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的房子,山東,2010
向沙漠抽水的人,寧夏,2011
在亭子頂上釣魚的人,山西,2011
漂流的人,陝西,2011
龍燈下晨練的人,甘肅,2011
翻倒的運沙車,青海,2011
站在江心石頭上的人,重慶,2014
從2009年起,攝影師張克純花4年時間,
數幾十次在黃河流域往返行走,
用大畫幅相機拍下一兩千張底片,
每個畫麵裏都有像螻蟻一樣的中國人,
記錄這些看上去魔幻、荒誕,
卻又真實發生在中國的場景。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guō)”,
他取《詩經》裏描寫黃河水流聲的後四個字,
命名自己的作品。
纜車,陝西,2011
站在廣告牌上的人,青海,2011
山頂的寺廟,山西,2015
張克純最初想去拍攝黃河的壯美、詩意,
帶著情懷和一腔熱血上路,
在路上才發現,
曾經的山水畫消失了,
在高速發展下的中國,
看到的更多是荒山、斷壁、高樓。
自述 張克純 編輯 王微辣
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展覽現場
12月,我們在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見到了張克純,他來上海參加攝影展,有關中國攝影師鏡頭下的時代風貌。
張克純今年37歲,生活在成都,但常年在外行走,人很精瘦。一個裝相機的大雙肩包,一個三腳架,這就是他外出的所有裝備。
《山水之間》係列作品
2017年,張克純的《山水之間》係列,讓他成為中國唯一入圍過馬格南攝影獎的攝影師。他的作品2014年獲得法國阿爾勒攝影節“發現獎”,先後在世界上20多個國家和地區展出;被美國《時代周刊》、英國BBC電視台等權威媒體刊載;被德國國家博物館、中央美院美術館、美國威廉姆斯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他拍攝的家與國、山與水,在視覺上色彩寡淡、構圖平穩,似乎是雲淡風輕;仔細去看,才發現畫麵內容的荒誕和尖銳。
山中的河,甘肅,2010
那條傳奇的河,找不到了
我出生在四川巴中。最初我是做設計的,因為經常熬夜畫圖,覺得枯燥,一直喜歡業餘玩攝影。後來花在攝影上麵的時間就越來越多,做職業攝影師也有十多年了。
2009年,我回到成都,開始做自己的項目,拍黃河。四年的時間,每次去黃河邊上待一個月,走一個省,然後再回到成都,衝膠卷,整理一下,再出去、再回來。
基本上黃河沿岸都走遍了,像山東、河南、陝西、山西、青海、甘肅、寧夏,都去了,有些地方甚至去過好多次,像蘭州去過七八次。我是用大畫幅的底片,4×5的,拍了一兩千張。
修建高鐵的人,陝西,2012
每個中國人其實對黃河都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大家說“母親河”、“文明的搖籃”。我就想,有機會我獨自去走一遍,看到更多的地方。
我當時讀了張承誌的小說《北方的河》,在拍攝之初,還想去拍他裏麵描寫的“彩陶流成了河”那種場景,比如說在一個山穀裏麵,找到彩陶碎片。
當你真正去看這個河的時候,它就在你麵前,就是一條河,其實沒有那麽強烈的感受。滄海桑田,你根本找不到這些場景,更多的是短短幾十年,中國快速發展,都是工業化、有人工痕跡的景觀。
最早我在山東東營,黃河入海口待了一個月。我帶了一輛折疊的自行車,背著我的大畫幅相機,什麽也不做,就每天在河邊轉悠。當時也拍了不少片子,最後一張都沒選到我的項目裏。
我發現,一些現實的景觀對我的感受更深刻,沒必要去避開這些現實的東西。後來就調整、不斷地調整。
大環境下的小人物
我取《詩經》裏的一句話,“河水洋洋,北流活活(guō)”,做我的作品名,它描寫的是《詩經》的發源地陝西,黃河水流動,發出“活活活”的聲音。
大線路就是黃河流域的這些省都要走到,再根據季節和網上查到的資料,決定去哪裏。
帶著毛澤東像橫跨黃河的人,河南,2012
我在新聞上看到,在河南三門峽,每年都有一個活動,幾千名冬泳愛好者帶著毛澤東像遊到對麵山西。一個符號性的東西,現在還有人帶著。
2011年,我想去拍,結果岸上有上萬觀眾在那兒看,我就被擠開了,那年就沒拍上。然後2012年,我早早越過警戒線到河邊架著機器,拍到了這張照片。
水塔下捕魚的人,陝西,2011
在這個水塔旁邊,建了一個化工廠,汙染挺嚴重的。每年黃河水漲起來的時候,會衝上來一些魚,我那天剛好碰到這些人,他們就在這裏捕魚。
半年以後,我再去那個地方,水塔已經沒有了,已經變成一座橋。
煤廠裏的佛像,寧夏,2011
一個采煤廠裏扔一個佛像在中間,大家都很好奇,怎麽會這樣。
這個地方周邊全是礦山,挖煤、洗煤、運煤都在那裏。山裏有座寺廟,有個煤老板建了一個十幾米的金身佛像。那個佛頭做壞掉了,至少有5米,很大、很重。因為佛對人的概念,沒人願意去把它砸掉、扔掉,就那樣立在煤廠裏麵。
範寬《溪山行旅圖》
張克純攝影作品
畫麵中景大、人小,一個是美學上的考量。我對北方山水的迷戀,最早來自宋元繪畫,傳統山水畫裏“寒林”的概念,我比較喜歡冬天樹沒有葉子、石頭寒林蕭瑟的場景;還有就是像範寬的《溪山行旅圖》,他的人物在畫麵的比例。
天氣,我會選擇在陰天拍攝。有一次在鄭州,一直是晴天,我等了十幾天,住一個青年旅店,每天查資料,等到一個陰天再拍攝。陰天的背景,畫麵看起來更平麵一些,每天的普遍性意義更強一些。
還有一個考量。中國高速發展的這幾十年,就像巨人站在平衡木上,又要往前走,又要平衡。我還是更願意看到,它不要走得那麽快。
我們處在當下,作為普通人,每一個人都是小人物,像螞蟻一樣,話語權是比較微小的。但我們還是可以發聲,即便是很弱小的聲音。
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
當我拍完黃河之後,自然而然地想展開。以前拍中國,切入點是黃河,一條線;慢慢就想散點式地分布到全國,所以有了《山水之間》這個係列。我去到新疆、河北、湖南、江西等不同地域,然後來拍攝中國。
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在這個項目裏做了“置換”,把畫麵裏的一個人換出來按快門,我自己進入畫麵。
幹涸湖中的假山,山東,2011
“置換”的概念,是根據《北流活活》裏的一個作品想到的。
山東東營有亞洲最大的人工湖,當時在做改造,就把湖水全部放幹了,隻留下一座人工的假山。我冬天去那裏,隻有一個遊客,當時想給他在假山上拍張照。他不願意,我就請他給我拍照。所以亭子裏坐著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自己。
江邊喝茶的人,四川,2014
這是在四川瀘州。如果去四川、重慶靠近長江邊的地方,就會發現好多人就在岸邊,擺一些椅子來賣茶。當地人點一杯茶,做一個消遣,是那裏很常見的一個場景。
斷橋下上體育課的人,四川,2014
在中國你經常看到這樣的景觀,那個橋當時剛建了一半,扔在那裏,爛尾了。更奇怪的是,它在一個學校的上麵,要穿過操場,教學樓有一半都在橋底下。那些同學就在那兒上體育課。不知道現在橋修好了沒有。
尋找親人遺體的人,山西,2015
每次我開著車從陝西到山西,必會經過這個橋。在橋邊上,因為在修高鐵,留下一堆像墓碑一樣的廢墟,所以每次經過都會拍攝。
差不多是第三次的時候,我看見幾個人,大冷天的,他們躲在一個車子裏,拿著望遠鏡在看水麵上的什麽東西。問了才知道,他們是有親人從壺口瀑布上掉下來,掉在水裏。他們在那兒待了一個星期,想找到他的遺體。
這張照片,按快門的人,其實就是那個拿望遠鏡的人。
黃山步仙橋,2014
在《山水之間》裏,我不光拍攝人工改造的山水,還拍攝一些古典遺珍。像黃山、張家界、華山,每次看到這些美好的東西,我都想把它們拍攝下來。
在《北流活活》中,我作為攝影師,更像是一個旁觀者,置身事外;到了《山水之間》,我不是攝影師了,卻身處其中,成了畫中人。
黛山,2018
我的所有作品,都關於中國
前麵的係列,都是遠遠地拍。現在在做的新作品《中國》係列,則更為深入,跟我們的社會景觀聯係更緊密一些。拍攝計劃會持續幾年的時間。
招聘會,重慶,2018
這個招聘會是在重慶,有幾萬人。
少林武校,河南,2018
河南這個武校,因為人太多,隻能一半人在外麵練武,一半人在教室裏上文化課。我找到5000個同學在操場上練習武術,然後拍攝這張照片。
海洋館,成都,2018
這是成都的一個海洋館,觀景窗是全世界最大的,當時在申請吉尼斯。
金茂君悅酒店,上海,2018
我是80年代出生的,改革開放這四十年,基本上就是我到現在為止的人生。我想找到反映這個時代的建築,我到了上海,但不願意拍明珠塔,而是選擇了君悅酒店的建築,拍下了這一張。這個拍攝也做了一個置換,所以畫麵裏能看到我。
走在路上,心裏踏實一點
我其實除了創作要去的地方,對旅遊不是那麽感興趣。比如有時候到國外參展,經常一個人宅一天,躺在床上看書,都不出去逛一下。
拍攝最初真的是很辛苦,因為想節省費用,我隻能帶一輛折疊自行車,先坐飛機或火車到當地的黃河邊,短途的就騎著自行車、背著幾十斤的設備,到處轉,但那個時候每天充滿激情。
橋下晨練的人,寧夏,2010
冰凍的湖麵,內蒙古,2010
像內蒙,冬天河麵會結冰,有些人就在黃河上走。有一次我走到一半,那個冰開始響、開始裂了。嚇一跳,趕緊趴在冰麵上,待了幾分鍾,就這樣趴著退出去了,退到外麵才脫險。有些不結冰的地方,你掉下去就完蛋了。
礦山下等車的人,2015
山下的運煤車,2015
我那個相機比較古典,比如在礦山邊上,好多人以為搞開發,來測量什麽的。還有些人會幹涉你的拍攝,直接把你的機器推開。
晚上回到酒店會鬱悶,我每天來拍這個有意義嗎?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又早早出發,開始新的一天。
十多年,其實一直在糾結。因為我做設計出身,熟悉各種軟件,完全可以待在工作室裏,對著電腦做作品來表達,不一定非得要這樣辛苦。
糾結過後,我發現還是願意用這種方式,找到一個地方,然後去拍攝,心裏會比較踏實一些。
花了那麽長時間、這樣全身心地投入,就做拍攝中國這一件事,我是不後悔的。
鳴謝:SCOP上海攝影藝術中心
張克純的攝影作品正在展覽中
《攝尋千裏:十見天地》
時間:2018.12.8-2019.2.19
地點:SCOP上海攝影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