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味著，她的一生都在被人提醒，她們做不到什麽、配不上什麽。”

|作者：阿曄
|編審：肖瑩

如果要評選“戲外比戲內更精彩的電影”，那一定有《別告訴她》的一席之地。

在北美上映後，它獲得了極高的評價，IMDB7.7分，爛番茄新鮮度98%，就連偏專業的Metacritic也給出了89分的高分，李安、奧巴馬都將它列為自己2019年最喜愛的電影。

它還橫掃各大獎項提名。在剛剛過去的第77屆金球獎頒獎典禮上，女主角奧卡菲娜憑借該片成為首位獲得金球獎音樂/喜劇類最佳女主演獎的亞裔電影人。

但高光時刻似乎都留在了國外，《別告訴她》在國內的處境其實有點尷尬——上映3天，3萬豆瓣用戶打下7.3分，票房隻有不到200萬元。

與此同時，國內一些網友開始對女主角奧卡菲娜進行言語攻擊。

有人罵她“醜”，稱“鳳姐都比她好看”；有人義憤填膺，diss她吃“種族歧視”的紅利；甚至有人認為，她能得金球獎完全是美國社會對亞裔的故意羞辱，目的就是要輸出並強化醜陋的亞裔形象……

人們肆無忌憚地攻擊這個女孩的長相，卻忽視她作為個體的努力與成就，於是上演了一場電影之外的“魔幻現實”大戲。



用幽默保護自己

1月6日，穿著白襯衫、黑西裝的奧卡菲娜走上金球獎的領獎台。

從“美國隊長”克裏斯·埃文斯手中接過獎杯後，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話筒前感歎道：“這是不是太棒了？”本以為她接下來就要向拍攝團隊和家人表達感謝，沒想到她指著獎杯來了一句：“以後要是落魄了，把它賣掉應該也挺值錢。”

這是奧卡菲娜式的幽默。

在那天拿到金球獎影後之前，她已經憑《別告訴她》獲得了哥譚獨立電影獎最佳女演員。當時，她的獲獎感言同樣有趣：“糟了，我啥也沒寫！天呐，我什麽都沒贏過，甚至連在Instagram上跟別人爭論都沒贏過。”

她似乎時刻準備著用幽默保護自己。曾有記者讓她現場編一個自己覺得很搞笑的謠言，她張口就自嘲：“奧卡菲娜是最棒的，沒有缺陷。”

不過，在這幽默感背後，隱藏的是奧卡菲娜並不愉快的少年生活。

奧卡菲娜的本名是林家珍，1988年出生於紐約皇後區，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韓國人，從曾祖父那一輩開始就移民到美國。
·林家珍和父母。

她四歲時，母親去世，那之後家裏的親戚總會習慣性地在她麵前哭訴，哪怕她並不想哭。她後來回憶說，即便自己也很難過，但她並不喜歡通過哭來克服痛苦，看別人哭也讓她感到尷尬和不舒服。

“我總是想要看到人們是快樂的。”因此，她開始扮醜、講笑話，總是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犧牲自己給別人取樂，成了幼小的林家珍的習慣。到中學時，為了逗大家笑，她甚至會做一些很瘋狂的事，比如往眼睛裏灌冰淇淋。這種“有趣”或許讓她表麵上看起來合群，但實際上根本無法為她吸引到真正的朋友。

再加上她亞裔的外表、不地道的口音、低沉沙啞的嗓音，林家珍慢慢活成了大家眼裏的“邊緣人物”“小醜”。
·林家珍

她開始自我厭惡，並沉迷於查爾斯·布可夫斯基的詩作。這位詩人出生於德國，3歲時移民到美國，小時候同樣飽受歧視——鄰居家的小孩嘲笑他濃重的德國口音，羞辱他穿的德式服裝。而林家珍之所以愛他，就是因為“他也恨自己”。

變成“奧卡菲娜”

16歲那年，林家珍決定給自己取名為奧卡菲娜（Awkwafina），源自英文單詞“Awkward（含義：笨拙的，令人尷尬的）”。

她想給自己弄出另一個“人格”。對她來說，“林家珍是神經質的、敏感的，奧卡菲娜則對什麽都無所謂，不會過多地考慮做一件事的後果。”她要變成“奧卡菲娜”，在這個把她當做笑話的世界裏活得精彩。

而在這個過程中，給她最大支持的是從小帶大她的奶奶。
·奧卡菲娜和奶奶。

在奧卡菲娜眼中，奶奶是個很厲害的存在——

她能身兼3份工作，在別人說亞洲女性是農場裏的溫順動物時，叫他們滾蛋；

她會在奧卡菲娜自卑時，鼓勵孫女“永遠不要因為自己的奇怪而覺得羞恥，因為那是我愛你的原因，也是讓你與眾不同的原因”；

她從來不會因為奧卡菲娜做出格的事而大動肝火，因為她覺得“很多人對亞洲女性有刻板印象，但那些刻板印象根本不應該存在”。

在奶奶的鼓勵下，奧卡菲娜一往無前。

19歲時，奧卡菲娜在臥室裏寫了一首驚世駭俗的《MyVag》，裏麵赤裸裸地讚美女性身體的自主權，歌詞露骨，內容大膽，一直沒有發出來。

直到3年後，她在一家出版公司擔任公關助理，過生日時領導問她準備怎麽慶祝，她說錄了一首歌，領導讓她發出來大家聽聽，她才把這首歌發到了YouTube上。結果，聽完歌的領導直接把她開除了……

父親得知此事，打電話過來把她大罵一頓，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和她說話。和開明的奶奶不同，父親並不讚同她以音樂為業。這位傳統的華裔男人希望女兒成為超聲技術員、肉類檢驗員或是航空調度員，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
·奧卡菲娜和父親。

但這不是奧卡菲娜心之所向。之後，她又開始了自主創作，還和另一美國亞裔演員趙牡丹合作推出了《Green Tea》，她們在歌裏唱道：

轉變你那刻板的印象吧
亞洲女人就要在家當主婦？
長大成人就為了娶妻生子？
我可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天生就這個皮膚怎麽樣

這首歌被稱為“美國亞裔女人的主題曲”。

當初，奧卡菲娜提出要專門去學習唱歌時，全家隻有奶奶支持她，幫她報了培訓班。後來為了支持她，奶奶還戴著變色眼鏡在她的新歌MV裏出鏡↓↓
奶奶無條件的愛，讓不羈的奧卡菲娜能夠“以自己的模樣存在”。她寫關於紐約旅行的書，裏麵會介紹“10個可以隨便小便的地方”；去奧斯卡走紅毯，她拎的小包竟然是個酒壺，跟人說話時還打開喝了一口，大概是紅酒配紅毯第一人了。
正是憑借這份不再用力討好別人的鬆弛感，奧卡菲娜敲開了進入電影圈的大門。

在《摘金奇緣》中，她飾演女主的閨蜜林佩，笑點十足，成為配角中最搶眼的一個；她甚至連試鏡都不需要，就獲得了和桑德拉·布洛克、凱特·布蘭切特、安妮·海瑟薇、蕾哈娜合作出演電影《瞞天過海：美人計》的機會。

去年11月，她作為“未來最具影響力的100個人之一”登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麵；她和詹妮弗·洛佩茲、斯嘉麗·約翰遜站在一起，登上了《好萊塢報道者》女星特刊封麵；還入選《Variety》雜誌評出的“2019年度女性力量”。

·奧卡菲娜登上《時代》周刊封麵。

顯而易見，奧卡菲娜真的紅了。



害怕“被代表”的人們

人紅是非多。奧卡菲娜不會想到，自己會因為一次普通采訪被人罵得狗血噴頭。

2018年，她在采訪中提到自己昔日打車時的一次經曆：那天，她坐在後座上，健談的司機似乎認出了她，激動地表示：“我是你粉絲，我太太也是你粉絲，我們全家人都是你的超級粉絲。”

尚未成名的奧卡菲娜有些吃驚，她心想：難道司機大哥也看過《My Vag》的MV？萬萬沒想到的是，她準備下車時，司機回過頭來對她說：“章子怡，很高興認識你！”

這段采訪傳回中國後惡評如潮：“哪裏來的醜女”“什麽人都敢來碰瓷章子怡了”“這就是美國人眼中的女神”……

不堪的謾罵遠沒有停止。

2019年，漫威宣布奧卡菲娜出演電影《尚氣》女主角後，這些評論再一次卷土重來。B站上，奧卡菲娜的采訪視頻甚至因彈幕髒話過多而被迫下架。

而當這個齙牙、駝背、脖子前傾的女孩站到金球獎的領獎台上時，同為亞裔的觀眾徹底不淡定了。

他們認為，奧卡菲娜聲稱自己要“打破亞裔刻板印象”，卻多以出演雞賊、搞怪的符號化亞裔形象為生，這些年的扮相還故意突出挑眉、用腮紅把顴骨變高、用眼線加重自己的吊梢眼，完全就是為了迎合好萊塢對亞裔的不正常審美。

因此，圍繞在奧卡菲娜身上最大的話題，不是她獲得金球獎影後成為亞洲人的驕傲，而是她不能代表亞裔人。

大家害怕“被代表”，以至於不停想象在奧卡菲娜的身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操縱著西方人的審美選擇，甚至部分人懷疑奧卡菲娜的“醜陋”才是她獲獎的原因。但“這雙手”真的存在嗎？我們不得而知。

早在2018年《摘金奇緣》大火時，奧卡菲娜就經曆過“被代表”的事。

當時，亞裔美國演員給她發私信，稱在她火出圈之前，他們幾乎無法獲得一次試鏡機會，但現在他們有了成噸的機會。這讓奧卡菲娜意識到，自己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代表著自己的族群。

“我變得更加謹慎，更加緊張和偏執，這樣就不會以無知的方式引起爭議。我害怕說錯話，害怕被誤解。”她說，“我不想因自己搞砸了，讓別人對所有亞洲人產生不好的印象。

她並不想成為所謂的“亞裔代表”，甚至說自己“將來的遺言一定是：我不想代表她們”。但她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我還是會（成為代表）的，當我站在那裏的時候，責任就來了。”

反而是在麵對鋪天蓋地的外貌惡評時，她顯得更輕鬆淡定一些。因為她明白自己最吸引人的從來都不是外貌，而是自己的能力。

“對我來說，‘女性’意味著，她的一生都在被人提醒，她們做不到什麽、配不上什麽，但今天的我、我們都表明了女性可以做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