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亮事件是中國跳水10年風波的一個典型代表
從11月1日開始，中國跳水隊重新集結，開始了一個新的奧林匹克周期。集訓的運動員一共36名，其中年齡最小的三個女孩子隻有11歲。
集訓第一周是準備性的，領隊周繼紅沒怎麽露麵，這倒不是因為“獎金門”事件的影響，而是因為田秉毅動了一個大手術——二十幾年前的腰椎老傷，終於到了不能不“大動幹戈”的地步了——他們跑了三家醫院，三家的診斷結果都是“必須馬上手術”
10日這天，周繼紅出現在隊裏的“冬訓動員大會”上，不過這個會的主題和以往不同，不叫“動員大會”而叫“自我動員大會”，每個運動員輪流演講，標題是《如何做一個中國跳水隊隊員》。
會後，與會的幾位記者來到周繼紅的辦公室，“獎金門”自然成為重要話題，周繼紅回顧起十年來中國跳水隊經曆的各種事件，說了一句很多人想說、想知道的話：
“為什麽總是跳水？”
是啊，為什麽總是跳水？十年來，圍繞中國跳水隊有過那麽多矚目的人物和“事件”：徐益明、伏明霞、郭晶晶、田亮、於芬……“難度門”、“緋聞門”、“獎金門”……
完全可以這樣說：十年來中國體育的各類事件，都在中國跳水隊裏有所體現——這支中國體壇的“夢之隊”，不但取得了優異的競賽成績，而且隊裏發生的和遇到的各種事情，幾乎涵蓋了中國體育十年來麵對的所有類型的事件、並且能夠折射出中國社會十年來的變化和人們價值觀十年來的變化。
金牌價值：為什麽是“夢之隊”
我第一次去瑞士洛桑的奧林匹克博物館的時候，見到一片由奧運會明星組成的“明星森林”——並不是參天大樹的那種“森林”，而是一塊牌子加一張圖片——在眾多我熟悉和不熟悉的國際體育明星裏，隻發現了三個中國人的身影：李寧、周繼紅和許豔梅。
當時就覺得很驚訝：為什麽沒有中國其他項目的奧運會冠軍呢？像乒乓球、女子排球、舉重、射擊、羽毛球、田徑……
隨著我對於奧林匹克理解的增加，我好像領悟了一些——
奧運會的所有項目，可以分成若幹類型：A，在主要會場進行的“最重要”的奧運會項目；B，受到東道主特別重視的項目；C，東道主不很重視但是別的國家重視的項目；D，漸趨“冷門”的項目。
奧運會的主會場當然是每個城市都會建設的“三大件”：主體育場、主體育館和遊泳跳水館（或者遊泳跳水場），這就像北京奧運會上的“鳥巢”、“水立方”和國家體育館那樣。在中國體育的優勢項目上，體操和跳水是僅有的兩個“最重要”項目。難怪曾經上過《時代》周刊封麵的中國運動員，主要是跳水和體操運動員。
因為這裏主要談跳水，所以對於其他項目不宜多談，隻說一點——
我第一次采訪奧運會的時候，看到舉行乒乓球和羽毛球比賽的場地時覺得很震驚，因為那完全不能說是一座體育場館而隻能說是一個倉庫，或者準確地說，是搭建在倉庫裏的臨時賽場。還記得當時的感覺真不舒服：怎麽我所熱愛的項目在這樣的場地比賽？國人喜愛的明星在這裏卻沒什麽人追捧？
自那以後，每次去采訪奧運會，我一定要進這三個主要場館去看比賽，因為我知道：都是奧運會金牌，但是金牌和金牌的影響是不同的；就像你在北京奧運會期間如果看比賽的話，必須去“鳥巢”、“水立方”和國家體育館那樣……
因此，跳水是中國體育的優勢項目裏少有的在國際影響大、在奧運會上地位重的項目，恰恰在這個項目上，中國隊的成績又異常出色。
在中國體育的各個項目裏，按照獲得奧運會金牌的數量排列，前十名依次是：
跳水，27塊；
舉重，24塊；
體操，22塊；
乒乓球，20塊；
射擊，19塊；
羽毛球，11塊；
柔道，8塊；
遊泳，7塊；
田徑，5塊；
跆拳道，4塊。
顯然，獲得奧運會金牌最多的中國跳水隊，無愧於“夢之隊”的稱號。
中國的大多數國家隊，是在五十年代成立的，例如足球、籃球、排球、體操、舉重、射擊、乒乓球、羽毛球、遊泳、田徑……等等，而跳水隊則是在1970年成立的，而且成立之初還極有爭議，直到1974年亞運會中國跳水包攬金牌之時，這種爭議才煙消雲散
也就是說，和中國體壇的很多項目、尤其很多優勢項目相比，中國跳水隊是一支曆史不夠悠久的隊伍，是憑借自己的實力才獲得“存在”價值的。
不難想見：隻要國人仍然希望中國在奧運會等世界大賽上獲得更多金牌，“金牌價值”就依然是中國跳水的主要價值之一。
偶像價值：為什麽是郭晶晶和伏明霞
郭晶晶是奧運會成績最好的中國運動員，這個排序依次是：
郭晶晶，4塊金牌，2塊銀牌；
伏明霞，4塊金牌，1塊銀牌；
王楠，4塊金牌，1塊銀牌（時間比伏明霞晚）；
李小鵬，4塊金牌1塊銅牌；
鄧亞萍，4塊金牌；
張怡寧，4塊金牌。
李寧，3塊金牌，2塊銀牌，1塊銅牌；
王義夫，2塊金牌，3塊銀牌，1塊銅牌；
熊倪，3塊金牌，1塊銀牌，1塊銅牌；
鄒凱，3塊金牌。
從這個統計上可以看出：中國運動員裏，奧運會成績最好的十名選手裏有三名跳水運動員，其中排名第一第二的分別是郭晶晶和伏明霞。
恰好郭晶晶和伏明霞又是中國體育界的美女冠軍，恰好她倆由於各自的戀愛和婚姻，引起了公眾和媒體的極大興趣——還有一個恰好，那就是這兩位運動員，恰好又都曾經是於芬的隊員。
悉尼奧運會的領獎台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郭晶晶輸給伏明霞之後略感鬱悶，頒獎儀式結束後，伏明霞用手裏的國旗給郭晶晶打扮起來，使郭晶晶破涕為笑……
那麽，從“略感鬱悶”到“破涕為笑”，中間發生過哪些事情呢？
1996年奧運會，於芬教練率領伏明霞和郭晶晶參賽，如日中天的伏明霞獲得兩塊金牌，但是據跳水業內人士披露：在那屆奧運會上，於芬教練將更多的精力用在了伏明霞身上，她這樣做當然無可厚非，因為畢竟伏明霞的實力更強一些。
因為這件少年時代“厚此薄彼”的故事，郭晶晶和伏明霞之間，應該說是“稍有芥蒂”。
2000年奧運會前，伏明霞回到國家隊和郭晶晶成為單人比賽的對手和雙人比賽的隊友。因為考慮到伏明霞多年不在國家隊，周繼紅特別囑咐郭晶晶要幫助伏明霞盡快適應久違了的環境，郭晶晶也確實這樣做了——樸實聽話一直是這個河北女孩兒的本色——但是在奧運會上，郭晶晶卻在那個四年的周期裏第一次輸給伏明霞，這是她感到幾分鬱悶的原因之一
伏明霞獲得悉尼奧運會金牌之後，正好是北京申辦奧運會的關鍵時刻，國家體育總局和北京奧申委希望伏明霞作為“形象大使”為北京申奧出力，她也確實承擔起這個職責，然而，伏明霞是一個“家居”型的女孩兒、至少在當時對於“形象大使”之類的事情，既難以勝任並且興趣平平。
而導致伏明霞離開“形象大使”角色的深層原因是“髒褲子”事件和“九一八”事件：前者是她穿了一條有不雅英文單詞的時裝褲，後者是因為她不知道 “九一八事變”——其實，對於文化基礎欠缺的專業運動員來說，出現這樣的事情並不奇怪，但在當時，伏明霞的這兩件事招致了幾乎一致的非議。
中國體育的決策層雖然知道明星運動員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因為奧林匹克文化中運動員是最主要的，但是卻不能不為伏明霞（還有當時的另一位“形象大使”劉璿）的“政治熱情”感到失望；媒體對伏明霞在這兩個事件中表現出來的“文化素質”感到失望；公眾則為自己心目中偶像明星的“完美形象”感到失望。
於是最終，“鬆霞戀”事件發生了，伏明霞過上了她希望過上的那種生活，像她理想的那樣，遠離了她承擔不了的責任……
就像流行文化中經常發生的那樣，因為伏明霞的離去而空缺了的偶像明星地位迅速得到了填充，2000年年底，中國跳水隊到香港表演，香港媒體發明了一個新的詞匯：“亮晶晶”
個性價值：為什麽是田亮
田亮是一個好孩子，就“好孩子”的內容而言，我認為他有“三好”——第一好來自家庭，他的父母和姐姐對他的摯愛使他的少年時代很幸福；第二好來自教練，張挺在技術上、張挺夫人譚敏在為人處世上，都對田亮施加了非常好的影響；第三好來自國家隊。
周繼紅上任之後，對田亮進行了“三重”栽培：第一是把他作為男子跳台的核心隊員悉心培養；第二是為了整個中國跳水的形象，將田亮向媒體和公眾進行了有力推介，我還記得，早在2000年奧運會前，周繼紅就希望我們多做田亮的節目，為了讓他今後得到更好的發展，更是通過田亮更好地宣傳中國跳水；第三是在市場上，悉尼奧運會之後，中國體育產業化的步伐加快，周繼紅在和廣告客戶的談判中，不斷為田亮“要價”、“加價”……
然而田亮又是一個有個性的運動員，這使得他和周繼紅之間有了衝突——
雅典奧運會前，鑒於中國男子跳台有三名主力隊員即田亮、胡佳和楊景輝，周繼紅很希望能夠在雙人項目上嚐試三種組合方式，進而選擇一對最好的選手參加奧運會（雅典奧運會之後，在郭晶晶、吳敏霞、李婷三位女子跳板運動員之間也進行了這樣不斷的組合嚐試），但是田亮對此卻有一定敵意，這使周繼紅有所不快
雅典奧運會後，田亮漸有違規行為，周繼紅遂將其除名，惹怒了眾多田亮的擁躉。
對於“田亮除名事件”，筆者認為有這樣幾個問題值得解讀——
第一，處理田亮的並非隻是周繼紅，而是當時國家體育總局各級領導的決定，因為在他們看來：不能對明星運動員的違規行為手軟。
第二，在國家隊層麵上，當時周繼紅確實在對田亮以及張挺教練的處理中手段嚴厲，但其動機，是希望能在2008年奧運會上包攬全部金牌——中國跳水隊是雅典奧運會後第一支正式重新集結的國家隊，北京奧運會之後也是這樣——而田亮和張挺教練的鬆懈行為令周繼紅不能容忍。
第三，將田亮除名的最關鍵原因和郭晶晶有關——
在專業方麵，郭晶晶是中國隊必須的人選，因為當時有實力參加北京奧運會的女子跳板選手隻有郭晶晶、吳敏霞和李婷；而在男子跳台上麵，由於奧運會新冠軍胡佳、楊景輝如日中天，新秀咄咄逼人，使得田亮並非絕對必須的人選。
比專業更重要的是一個複雜的生活問題或者說感情問題，對於這些事情，筆者在此不便說得直白，但是大體上說：當時田亮在處理個人感情方麵的做法，並不全是很妥貼的；而周繼紅的做法，也和她的價值觀、道德觀有關……
幾年之後，周繼紅也坦承：當初對於田亮的處理還可以有更好的做法，但是在筆者看來，從中國跳水的角度、從周繼紅的角度出發，當初對於田亮的處理，既有不得不然的因素、又有不能不然的因素。
至於這些因素的內部隱衷，無論是周繼紅、田亮、還是與之有關的其他人，都不便全部向社會公開——一個人有自己的隱私，一支隊伍也有自己的隱私……
但也是因為周繼紅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公之於眾，所以她隻能充當輿論的攻擊對象，偏偏田亮又是一個很有實力的運動員，2005年全運會上，他憑借“109”戰勝胡佳，“田亮回到國家隊參加奧運會”的呼聲成為主流。
其實，田亮和周繼紅的這次“PK”，是一個“雙贏”的結果：在雅典奧運會上輸了的田亮，反而成為更耀眼的偶像明星，即使他繼續跳水並且在北京奧運會上贏得金牌，他的成功也未必能像今天這樣；周繼紅呢？她做到了讓郭晶晶繼續練下去，並且幾乎實現了她包攬金牌的夢想——這個“幾乎”令她刻骨銘心，因為在本來應該承擔重任的胡佳和楊景輝受傷之後，雖然有林躍、火亮、周呂鑫三位新人湧現，但畢竟丟掉了男子跳台那塊分量最重的奧運會金牌。
中國運動員都是很有個性的，在體育的政治色彩過分濃烈的時候，這種個性確實部分地被埋沒了，但是在今天的社會環境、輿論環境和市場環境下，怎樣尊重個性和怎樣減少個性與國家利益的衝突，已經是一個越來越嚴肅的問題了。
實際上，周繼紅已經認識到了個性問題的意義，所以她在組建迎接倫敦奧運會的新一屆國家隊的時候，才會格外強調“自我動員”和“自我教育”
財富價值：為什麽是“獎金門”
金牌價值——格外出色的比賽成績，尤其是奧運會成績；
偶像價值——俊朗、魅力的明星形象和當代流行文化在體育上的烙印；
個性價值——在越來越尊重個體價值的時代；
這一切都物化為財富，並且因為財富的價值，使得圍繞中國跳水的問題更加複雜了。
在周繼紅當運動員的時候，財富還不是時尚，她的那塊奧運會金牌隻為她贏得了八千元獎金。
到八十年代中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國家開始考慮給予在世界大賽上取得好成績的運動員以高額獎勵。我曾經查到了一個材料：1986年亞運會後，當時的中國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專門指示要給運動員高獎金，大意是說——不要怕給運動員發錢，一個人發一萬塊錢又能怎麽樣？
“一萬元”，這個數字在當時的人們心目中，是財富的標誌，國家拿出一萬獎勵運動員、教練員，還是一個需要在國家最高領導人推動下人們才敢想敢幹的事情
於是從1992年奧運會開始，國家開始給予獲得金牌和獎牌的運動員以高額的“國家獎勵”，直到2000年奧運會時，奧運會金牌選手得到的獎勵，還主要以“國家獎勵”的形式出現（雖然在這裏麵已經有了霍英東、曾憲梓的獎勵，但是這種獎勵還是以“國家獎勵”的形式發放）。
再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地方獎勵，隨著各地經濟的發展，運動員開始在自己的家鄉獲得越來越多的獎勵，有省裏的、有市裏的，還有縣裏的和鄉鎮裏的，這筆獎勵最初無足輕重或者大抵是以住房等實物兌現的，但是在2004年、尤其是2008年奧運會之後，這種來自地方的獎勵已經如此之大，已經不是“喜上加喜”了，而是“更上一層樓”了。
這種來自地方的獎勵每每是直接獎勵運動員和教練員個體的，和國家級運動隊的關係也僅僅在於國家隊教練個體，並沒有給予國家隊的獎勵、或者說，一般並不獎勵國家隊
第二個變化則是更大的、更複雜的和更難以界定的，那就是來自市場的、通過社會讚助等商業的、準商業的形式產生的。
在北京奧運會這個周期，大家都看到：一方麵，國家撥付大量專門經費用於體育，使得各個國家隊的訓練經費大幅度增長，其中一部分變成了運動員和教練員的收入；另一方麵，越來越多的企業選擇用體育打造自己的品牌，使得我國的優秀運動隊和其中的明星運動員獲得了大量財富。
在這個財富迅速增長的過程中，跳水這個明星薈萃的項目顯然得到了市場的青睞。
於是在這些年間，中國跳水隊和她的運動員、教練員們，實際上有了獲得財富的三個渠道：第一，國家獎勵和以“工資”、“補貼”形式出現的來自國家的錢；第二，來自各地方的獎勵和地方補貼；第三，大量的社會讚助和市場開發所得。
未來價值：為什麽是於芬
因為於芬和整個中國跳水在體製上的矛盾——這種矛盾本質上不是和周繼紅的矛盾，即使她和周繼紅之間有矛盾的話，也是因為體製造成的——她沒能在最近三個奧運會周期裏成為國家隊教練，而是懷揣著她的夢想和她的熱愛，在清華大學，繼續按照她喜歡和她堅持的方式，工作著、生活著。
然而忽然間，於芬教授覺得這個世道變了，她的損失太多太大，這種損失的本質，是她已經從中國跳水界的頭麵人物，變成了幾乎可以說眾叛親離的人物和無足輕重的人物。
於是於芬教授拍案而起了，她開始質疑、開始攻擊……
如果站在周繼紅所代表的國家隊的角度、站在中國跳水的角度和中國體育的角度看，於芬的“敗訴”大概可以預見。因為從理論上說，於芬教授隻和“國家獎勵”的部分有關係，而且這種關係極其小，她隻要不是國家隊的一員，就沒理由分享國家隊所獲得的商業利益和社會讚助，而對於今天的中國體育界來說，“國家獎勵”經過很多教練員的分割之後已經是一個小數目了
但是，站在於芬的角度，又確實有“拍案而起”的理由，因為她在中國跳水最紅火的這些年，被曆史的步伐甩開，沒能成為榮譽和財富的分享者。
每一個人在時代發生變化的時候，都應該“與時俱進”，不能隻生活在個人的世界裏，否則，他或者她會在這個變化過程中受到傷害和蒙受損失，這就是於芬教授給予我們的啟示，以及這一事件的未來價值。還有更深一層的未來價值，那就是中國體育麵臨的兩難選擇，那和一個更深刻的問題有關：中國體育的大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