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年來，飛行從一個危險的活動轉變為最安全的交通方式之一，靠的就是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燒錢的愛好有很多，而我沒有再經曆過比飛行更有意思的事。”
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在30歲時決定去實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開著飛機環遊世界。
故事的主人公叫王思蓴。因為這個“燒錢”的愛好，有人開玩笑說他是“王思聰的哥哥”——家境普通的人怎麽有能力說辭職就辭職，出國去考飛機駕照，還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呢？
但他不僅做到了，還一次次飛往尼亞加拉大瀑布、撞沉350多艘船的神秘死亡島（位於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Sable
Island）、泰坦尼克號沉沒點、曾經裝原子彈的武器庫、瑪雅人的金字塔、奔流入海的岩漿、隕石坑、百慕大三角……
不可否認，自駕飛機去往世界各地，不僅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還依賴一個人的教育背景和獲取資源、信息的渠道及能力。這些門檻足以攔住相當一部分人。但在36歲的王思蓴身上，我放下了“飛機是不是又一種中產消費品”的疑問。
一個氣溫驟降的春日，我和王思蓴約在廣州的一家咖啡廳見麵。
當天，他穿著短袖，一個人拎著3個大號行李箱和1個背包，從機場乘地鐵來赴約。他告訴我，自己正在搬家，以後會在佛山和北京兩地常住，行李箱裏裝著從北京帶來的舊家電。
采訪的過程中，他的手機電量見底，便起身去借充電寶。我注意到，為了不因超時而多收費，他特意定了個鬧鍾提醒自己歸還。
而在王思蓴的敘述中，我看見了一個謙遜而真誠的追夢人，以及他朝著人生開闊處飛行的美妙經曆。
以下是王思蓴的自述。
一個追夢青年的“愛的飛行日記”。圖為王思蓴在泰坦尼克號沉沒點上空，用飛行路線畫出的紀念愛心。/受訪者供圖
見了生死，30歲的我決定不能白活
我從小就很向往在天空當中翱翔，非常想當飛行員。高中的時候，我還參加了民航的提前招生，但是也跟大部分人一樣，因為視力不合格而沒有通過體檢。
後來，我按部就班地去上大學、參加工作，離飛行的夢想越來越遙遠。
“如果明知道飛行是自己的夢想，就不應該勸說自己不去實現它，反而應該去想辦法實現它。” /受訪者供圖
30歲之前，我有一段時間工作非常閑，就常跑去醫院陪一個在醫院輪崗規培的醫生朋友，順便想跟他學一些醫學常識。
他當時在兒科值夜班，兒科急診的斜對門是EICU（急診重症監護室）。和普通ICU不同，進EICU的人情況更危急，比如說腦瘤突然破了，或者經曆了嚴重的車禍。就我觀察，進去的人很少有機會再出來。
很多EICU裏的人當天或許還在正常地上班下班，路上可能還在想明天怎麽去和甲方的客戶談判、孩子下課了我得趕緊去接……而意外一旦來了，可能這輩子就再也回不家，也見不上家人最後一麵，甚至連最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是那個時候，我身邊開始出現因病去世的同齡人。我開始思考：那些離世的人最後一刻在想什麽，有沒有什麽後悔的事，會不會覺得生命當中有些事還沒做？如果有一天，我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會不會遺憾？
有一天，我一直覺得還特別遙遠的30歲生日突然就到了，這件事也很刺激我。我發現不能再給自己找借口了，如果明知道自己喜歡飛行還不去嚐試，那我不會原諒自己。
從那時開始，我的問題就不再是“要不要學飛行”，而是怎麽去完成這個事。
飛行員必須具備的一個能力是，當你手上戴了兩塊手表而它們顯示的時間不一樣時，你應該有其他方法去求證哪一塊表有問題。/受訪者供圖
下決心辭職學飛後，我媳婦是第一個支持我的人，我媽也很快接受了。隨後，我一邊著手做準備、辦簽證，一邊繼續做我爸的工作。
其實準備工作主要就是上網查資料，但網上有很多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信息。
後來我才發現，排除幹擾信息的能力同樣是飛行員必須具備的能力——當你手上戴了兩塊手表而它們顯示的時間不一樣時，你應該有其他方法去求證哪一塊表有問題。
大概兩個月後，我爸那邊同意了，一切也都安排妥當了。我選擇的是美國的一所航校，當時的學費是12500美金（包含住宿）。我動用了自己的年終獎，準備了大約10萬塊錢，最後學完，算下來剛好花了9萬多塊。
對飛行上癮，就是對自由上癮
2017年，我30歲，在美國佛羅裏達州用了28天時間，拿到了飛機執照。整個學飛的過程比較順利，但還是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在考試之前，學員要進行一次單飛，這也是不少人記憶最深刻、最興奮的飛行體驗之一。
單飛那天，教練會先帶著學員做三個起降，如果他認為你狀態好，就會把飛機滑行到停機坪，然後從飛機上下來，讓你一個人再做三個起落。單飛成功，還會舉行一個剪襯衫儀式來慶祝。
以前的飛機是前後座的，也沒有無線電，那教練和學員怎麽溝通呢？就是在後麵拽他的衣服，拽左邊就是往左轉，拽右邊往右轉。等到學員能夠單飛了，這件衣服也爛得差不多了。剪襯衫，就代表著你以後不再需要教練的指揮了。
我單飛的時候，第一次和第二次起降都飛得特別好。最後一個起降，我都已經看見教練在停機坪上拿著剪刀等我了，意思是我隻要落下去，就單飛成功了。於是在降落的時候，我用了一個叫短跑道起降的技術，想給大家表演一把。
這個技術要求飛機的落點要特別準，所以要把刹車踩狠一點，盡量慢下來。但我忘了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落地以後再踩刹車，而不是踩了刹車再落地，否則落地後輪子就不滾動了，還會和地麵產生劇烈摩擦。
結果我一落地，飛機後邊就升起一股輪胎與地麵摩擦出的藍煙。我自己還沒發現，高高興興地往停機坪滑。這時，我看到教練和校長都走了過來，旁邊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我一下飛機，教練就問我是不是踩著刹車落地了，還責備我“先把飛機拴好吧”。而校長臉色特別難看，沒跟我說話。那個我不認識的人走過來，用腳踢了踢輪胎，說輪胎不能用了，換了吧。等他們倆走後，教練才跟我說，剛才那個是FAA（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來檢查航校培訓質量的人。
最終，王思蓴還是成功舉行了“剪襯衫”儀式。/受訪者供圖
雖然我後來還是剪襯衫了，但感覺特別挫敗，這下全校都知道有個傻瓜在FAA的局方檢查人員麵前整活了。
第二天早晨碰上校長，我特別不好意思，不敢跟他說話，結果他卻把飛機換下來的輪胎送給我了。輪胎表麵的橡膠已經被磨壞，露出了安全線，不能再用了。
有了這一次教訓，我更加踏踏實實練技術，後來的執照考試反而非常順利。
被磨壞的飛機輪胎成了王思蓴學飛經曆的紀念品。/受訪者供圖
拿到執照，我算是完成飛行員的夢想了，但我也是至此才慢慢領會飛行中最有趣、最吸引人的點——自由。
飛機是世界上唯一一種既能夠又跨越山又能夠跨越海的交通工具，所以我現在看地球儀，幾乎有一種指哪兒就可以去哪兒的感覺。我對飛行的熱愛有增無減，還跟朋友一起湊錢花了60萬積蓄買了一台二手小飛機。
駕駛飛機的過程和開車有很多相似之處。開飛機時，腳上控製的是飛機在地麵上的方向，有點像汽車的方向盤，手上控製的是飛機在三維空間的上下左右，在空中的時候，人的視角一下從二維升級到了三維。
我所在的佛羅裏達，也是Space
X的主要發射場地，有時候我會開著飛機在附近的空中盤旋，等待火箭發射。剛開始的時候，因為太激動，我還會加著油門去追火箭，這是隻有腦子不太正常的人才會做的事。
在空中看Space X的火箭發射。/受訪者供圖
有朋友來到美國飛紐約的時候，我就會開著飛機去接機，和他們降落在同一座機場，等他們過了邊檢，再坐上我的小飛機離開。
路上，我還會帶他們看一下紐約市上空，繞著世貿大廈遺址、自由女神像、哈德遜河、喬治布什大橋、聯合國總部飛行。
開飛機接機時，路過的紐約上空。/受訪者供圖
當我開飛機的時候，我在想些什麽
到現在，我累計飛行時長超過900個小時，去過十幾個國家的領空，還飛了一趟北極。
作為飛行員，很幸運的一點是能夠直接看到事物完整的循環過程。
拿水循環舉例，我經常帶朋友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在空中，我們可以順著瀑布的上遊，去尋找這個水是從哪裏來的。
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上遊是五大湖之一的伊利湖，伊利湖的湖水則由附近山脈的溪流匯聚而來。那溪流又是怎麽來的？繼續往上，可以看到溪流來自於山頂的積雪，以及積雪壓成的藍色冰川。
在空中觀看尼亞加拉大瀑布，可以看到完整的水流循環過程。/受訪者供圖
我特別愛在空中看下雨。有好幾次，我為了看雨水形成的全過程，就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在一片雲附近繞飛，看它是怎樣形成的，又如何變成雨滴落下去。
有時帶朋友飛，我會提前告訴他，飛機等會兒要顛一下。因為我知道，飛機下方有一個能產生上升氣流的地方，比如大超市的大停車場，大麵積的平地往往會有一股上升氣流；又或者是經過城市或山峰的時候，由於不規則地形產生的不規則風。
大島還在往南擴張，湊近可以看到岩漿入海冷凝。/受訪者供圖
我還追蹤過帝王蝶的遷徙路線，觀察過夏威夷群島的島鏈。
夏威夷的島嶼是按照它們的年齡排列的，比如西邊的可愛島就比東邊的大島年老，而大島還在往南擴張，湊近可以看到岩漿入海冷凝。這一列島嶼的植被覆蓋率也有明顯區別。
年紀最大的可愛島在大氣環流中的位置特殊，是世界上降雨量最多的地方之一（大約12米/年），山脈被雨水衝刷成一條條棱形。同時，因為積累了很多有機物，可愛島的動植物種類也是最多的。
從這一係列島嶼看過來，會發現一條完整的生命的進化鏈。隻需要兩小時的飛行，就可以看到地球上500萬年的進化，這是我飛行的時候願意去思考和觀察的東西。
我想，我性格中摳死理的部分正好和飛行契合。
飛機出現的初期，曾有很多人受傷或者遇難。然而，百餘年來，飛行從一個危險的活動轉變為最安全的交通方式之一，靠的就是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重要的不隻是追責，而是搞清楚問題出現的原因，並想辦法去避免和改進。飛行文化中對摳死理的鼓勵，讓我得以發揮我的優勢。
如果可以，我會一直飛下去
和乘坐飛機不同，駕駛飛機不僅可以開窗，還可以往外扔東西。隻要是不會危害地麵上的人、財物或環境的東西，就可以扔。
實際上，從飛機上扔東西是一個傳統。在過去，送信件就是飛行員從飛機上扔下去，後來這個傳統被保留了下來。
我曾經專程飛往泰坦尼克號的沉沒點，從飛機上往下投了一首詩，是當年船上的一位幸存者寫的。
在紀錄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幸存者》中我看到，他和好友一同從廣東前往美國，沒想到遇上了令全世界震驚的海難。他抱著木棍活了下來，而朋友卻不幸遇難。
此後，他從未向孩子提起這件事，隻在給老家寄去的信中寫下“天高海闊浪波波，一根棍子救生我，兄弟一起有幾個，抹幹眼淚笑嗬嗬”這首詩。導演卡梅倫在一次采訪中親口說道，這也成為後來電影《泰坦尼克號》中Jack和Rose的靈感來源。
因為這個故事，我決定飛往沉船點。泰坦尼克號沉睡在距海麵3597米的海底，我就以海平麵為鏡，在等距離的空中寄出了這封信。
王思蓴在飛機上寫下了這封獻給泰坦尼克號的信。/受訪者供圖
還有一次難忘又有些許遺憾的經曆。
2022年7月，我已經接近一年沒有見到家人。正好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飛過中國領空，而且會路過北京懷柔附近。因為是在夜間飛行，我就告訴我爸，讓他在我途經的地方拿一個手電筒往空中射，我就知道是他了。
可惜的是，臨行前，這次飛行因為意外情況而被取消了。
王思蓴把在北極飛行的趣事寫成了《北極日記》一書，希望向更多人分享自己自駕飛機的旅行經曆。/受訪者供圖
老實說，去實現飛行夢想的這些年，經濟上的壓力一直存在。除了寫書賺了不到4萬塊，我幾乎一直在花錢。
2023年回國後，我統計了一下，發現自己睡了98張不同的床，在外麵漂了506天。其中，在酒店住了179天，在朋友家是175天，在自己租的房子裏是90天，在飛機上有14天——接近80%的時候都在酒店或朋友家住。
燒錢的愛好有很多，而我沒有再經曆過比飛行更有意思的事，飛行給我的回報遠遠大於我付出的成本。另外，飛機的停泊費、保險費其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樣高，而且買來的飛機還可以出租出去，可以抵消一些費用，甚至可以盈利。
如今回看，我覺得這幾年過得非常充實。通過飛行，認識了地球、認識了自己，更重要的是認識到了許多同樣有著精彩生活的人。
我認為，飛行的意義遠遠大過我或者任何一個個人。我希望更多人了解飛行這件事、感受到其中的樂趣。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一直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