好說的,變美除了努力,還要有好運氣。”程欣對這次以失敗告終的抽脂手術很豁達,“試過了,把該吃的苦都吃了,才知道這條路行不通,那就再換別的。”

程欣五次整形手術的效果得到了令她滿意的檢驗。她盛裝打扮後去酒吧喝酒,那晚向她搭訕的男人竟多得忘了具體的數字,結賬時有兩個男人搶著獻殷勤買單。她現在已經忘記了那些男人的臉孔,但是仍然記得他們在酒吧燈光下殷切的神情,看向她時眼裏的欲望。那一刻,她以為她觸碰到了她所追逐的無人之境。為了賺手術費她熬大夜熬到眼前發黑差點昏厥,手術恢複期傷口癢得她崩潰大哭,淩晨被塑身褲悶醒卻無法動彈,盯著天花板失眠到天亮……這些曾經忍受的痛苦與代價,那一刻如同泡沫般幸福地溶解了。



林一乘風破浪的減肥之路,始於“刺痛”——被他人的凝視刺痛。而之所以能夠被刺痛,是因為她對於這套評價體係的認同。她唯一追過的偶像是韓國女團少女時代。團體共有九人,因她們有著纖細修長的腿,也被稱為“九腿”。九人中,林一最喜歡崔秀英,因為“她的腿真的好長好細”。

她減得凶狠,每天隻吃中午一頓。從大一到大三,1米65的她體重從80kg降到了51kg。林一對自己那段節食減肥的日子記憶很模糊,隻記得餓的時候就會打開少女時代mv,翻來覆去地看,幻想自己是其中之一,在鏡頭前自信地釋放魅力。林一討厭運動,所以隻能盡量少吃。節食令她得到了滿意的體重,同時附贈不時抽痛的胃與大不如前的記憶力。“這些不算什麽,瘦下來就好。隻要不是以前那副樣子就行。”她把以前的自己看作是“異類”,“確實與社會主流審美不一樣,被嘲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她終於得以融入其中,感到十分安全,哪怕是以舍棄了健康與飲食自由為代價。

林一進入職場已有兩年,大學畢業後,她留在了成都的一家外企。在人與食物都十分火辣的天府之國,林一逐漸褪去了縣城女孩沉默敏感的模樣,變得熱情大方;但飲食上卻仍舊堅持每天最多吃兩頓,時常與沙拉、水煮菜相伴。偶爾同事聚餐,也要時時刻刻擔心自己食欲失控,往還沒吃完的食物裏扔衛生紙,強迫自己停止進食。

聚餐結束後,林一回到住處。浴室的冷色燈光直直向下照,她彎腰時目光掃到自己大腿上的肥胖紋。淡淡的銀白色,在大腿根部堆疊,光下似皮膚稠密的海浪。減肥成功後,這些紋路也並未消失,但二十四歲的她已經對這紋路習以為常,甚至可以從中凝視出美感。

但這美感是源自對曾經所謂“沉屙”的習慣,還是因為將其看作戰勝肥胖,融入社會主流審美的勝利勳章?

美有千百種解讀方式。當它成為勞役,服美役者所獲得的、所讓渡的事物,甘苦自知。麵對難以撼動的、圍城般的主流審美標準,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跳脫圍城的自由。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一、Carol、蘇臻、程欣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