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薅羊毛”“撿漏”這樣的詞也可以用在買房上，至少對丁樂來說是這樣。
剛剛過去的“五一”假期前，這個39歲的北京人去了趟河南鶴壁，過戶花2萬塊新買的房子——這是他在當地買的第12套房。丁樂開網店做生意，最初為了找倉庫，開始在網上關注各地的便宜房子，在河北保定、唐山和浙江紹興買過幾套10萬塊以內的房子後，他選定了河南鶴壁。
這是一座位於河南北部的小城，曾經是煤炭資源型城市，隨著資源枯竭和人口外流，老城區大量房屋空置。相較於鶴崗等城市，這裏氣候宜居、交通便利，京廣高鐵穿城而過，高鐵半小時可以到達鄭州，2.5小時直達北京。
2020年10月，第一次把車開進鶴壁老城區時，丁樂被街上亮著燈的店鋪和熱鬧的人流驚到了，“感覺跟老北京的王府井一樣”。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他一口氣買了8套房子，一共花了10萬元。其中最便宜的一套房款1000元，加中介費1000元，總共才2000塊——這得到了經手該房屋中介的證實，對方稱，前幾年的確賣過一兩千元的房子，也有8000元的，但這都屬於偶爾才能碰到的情況。
對丁樂來說，在鶴壁買房就像“買菜”，看到合適的隨時可能入手一套。那邊房子有人租，哪怕一個月兩三百，幾年也能回本，“反正怎麽也不會虧本”。
近兩年，去鶴壁買房的外地人似乎多了起來。丁樂在的好幾個鶴壁買房群裏，多是外地人——有人選擇冬天去南方做保安，夏天回鶴壁躺平；也有炒幣的、寫代碼的、做自由職業的，還有帶著孩子靠刷單掙錢的。不少人趕在周末到鶴壁選房、買下，房子空著，接著回大城市打工。
〓 老城區的街道
一位鶴壁的房產中介透露，在山城區和鶴山區，兩三萬、三四萬就能買一套70年大產權的二手房，一萬多的也有，“就是房子要更老些”。老房子沒有物業費，每個月隻交幾塊錢衛生費。近兩年來，“買房的可多，大多是外地人，其中不少年輕人。”
“沒個根兒肯定不行”，在很多人看來，不管多少錢的房子都是根兒。於是，漂泊在外的人，回不去家鄉的人，對房子有執念同時又沒什麽存款的人，選擇了鶴壁。
〓 鶴壁買房中介的朋友圈
以下是丁樂的講述：
“反正不會虧本”
從2020年9月開始，我在河南鶴壁陸陸續續買了12套房子，最開始的那8套一共花了10萬塊錢，最便宜的一套房價1000塊，中介費1000塊，加起來才2000。
我39歲，北京人，開網店做生意，就是收購各種廉價的積壓貨，放在網上賣。對我來說，租倉庫顯然不劃算，用北京的房子存貨更不劃算，我就想著在外地收便宜房子當倉庫。我原本在河北保定買了幾套便宜房子當倉庫，但疫情暴發後，進出保定不方便了，我就想著另找個便宜的地兒，最好離北京近。很早之前，我就從社交平台上知道鶴壁房子便宜，當時剛好有人急著賣房，開價2萬，我還價18000，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所以，這第一套房子我其實是網購——房主發來房子的視頻和照片，我在網上查了實景地圖，看起來是一樣的，周圍還挺熱鬧，就把錢打過去了。他把房本、身份證之類的拍了照給我發過來，就算買好了。
其實在這之前我都沒去過鶴壁。但我有個同學去過，一口氣買了十來套。他跟我說，那地方好，風景好、水質好、吃得好，我一想，這比黑龍江鶴崗暖和多了，又離北京近，才五六百公裏。
等到10月，我開車過去了。開車到離我那房子兩三公裏的地方，還連個人都沒有，結果還差一公裏的時候，路邊標識牌寫著已進入山城區主城區。這是鶴壁老城區，街上人挺多，店鋪都亮著燈。一看，確實挺好，感覺跟住在老北京的王府井一樣。我直接就住進去了。
那套房在山城區，60多平米，是1993年的房子。別人說這房子老，但在北京人看來，這哪算老房子啊，我們上世紀50年代的房子都住著人呢。
原來的房主是個年輕人，出門還用發膠把頭發弄得挺帥，但那房子一進去，髒死了——到處都是外賣盒，衛生紙直接扔在地上，清掃後衛生間地上還是黃的，馬桶也很髒，我用了一桶半2.5公斤的潔廁劑才把衛生間刷幹淨。
房主說自己是孤兒，從周口抱養過來的，姐姐2012年花了75000元給買的房子。八年後，18000賣我了。這屋子是真夠髒的，一般人可能還真看不上，但我要求不高。樓下幾百米外就是地王廣場，那邊還有銀座商廈，類似北京華聯，屈臣氏、華萊士都有，肯德基倒是倒閉了，但在小城市買套一兩萬的房子，出門還有步行街，夠可以了。附近醫院、學校也都有，後邊就有山城區第一小學，還有兩個中學，人住得也挺密。
〓 丁樂購買的2萬元房子內部
接下來的半個月裏，我又陸續買了7套，加第一套，一共花了10萬塊。其中有5套是二礦的房子，在鶴山區。我後來才知道那邊其實比較偏，在所謂郊區，周圍住的人也不多。我買下的房子中有三套在鶴山區，三室一廳，買來就是做倉庫的。
我是北京人，家裏三套房，就算混得再差，大不了搬到鶴壁去，啥也不幹，把北京的房子租兩套出去，也能過。不過我就是自己還想折騰點兒東西出來。我開網店，東西從江浙那邊進過來再賣出去，存在北京倒一下手。現在越來越不好掙錢了，運費高不說，經常因為各種原因東西要麽進不來，要麽發不出去，耽誤時間，成本也就高了，所以不如直接把倉庫挪到外地去。
鶴壁這些老房子還有個好處，基本沒有物業費，隻要一個月交幾塊錢衛生費就好。
我們那個鶴壁買房群裏有很多外地人，有買房的，也有租房的。有人就租在我樓上，300塊錢一個月，是來這兒躺平的。我有一套15000買的房子，空調、太陽能熱水器都有，租200塊應該沒問題。等我有空了，可以考慮把山城區的房子收拾收拾，租幾套出去，幾年不就回本了嘛。說實話，我買這麽多便宜房子，你說算投資也行，反正不會虧本。
〓 鶴壁老城區有不少一兩萬的房子
“最便宜的一套房子，我花了2000塊”
很多外地人買房，是拿鶴壁房價跟自己老家或者生活的城市比，那兩三萬、三四萬的，怎麽看都便宜。他們可能沒閑工夫，周末來一趟，也沒貨比三家，直接就買了。
我是跟當地價格比。我看房看多了就發現，中介是吃差價的。你別看房子才1萬多，他們能從中間吃幾千塊——2020年我在網上看到一套鶴壁火車站附近的房子，中介掛的價格是18000，加中介費一共2萬塊。我在附近已經買了一套，當時剛好在鶴壁，就走過去看一眼這房子。正好房東把電話貼門上了。我打電話過去，對方說中介賣15000，承諾給他13000。那我就知道了，中介吃了7000塊差價。按比例來說，這不少了，那邊工資也不高，超市收銀員一個月才2000塊。
在鶴壁買這十幾套房，我隻有一套是通過中介的，還是個很神奇的價格，2000塊——房款1000塊，中介費1000塊，一共2000。當時是我同學被中介帶著看房，順路看了這套。他問我要不要，我連照片都沒看就要了，反正便宜。不過這套房子不好過戶，因為實際房本不在真實房主名下。那是本來用來套公積金的，如果要過戶，得花功夫去找房本上的房主。不過無所謂，他們把倒房協議都給我了。
那個房子在鶴山區，煤氣公司的院裏，二層樓的頂樓。房頂漏水，漏得跟鬼屋似的，我第一次進去一看，哎喲，那裏頭桌子上還長了蘑菇，房頂上吊燈鏽爛了掉在地下。我把照片發在群裏，大夥說適合拍恐怖片。這房子常年沒人住，原本掛了2000塊，一直沒賣出去，降到了1000。我買它，就是圖便宜。
〓 2000元房子內部
我想，可以弄點瀝青或者防水建材，自己修防水，沒多少錢。這套房子我就是買著玩兒的，等有了閑工夫，自己裝修裝修，在社交平台上發一發，不是很多人喜歡看嗎？
其實我在2014年左右就開始看便宜房子了。
那會兒我在昌平北七家鎮上的廠子裏上班，修電路板，不太忙，掙幾千塊錢。單位裏頭外地人很多，普通工人一進來就兩三千塊錢，有活就幹，沒活就閑著。那些工人租住在回龍觀北邊七裏渠村的農民自建房裏，房租一個月500多。我還納悶呢，我家在五道口兩室一廳的房子月租5000多，他們掙這兩三千塊錢，圖啥呀？
反正我覺得，要在北京買房，靠那點工資是買不起的。家裏讓我買，我覺得背貸款幾十年也沒意思，就想著看看外地的房子。我也沒想跑遠，就看北京周邊哪兒房價便宜，當時找了仨地兒，保定、唐山和張家口。我查了房價，這幾個地方都有幾萬塊錢一套的房子。
我在百度地圖看實景圖，最後選了保定，那邊大學多。我2014年在保定滿城區買了一套，在郊區，是監獄職工的房子。當地人覺得監獄聽起來不好，我倒挺滿意——小區看著幹淨，又便宜，7萬塊一套兩室一廳。
我當時是騎著摩托車過去買的房，回龍觀到那兒才200公裏。幾萬塊錢是真的便宜，當時北京一平米房也要幾萬呢。
2015年我又買了套一樓的房子，8萬塊，還帶個院子，2016年又花10萬買了一套，這倆都在保定。就是因為便宜啊，離北京又挺近。我上班掙點工資，在北京也買不了什麽，這錢要不存，隨便吃吃喝喝也就都花了，還不如買個房。我在工廠工作的同時還開著網店，店裏東西多，在北京房子裏存貨不合適，房租一個月也好幾千呢。
在北京，周末出去溜達，哪兒都是人，沒意思。買了保定的房子，我就經常過去住。周五下了班，開著車就去了，禮拜天晚上再回來。路修得挺好，走國道3個多小時就到了。周末我家裏人也過去住，換換環境。那挺清淨，物價也便宜，葡萄才賣5毛錢一斤，草莓幾塊錢一盆，我們都覺得挺好玩兒，當去度假了。
保定當地人看不上這房子，他們問我為什麽不買新房，反而買個1988年的老房子。說實話，就是圖便宜唄。他們不一樣，要結婚就得賣舊房買新房，而且還得是新區的房子，那也得幾十萬、上百萬。我就無所謂，我又不在那兒生活。賣我房子那人，就是監獄職工，當初一家分了好幾套房，新房要裝修，就把舊房賣了。
不過2017年後保定房子開始漲價了。我之前花25萬買的那3套房子，第二年就漲到了100萬。房價漲了以後，那地方就不好玩了。雖然環境幹淨了，路也修寬了，旁邊還修了公園，但大馬路上不讓趕集了，買不到便宜東西了，我就覺得沒意思了。
2020年2月份，我想去保定一趟。我在那放著一箱測溫槍，一把12塊買的。疫情後，掛三四百塊都有人買。但當時我好不容易從北京進了保定，又不讓進小區，因為房子歸監獄管，還得去監獄行政科辦出入證。折騰半天拿到了貨，但我開始想換個地方做倉庫了。2021年我有套房子漏水了，來回隔離太麻煩，我都沒去修。等到一年後再去，房子都裂縫了。
2019年初，我就在社交平台上看到很多地方有便宜房子，比如黑龍江鶴崗、山東淄博、安徽淮南、遼寧阜新、河南鶴壁……但我沒想好要買。去外地買房雖說跟買菜差不多，但也折騰。疫情後，我才下決心要買。當初賣那箱測溫槍掙的2萬塊，夠買鶴壁一套房了。
〓 小區周邊
“沒個根兒肯定不行”
除了鶴壁和保定的房子，我2017年還在紹興買了一套，9萬塊，2018年在唐山郊區買了一套兩室一廳，45000。我發現，其中鶴壁房價最低，但生活最方便。
拿最火的鶴崗來說，現在房價已經被炒高了，2萬塊買不到房子了，5萬也隻能買到郊區；遼寧阜新便宜，有一兩萬的，但也在郊區，生活不方便。
我發現這些地方都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國企多，人口流出比流入多。拿鶴壁來說，有無線電廠，從一廠到八廠，還有什麽機械廠、陶瓷廠、鏈條廠，廠子多，房子也多。比如我在鶴山區買的就是煤氣站的房子，外頭是機械加工廠，卡車每天進進出出的。
這種地方房價都不貴。一個是廠裏分的房子，一家分好幾套，也沒有外地人來買，自己留著也沒用，供大於求；還有一個原因，這是老城區，當地年輕人結婚都要新城區買房子，也得幾十萬。
鶴壁物價也不高，超市裏草莓一斤4塊多，大白菜兩三毛一斤，400克的食用鹽兩毛錢一袋。我在北京永輝看，草莓要19.9塊。
〓 當地超市物價
有人說這兒空氣不好，我說北方就沒幾個空氣好的地兒，冬天不都有霧霾嗎？那個地方是有化工廠，但是在哪兒沒化工廠呢？
要說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那肯定是就業。那邊主要就業就是工廠，但很多人不願意去，這樣就業麵就很窄。群裏有人在上海打工，幹幾個月，秋天回鶴壁躺平；也有人常住在那裏，炒幣的，挖礦的，反正有電有網就行。還有軟件工程師、自媒體這種自由職業，遠程接點活；開網店也合適，這個位置物流成本低，一根網線就解決問題。
我周圍鄰居上年紀的多一些，年輕人少，但是2021年河南發大水後，反而有人口回流老城區了。鶴壁的地勢西高東低，山城區和鶴山區地勢高一些，大水衝到了新區，老區的房子在2021年7月後還漲了點價。我把電話貼在門口，打電話來打聽租房子或買房子的人也多了起來，大多是本地人在問。
我買這些房子，有薅羊毛的心態在。可能就是中間有個信息差，買一套兩套不值當，但你要買多了，倒騰倒騰租出去，幾年就能回本。市裏的房子隻要收拾好了，東西配齊了，還是租得出去的。
這兩年，因為關注俄烏局勢，我也關注到了烏克蘭的房子。在國外的二手網站上，1980年以前的老房子，也有折合人民幣幾萬塊的。我已經考慮在烏克蘭西邊買一套便宜房子了，那邊受戰爭影響也小。網上那些烏克蘭房子，哪怕再破，也都鋪著地毯，裝得挺漂亮。
中國人把房子看得特別重要，覺得沒個根兒肯定不行。去年其實就有不少外地人跑來鶴壁買房，買完一拍屁股就走了，也不住這兒，他們多數隻是想要自己有個房。群裏有個女生在武漢工作，在農村老家有房，但老家人多，她在武漢又買不起房，就周末跑來鶴壁買一套2室1廳的，花了2萬，過好戶就走了。
群裏在鶴壁買房的外地人大多單身，但也有結了婚的。有個福建的姐，帶著孩子來的，她老公在河北邯鄲打工，離鶴壁不遠，應該是福建和邯鄲的房子都買不起，她就帶著孩子住在鶴壁，沒事在網上刷單、刷好評掙點錢，一個月也有兩千來塊，帶個孩子是夠用了。
其實我特別理解他們的心態。2017年北京拆一些城中村群租房的時候，我剛好坐公交路過，看到好多外地車牌的麵包車，裝著滿滿當當的家當，在公交上也聽到有人打電話說“不讓住了”。他們都是租的房子，不讓住也沒辦法，要是自己有房，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
經曆過這種事的人，多少對房子有點兒執念吧。沒房和有房的區別就在這了——要給你拆了馬上得連夜搬走，怎麽也有個地方去。很多人老家有房子，但混得不好也不好意思回去。群裏就有這樣的人，不願意回老家，所以漂在這個鶴壁。
〓 丁樂的部分房產證
這樣一來，這房子起碼能起到個心理安慰作用，或者可以用來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