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低進優出”的差異化競爭和公參民的擴張道路,衡水二中在短短數年時間裏,從一所不起眼的高中,發展成為衡水市排名第二的超級中學。但發展的過程也伴隨著一路質疑。對此,一位衡水二中的老師在接受采訪時提到,“衡水二中學生的生源本身比衡水中學就差一些,高考目標卻相同,在這個過程裏,(對學生和老師的各方麵)要求難免會更極端。”
壓抑
2023年1月底的一天,宋清在家裏刷微博,看到母校“衡水二中”(衡水市第二中學)的名字上了熱搜時,她並不意外。熱搜的源頭是一篇名為《衡水二中學生的發聲,救救我們》的長文。寫作者自稱是衡水二中學生,因為“抑鬱問題處於休學階段”,在文章裏,學生列舉了衡水二中存在的各種管理問題及其帶來的壓抑。文章的真偽尚未被證實便從網上消失了,但卻切實喚醒了一些人的記憶。宋清是一所“211”高校大三學生,高中在衡水二中就讀。讀著帖子,高中的過往都一一被喚醒,“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曾經無法適應那裏的生活”,宋清對本刊記者說。
2016年,宋清從河北另一個市的一所重點初中考入衡水二中。她告訴本刊記者,中考完後,對於上哪所高中,她並沒有想好。是衡水二中的老師先打來電話,邀請她的父母去學校參觀。宋清早就知道這所學校,初中三年,老師、同學們不斷提起衡水二中的名字,老師還給他們放過學校的跑操視頻,學生們步伐齊整,口號很響,很震撼。
衡水二中創建於1996年,是衡水市直三所省級示範性高中之一。學校打出的口號是“低進優出”,某種程度上,這是對標衡水中學提出的口號,後者實行軍事化統一管理,學生高強度學習,每年能有上百人考上北大清華。一個相比較的事實是,宋清所在的城市,高考人數連續幾年6萬多人,隻有一兩名能考上北大清華。不過,衡水中學對學生成績要求很高,宋清在普通班讀書,全班60多個人,隻有一個人去了衡水中學。
雖然衡水二中生源質量不如同衡水中學好,但與衡水中學采取類似的管理和教學模式,高考成績也是讓外界服氣的——據其官網顯示,2014年衡水二中一本上線3690人,全省第一。等到宋清入學的這年,全校文理科600分以上有3145人,一本上線率92.44%。2012年,依托衡水二中而建的衡水誌臻中學成立,此後衡水濱湖新區誌臻中學、衡水誌臻實驗中學等又相繼建立。在民間,這些學校都被稱為“衡水二中係”,全麵借鑒衡水二中的教育理念、管理經驗和教學成果。
到了學校,宋清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理解衡水二中。之前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跑操,恰恰是她不適應的開始。衡水二中分為東校區、西校區和北校區,宋清在麵積最大的東校區,這裏容納了所有的高三學生以及部分高一、高二的學生,宋清覺得,“人特別多”。校區內有三個操場,大操場是標準的400米跑道操場,小操場是200米不到的水泥廣場。宋清說,每天跑操時,人與人貼得很近,要想隊伍整齊,必須步伐一致,擺臂幅度一致,一旦有錯,膝蓋後麵就會被人踢到,拳頭打到前麵的同學,不少人鞋子都被踩掉。也不能停下來撿鞋,會影響別的同學,隻能光著腳繼續跑,跑完之後再撿鞋。一名學生還記得,自己總是出錯腳步,連帶著前後的同學都被罰著一起在操場練跑步。
校園接待日,來訪師生觀看跑操。(圖片來自衡水二中官網)
因為跑操,在衡水二中的三年,宋清記不清挨了多少批評。印象最深的是高二的一個冬天。一天她起床去跑操。宿舍在六樓,沒有電梯,樓道裏人擠人,等她跑到宿舍大樓外時,遲到了十幾秒。班主任罰她停課三天,還在走廊上寫了3000字的檢討,背給老師聽。父母也被老師從外地叫來了,“雪下了好幾天,路上開車很危險,我當時特別擔心我爸媽。”宋清說,被老師“訓”了一頓後,宋清的父母沒停留又匆忙趕回了家。現在對本刊記者回憶在衡水二中就讀時的感受,宋清用了“坐牢”這個字眼。“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哭,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覺得如果是我的問題的話,我哪裏出問題了?為什麽別人都能適應,我感覺這麽痛苦?”而且這種痛苦似乎又是無助,無解的,“每天跟我媽打電話的時候我都在哭,但是我媽也沒有辦法。”
“數字化”生存
衡水二中有一張明確的時間作息表,學生們要在早上5:30起床,緊接著跑早操、開班會、早讀、吃早飯、上課……一直要到晚上10:10,一天才能結束。在每個細分目錄裏,又有更為細致的規定。李宇是2015年進入衡水二中學習的。她告訴本刊,起床七分鍾內必須要趕到操場,這七分鍾內還要穿衣服、洗漱、整理內務,時間很緊。“床單要極其的平整,同時你的枕頭、被子要在規定的方向,被子疊起來時要是有棱有角的豆腐塊”。除此之外,鞋、盆等所有物品都要放在固定的地方。如果達不到要求,內務被扣分,班主任就會對學生進行懲罰:讓他們帶著被子去教學樓的走廊,上課的時間疊被子,直到疊到讓人滿意。
李宇說,即使如此,起床鈴不響,人在床上也不能動。在衡水二中,所有的時間都是被安排好的,老師也是看著時間來檢查學生。一名在一所“衡二係”學校讀高二的學生告訴本刊,早飯和晚飯的時間都隻有20分鍾,到了第18分鍾,班主任會守在教室門口,拿著手機在那卡點,時間變了的一瞬間,沒進教室的人就要在教室外罰站。這名學生覺得每天穿梭在時間表的自己,像是一台與數字相處的機器,在固定的時間裏拚命去完成或被動完成固定的事情。
高一時,教學樓距離食堂很近,李宇從教學樓跑到食堂隻需兩三分鍾,高二換了教學樓後,需要穿過整個操場才能到食堂。為了節省時間,許多學生結對子吃飯,輪流將飯買回教室。每層樓有好幾個大垃圾桶,是為了放盛飯的垃圾袋,許多學生會站在垃圾桶旁邊吃。李宇說她後來總結吃飯快的經驗,就是不把飯嚼爛,直接吞下去,這種習慣被“刻進DNA”一直保持到現在,“我家裏邊的人可能還沒吃到一半,我就已經放下筷子。”
按照學校製定的規則,省出的時間都用來學習。早上跑完操,大家要在操場上拿出朗讀卡進行朗讀;下課時間多會拖堂,中午的午休雖然有一小時,但每天都會有“午自助”,一套英語或語文的小試卷,午休前發下來,午休後收上去檢查。每天晚上四節晚自習,前三節是考試,不同科目每天輪換,第二天會出成績,張貼在教室裏,成為老師批評和表揚的依據。
“在二中學習生活就像是渡劫,成功了會脫胎換骨。發帖子的這個孩子應該是渡劫失敗了。”李文玉曾在衡水二中複讀,大學畢業後曾在衡水二中當了8年老師,2021年離開,她告訴本刊,最早到學校,自己也曾無法理解學校很多莫名其妙的規章製度。但待了幾年後,對學校了解多了,也更釋懷——盡管有種種弊端,但不可置疑的是,這套模式,給了她和許多像她一樣的孩子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李文玉家在衡水市下麵的縣城。2011年,李文玉高考失敗,距離一本差了幾十分。她選擇複讀,當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縣一中,一個則是衡水二中。李文玉告訴本刊,在她複讀前的幾年,衡水二中名氣並不大,對學生和家長沒什麽吸引力。但2011年那一年衡水二中的高考成績讓人驚訝,“一本和二本的上線率很高。”當年,媒體的報道也提到,衡水二中“本一、本二上線人數和上線率在全省領先,六名學生考入清華、北大、香港中文大學”。
2019年2月26日上午,河北衡水,衡水二中高三年級舉行高考勵誌動員大會。(圖 | 視覺中國)
李文玉那時聽說,衡水二中之所以能取得好成績,就是因為“管理嚴格,把學生的時間利用得相當充分。”在她的印象裏,這一年衡水二中就已經打出“低進優出”的口號。2011年,李文玉認識的複讀生中,有至少10個人選擇了衡水二中。2012年,經過一年的高強度複讀,李文玉的成績超一本線四五十分,入讀一所師範類院校,她的父母都是農民,她覺得是衡水二中幫助她通過高考,走出了一條和父輩不一樣的人生道路。
2014年李文玉到衡水二中任教,這時,再提起衡水的學校,“第一是衡水中學,第二就是衡水二中了。”到2017年時,衡水二中的一本上線率已經能達到90%以上。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它的宣傳重點開始變為清北的上線人數,“這意味著衡水二中開始去全麵對標衡水中學了。”
隨著名氣越來越大,周邊縣城甚至外省慕名而來的學生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一個年級就有大幾十個班。李文玉說,在她擔任老師的這些年,衡水二中的管理愈發精細,比如說,在內務方麵,從一開始隻是要求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到後來對牙膏和毛巾的擺放也有了規範。
“公參民”式擴張
在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看來,“衡二係”和以衡水中學為代表的“衡中係”的存在,與早年間生源的跨區域招收有很大關係,“自從上世紀70年代恢複高考以來,全國各地縣也誕生過很多成績比較好的學校,各省會為了防止好學生外流,對生源的跨區域流動做了相應的政策控製,河北是沒有的。不僅如此,高分學校還會吸引更多的人,省裏希望高分學校辦得好,自然不對其進行限製,慢慢地,一個地區內均衡的良性的教育生態就被打破了。”
2010年前,河北一些公辦學校的發展建設主要依靠“三限生”的收費。所謂“三限生”,即限分數、限人數、限錢數的政策而錄取的學生。比如,跨區域讀書產生的借讀費、因未達分數線而產生的擇校費等。但2010年之後,在相關政策下,“三限生”逐漸消失,名校“公參民”(公辦中小學參與舉辦民辦學校)成為河北許多中學擴張的新出路——民辦院校向公辦院校提供經費,公辦院校向民辦院校輸出經驗。儲朝暉曾前往河北調研時,就發現不少公辦校正在擴大民辦校建設。就比如,衡水誌臻中學就是衡水二中最早一批公參民的民辦院校之一。
李文玉告訴本刊記者,大概從2018年開始,衡水二中又通過“公參民”、合作辦學的方式,在河北的其他地域,比如張家口、
邢台清河縣、保定,以及河南焦作、平頂山、黑龍江等省外建立其分校,在全國範圍內掐尖招生,通過“走出去”辦校,衡二係的勢力範圍進一步發展壯大。誌臻中學的一名離職老師李青告訴本刊記者,該校的本地生源和外省生源比例大約在3:1。
李青就是在2018年擴招時進入“衡二係”學校誌臻中學當老師的。李青記得這一年,“衡二係”一次性招聘了大約100個老師,因為人員缺口大,招聘要求放得很低,“有些甚至沒有教師資格證,也是非師範大學畢業。”在2021年一篇由衡水二中黨委書記寫的文章裏,作者介紹,衡二係利用一套“青藍工程”的教師培養模式,即針對青年教師采用“以老幫新”的方法,將教學經驗的老教師和經驗缺乏的青年教師結成對子,發揮老教師“傳、幫、帶”的幫扶作用,以此保證穩定的教學輸出。
既要“低進優出”,又要對標衡水中學,衡水二中隻能在教學和管理上實行更為嚴格的標準,以至於在衡水流傳著一句話,“衡水中學是監獄,衡水二中是地獄。”傳言有誇張的成分,但在現實中,衡水二中師生的壓力都有不同程度增強。反映到教學工作上,李青聽說,在衡水中學,教研會一周開兩次,而在衡水二中,老師們需要每天開一次。
“衡二係”一屆有數千個學生,分成三個級部,自上而下有級部主任、學科組長、老師三個層級,“級部主任、教學組長和教師之間,幾乎每個月都會有量化考核,甚至不止一次。”李青說,每次考試結束後,級部內部都會開一次“推尾會”,排名位於後三分之一的任課老師需要手寫檢討,挨個在會上念。除此以外,學校還會根據高一高二的所有考試成績,給每個初入高三的班級算出一個基準分,然後和高三之後的分數進行對比,以此為依據對老師進行排名。
除了學校的考核,老師也要時刻接受來自家長和學生的審視。“作為一個任課老師,帶不好這個班級的成績,你在學生心目中的威望就會受到一定影響,一些年輕老師為了拉近和學生的距離,隻能犧牲休息時間,主動去輔導學生。”
即便如此,年輕教師還是可能收到來自家長和同學的投訴。李青的同事,一個26歲的年輕老師,就曾因為多次考試中的成績與其他班差距較大,被家長投訴,學校停了他的課,讓其去別的班級觀摩教學。
漫長的影響
“學校營造了那種氛圍,讓人一想到就覺得特別累,除了身體的累,更多的是心累,就是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包圍著。”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李青已經從誌臻中學離職。他在學校待了四年,直到離職,和隔壁格子間的同事都不太熟悉,“因為我們始終處於一種競爭關係裏。”李青說,衡二係的老師離職率一直很高。李青記得,當年,和自己一起進入誌臻中學的16個老師,在合同期結束後,離開了14個。
李文玉也在2021年選擇離開衡水二中。壓力之外,促使她離開的,還有對學生狀態的困擾。李文玉說有一年,自己剛接手高三班主任。開學後不久,她隨機找到一名班裏的學生談話。那是一名女生,本地人,成績排在班級的中下遊,當聽到李文玉問她,“想考一個什麽樣的大學”時,女孩突然哭了。第二天,女生家長發給李文玉一封長長的微信,質問她“孩子的成績已經很不理想,為什麽還要挖苦和諷刺。”沒過幾天,這個女生就休學回家,一直到高考結束,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這件事成為李文玉內心的一根刺,“那時候,班裏七八十個學生,每年都會有1-2個因為心理脆弱,無法承受壓力而離開的。”
在衡水二中學習後,宋清說自己開始厭倦學習。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比如今天要寫夠50道曆史選擇題,明天要寫夠50道地理題,完全沒有自主性的感覺。”除此以外,還會因為各種原因受罰,有一次,宋清一邊想數學題一邊無意識地擰筆蓋,班主任發現後,當著全班的麵訓斥她不好好學習,並讓她到教室後麵去罰站。“我當時隻覺得是我的問題,不會覺得是學校的問題。”
有一次,跑操結束,所有學生都往教學樓裏跑,宋清站在人群裏,看著走廊上被封著欄杆的窗戶,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模糊的感覺,“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麽過去了?”
盡管最後考上了一所211大學,但宋清說,自己的整個大一時光,一直都處於沒有目標,得過且過的痛苦中。而且,因為高中的自我封閉,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不知道該如何和別人相處。李宇則不止一次地想過,當時如果選擇的不是衡水二中,高中是不是會過得更快樂,但或許自己是不是也考不上現在所在的“985”院校。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老師和學生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