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北京醫生在武漢救治重症病人的6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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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病房,要經過四道隔離門。雖然你看不見病毒,但是每推開一道門,你就會想象,裏麵病毒的濃度在一步步增加”

醫療組隊在隔離病區治療、搶救病人;供圖:唐子人
3月的最後一天,在與共同戰鬥65天的當地醫務人員話別後,支援湖北對抗新冠肺炎疫情的北京醫療隊,啟程返回北京。

從2020年3月17日開始,各地援鄂醫療隊開始陸續撤離。按照國家衛健委的工作計劃,高水平的重症救治團隊繼續堅守,直到重症患者的醫療救治任務全部完成以後,再予撤離。

留守至三月底的醫療團隊中,北京醫療隊駐紮在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負責新冠病毒肺炎重症患者的收治。

北京市衛生健康委發布的信息顯示:北京醫療隊151人,支援了武漢重症定點醫院武漢協和醫院西院區,共承擔3個病區150張病床重型患者救治任務,累計收治患者345人,出院220人,轉往其他醫院輕症患者25人,重症、危重症占比最高時達到98%。

在新冠疫情的核心區域,進行重症患者的救治,醫療隊麵臨哪些來自技術方麵的挑戰?積累哪些工作經驗?

3月27日,《財經》記者專訪了北京朝陽醫院援鄂醫療隊的領隊、急診科副主任唐子人。采訪當日,是醫療隊抵達武漢的第60天,唐子人將在武漢“抗疫”的60天,分成了三個階段:“遭遇戰”階段,“持久戰”階段,與“決勝”階段。

《財經》:到三月底,你認為武漢的病人收治情況怎麽樣?

唐子人:

北京醫療隊有151人,在武漢協和醫院西院區負責三個隔離病區,最滿的時候150張床位住滿了,隨著疫情好轉,三月底隻有不到50名病人。可能還會有其他醫院的病人轉過來,這樣的話,我們還得繼續在武漢工作。如果沒有病人了,有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北京了。

《財經》:如果從抵達武漢到三月底分成幾個階段,你會怎麽劃分?

唐子人:

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階段。

最初的10天,是“遭遇戰”階段,各種問題穿插在一起。我們1月27日淩晨到武漢,對一切情況都不清楚。當時武漢的醫院整體上醫療專業條件相對較差,正如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副局長焦雅輝說的那樣,“大刀長矛,連擀麵杖都用上了”。

剛剛抵達,就麵臨重要的任務:馬上開隔離病房。武漢疫情防控指揮部要求定點收治醫院必須在確定的時間內開放病房,從急迫性來講,就跟打仗一樣,幾點幾分必須把高地拿下來。1月30日,改造後的隔離病房,開始接受病患。

北京醫療隊到武漢進行醫療救治工作,相互之間,及與當地醫院的合作需要磨合。北京醫療隊的醫護人員來自12家醫院,彼此不熟識,工作習慣也不一樣;支援隊這100多人,管三個病房很緊張,是管不下來的,我們要與武漢協和醫院的醫務工作者一起合作,也需要從認識開始。

再有,在“遭遇階段”,我們收治的病人特點不一樣,所有病人的收治均由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統一安排,病人輕重程度不一,輕症與重症患者混雜在一起。

過了前10天,之後的一個多月,像是“持久戰”,也是最累的一個月。武漢協和醫院西區成為一個專門收治重症患者的醫院,把輕症患者轉移出去後,重症病人陸續轉進來,病人的數量持續在高位。一有病人出院,病床馬上就會填滿。

到第40天前後,大部分重症患者的病情平穩下來,病人數量開始下降。從那時起到現在,屬於決勝的階段。

《財經》:在前40天,物資供應,尤其是醫護人員的防護做的怎麽樣?

唐子人:

我們剛到時,武漢協和醫院西區還沒開隔離病房:這是一家綜合醫院,不是傳染病醫院,所以隔離不會像傳染病醫院那麽嚴格。在成為新冠病人定點收治醫院後,進行了快速的改造,以滿足收治傳染病患者的要求。

北京醫療隊的物資,全部是跟著飛機帶來的,我們是按照兩個月左右的用量準備的,所以醫護人員的防護物資還是比較充裕的。

但是由於開始階段患者病情輕重不一,缺乏一些重症患者的治療設備,比如呼吸機。

《財經》:新冠肺炎的重症患者,治療難度有哪些?

唐子人:

最難的有兩點。新冠病毒引發的肺炎,病情都有一個發生、發展的過程,但是什麽時候到達症狀高峰期,是不確定的。有的患者病情會突然加重,容易讓醫務人員措手不及。

此外,新冠病毒不隻是攻擊肺部,對人體各個器官的攻擊,都顯現出來了,包括心髒、腎髒,需要進行綜合性的治療。

《財經》:此次對重症患者的治療,積累了哪些經驗?

唐子人:

在病人治療的早期,就要進行抗病毒治療。此外,對於重症患者的治療,除了要實現病毒轉陰,針對病毒帶來的損傷,讓病人建立起支撐能力也很重要。隻有這樣,重症患者才能存活下來。

當出現並發症時,支撐治療一定要到位。比如病人呼吸係統不好,要進行各種氧療來支撐。一種方法不行,我們就進行升級:鼻導管不行,就用麵罩;麵罩不行,就用高流量;高流量不行,就上無創呼吸機,再不行就插管。

其他的,比如說病人發燒,身體的容量不夠,吃不下東西,容易激發血栓、肺栓塞等其他疾病,就得輸液,缺什麽補什麽。所有這一切,從治療的角度講,就是支持、支撐。

病毒入侵,如同敵人入侵。家園遭到襲擊後,會造成斷壁殘垣。把敵人殺幹淨了,但斷壁殘垣還在。在治療上,你用藥或者用什麽手段,把病毒清除了,不代表病人能活下來。必須是斷壁殘垣都修複好了,才可以。

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治療,與臨床上其他疾病還有一點尤為不同,病人在治療期間,無法見到家人。醫務人員跟重症患者的溝通顯得尤為重要,幾乎是連接外界關心的唯一渠道,也是給病人信心的唯一渠道。

我印象中接診的一名病人,第一次在病房見到她,身上插滿了管子:胃管、尿管、兩根腹腔引流管、一根胸腔引流管。她生完孩子的第三天突然出現消化道穿孔,住院手術期間感染上新冠肺炎。我見到她時,她平靜地跟我說,“不知道還能否活著出去、見孩子一眼”。我當時告訴她,“我們會竭盡全力把你治好”。我們還給她準備了營養品、秋衣、護手霜等。

3月14日,這名病人康複出院,我們送給她所有醫務人員的簽名。病人感受到溫暖,戰勝疾病的信心與自己的抵抗、支撐能力也會增強。

3月14日,北京醫療隊送別康複出院的病人 供圖:唐子人

《財經》:支援隊的工作和之前在醫院日常的工作有何不同,是如何排班、分工的?

唐子人:

醫生的排班,變了無數次。當病人滿員的時候,人手真得很緊張,要跟不同醫療隊的戰友並肩戰鬥,所以班次在不斷地變化中。

我經曆過非典疫情,對於長時間作戰中保持工作狀態感觸很深。剛到武漢時,我就意識到這次醫療援助工作,不是短期內能完成的,我們必須合理的分配體力,要保證充分的休息。

在武漢上班,跟平時上班是不一樣的。穿著防護服進病房,消耗的體力、精力非常大,會很缺氧,精神還高度緊張。因此,我們必須合理分配體力,我對同事強調體力上撐不住要馬上說。

我們有一個工作群,所有的工作情況、病人的狀況都發在群裏,即便在休息的時間,也能實時了解病人的情況,到交接班時也能很順利。

一個班是八個小時,在隔離病房裏的極限是四小時,我們輪流進去。我的班次是長白班,一次要查50個病床,對每個病人從了解病情到情況處理,至少需要三個小時。

我們接收的病人,絕大多數病情很重,每個病人的治療,都要花費很大精力,各種搶救手段混雜在一起。往往一天班下來,真的很累。

和病人的交流有時會困擾我。武漢的方言很重,病人很多,而且大多是老年人,有時還會遇到耳背的病人,這時你就得提高音量與病人溝通,可我們都穿著多層防護裝備耗氧就會急劇增加。

另外,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在查房過程中隨時直播,在病房外麵專門有一組人馬,聽著我們的手機錄入信息,我這邊口述醫囑,外邊馬上就按醫囑開處方等。

《財經》:從抵達武漢到離開的時刻,你眼中的武漢有什麽變化?

唐子人:

我們在武漢的駐地,位於武漢東南角,在一個開發區裏。我自到了武漢後沒去過其他地方,不知道整個武漢是什麽樣,但是給我的感覺是,剛到時,從駐地放眼望去,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像一座空城。現在,路上行人零星增加,但還沒到車水馬龍的程度,到三月底離開時,我感覺這個城市在慢慢地蘇醒中。

醫生不是詩人,靠感性是活不下去的。當時逆行來武漢之後,目的就是為了把病人治好。你不可能讓自己的情感盡情地宣泄,你還要做事,但是,仍有幾個事情讓我感觸很深。

我有很多同學、同事,在武漢工作,他們從疫情剛開始就在堅守,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我們是作為援軍來的,而他們一直都在。這種堅守,在最早期,是非常艱難的。

我在急診科工作多年,能感受到他們的艱難與不易。急診跟病房不一樣:病房收滿病人,就不再收了;但當某種疾病暴發時,急診的窗口是不能關閉的。每天麵對的都是蜂擁而進的病人,你控製不了病人的數量,想喘口氣、休息一下,都沒有機會。我非常理解他們在疫情早期的辛苦。

《財經》:在武漢期間,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會感染新冠病毒?

唐子人:

從理論上來講,任何人,每進一次病房,都會有這種擔憂。

進入病房要通過四道隔離門。雖然你看不見病毒,但是每推開一道門,你就會想象,裏麵病毒的濃度在一步步增加。

我是北京朝陽醫院醫療隊的領隊,不僅要把自己調整好,還有把這十幾個人的心理狀況調整好。醫療隊絕大多數人,沒有參加過抗擊非典疫情。雖然大家都緊張、擔心,但是必須得正視,我鼓勵團隊有什麽想法都要說出來,放在明麵上講。隨著團隊狀態的調整,逐漸走上正軌,到了後期,再進病房的時候,大家的緊張度就會明顯下降。

17年前的SARS(非典)疫情,給我們帶來的經驗和教訓很多,一定程度上,對於我們這個團隊的防護、狀況調整都有很大的幫助。

《財經》:在臨床救治工作之外,對於疫情有什麽感受?

唐子人:

作為一名醫生,在麵對災難的時候,能夠充分顯現出所擁有的技術,為病人解除痛苦,我覺得這是我們最高的職責。

每一名衝在一線的醫務工作者,都會為自己感到驕傲。現在武漢的疫情一天天向好,不久的將來,這場戰役會結束,打贏它是所有戰友共同努力的結果,大家都是這場疫情的見證者,見證了這場苦難;同時,我們能夠感受到、體驗到、見證到生命的脆弱與堅強,通過我們的努力,使許多的生命再次見到陽光,這讓我們感到無比的欣慰。祖國的強大,是所有在一線戰鬥的醫務人員戰勝此次疫情的信心來源。

對於我個人來講,也是一個自我救贖的過程。我已經50歲了,這次疫情的經曆,讓我感受到醫生永遠要不忘初心、堅守信念。

《財經》:你所指的“信念”是什麽?

唐子人:

救一個人,等於救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