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放下,才有真正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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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麵前的陳凱歌,像一座大山,他裹著黑夾克,身材高大,肚腩微微冒出來。

  “導演剛染過頭發?”記者問。

  “對。”陳凱歌答。見記者之前,陳凱歌稀疏的白發被染成了黑色,造型師讓它們根根豎成一個時髦的尖頂;嘴唇上的胡子還留著嶄新的白青胡茬。

  “說了一天的話,累得夠嗆吧?”

  “還好。”

  對於這種客套寒暄,陳凱歌的回答不會多說一個字。

  等陳凱歌剛坐穩,助理就遞上一份采訪提綱到他手邊,和記者手中的一模一樣。看見記者把那份提綱幹脆合上,扔在桌腳的一邊,他也不動聲色地把它推開,瞟都沒瞟過一眼。

  後來,記者通過電話補充采訪了陳凱歌。電話那頭,陳凱歌導演的語速緩慢,溫和。他聽完問題,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到在 采訪提綱上你的這個問題,中間有句話打了冒號,‘人前風光,內心敏感,甚至不自信’,我覺得你對梅先生的理解很準確、很到位。”

  今年,陳凱歌56歲。早前大家喜歡叫他凱爺,現在幹脆叫大爺。他自己解釋,“大爺”大概是一個北京的尊稱,在舊時代,不管叫別人還是自己,都稱“爺”,跟輩分沒有任何關係。

  外邊風風雨雨,陳凱歌悶頭在自己世界幹了3年,新作《梅蘭芳》(以下簡稱《梅》)於12月5日在內地全麵公映。

  《梅》被外界稱為陳凱歌的“掘地翻身”之作。它是在《霸王別姬》(以下簡稱《霸王》)登臨巔峰之後,陳凱歌接手的又一部梨園故事的影片,也是高票房《無極》遭遇輿論圍剿之後的反思之作。

  近日,作為內地說話最少的導演之一,陳凱歌帶著演員奔跑在北京、上海等全國6 個城市之間,做巡回宣傳。在上海,陳凱歌穿著磨舊的休閑西裝,發白的牛仔褲上布滿著大小的洞。當著上百位媒體記者的麵,他感歎:“大家並不關心你做了多少努力、幕後有多少困難,過程已經不重要了,他們隻看結果。”

  “陳凱歌又回來了!”這是大多數媒體對該片的評價。遇到類似的大概念、大標簽,他趕緊回避,“別,千萬別給我扣什麽大帽子”。他不談所謂的價值、意義,“我隻是安安心心、踏踏實實拍了一部電影。”

  電影以“挑戰梨園權威十三燕”、“與孟小冬的戀愛”、“蓄須明誌”三個重要事件為主線,展現梅蘭芳從凡人成為伶界大王的人生成長曆程。影片中邱如白對梅蘭芳說的評價,也體現了陳凱歌對梅蘭芳的理解——“你其實想做一個凡人”。在接受采訪時,陳凱歌對梅蘭芳多次的評價還是那句話——“被綁架了的人生”。

  陳凱歌向記者承認:“拍完《梅》,劇組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影響了,包括我,我收獲的是更誠懇、更成熟。”

  半個月的時間裏,陳凱歌兩度為本報拍照。對著鏡頭,陳凱歌有些拘謹,也不笑。

  第一次在北京,攝影師希望他能半躺在貴妃沙發上,四肢舒展一些,陳凱歌拒絕了。他說:“我可以坐著,但是不能躺。這不是我,咱別勉強!”

  第二次在上海。攝影師希望他臉上有點霸氣的表情,陳凱歌還是拒絕了。他看著一旁的記者,半笑道:“我哪裏有霸氣,我是什麽樣的人,問問你們的記者,她應該知道!”

  “做人應該有規矩”

  拍《霸王》的時候,陳凱歌帶著張國榮去過一趟北京萬華山上的梅墓;片中張國榮的家其實就是在當年北京無量大人胡同裏的梅宅拍的,在那裏他打了小四兒。梅蘭芳曾經在那裏接待了美國國務卿威爾遜、伏爾泰、瑞典王儲等眾多海外名人。

  “拍《梅》的時候,沒想過《霸王》;一個寫實,一個虛構;所以《霸王》可以放開拍,但是《梅》一直就要謹慎地處理”,每一次接受采訪,陳凱歌都要耐著性子重複解釋一遍,

  “梅蘭芳是誰啊?他本質上是一個被綁架的人,被社會公眾、媒體、梅黨共同綁架的這麽一個人質。最重要的是,他還要在不自由的人生裏找到一條自由的路,我覺得他挺難的。”陳凱歌說。

  Foever Enthralled是《梅》的英文片名,“enthrall”在英文裏,有點迷戀、奴役的意思。影片開場,少年梅蘭芳一邊讀信,一邊浮現大伯帶著紙枷鎖的慘狀。據資料記載,清宮的紙枷鎖主要是針對那些有名氣的人,名氣越大,枷鎖壓力越大,最悲哀的是,紙枷鎖很薄,你可以撕破,但是隻要你做這個行當,你得帶著它。真實的曆史中,梅蘭芳的大伯梅雨田是個知名琴師,沒有受過紙枷鎖的懲罰,這個意象是陳凱歌對梅蘭芳人生的注解:“他一生都沒有撕破戲子命運無常的定律,還戴著枷鎖在台上唱得很美”。

  陳凱歌心裏也有層“紙枷鎖”。他有現實、政治上的顧慮,“拍名人的人生不能沒有限製”。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對自己的限製。《梅》劇本出爐後,對於梅孟戀梅家後人並沒有提出異議,這段故事原本是商業最賣座、最搶眼的,也是最具有戲劇衝突的點,電影裏卻處理得非常清淡。陳凱歌的解釋是:“我有自己的原則,這個電影不賣梅孟戀,我不能利用梅家後人給我的支持,做可能傷害他們的事情!”

  “我知道我也戴著,但是我沒辦法”,陳凱歌說。

  陳凱歌內心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是對自己“高度要求”。陳凱歌告訴記者,作為一個老北京人,小時候帶他長大的保姆對他的影響實實在在:“她就是個很講究規矩的人,她待人接物都很講究,語言表達方式都很特殊,不是說什麽都隨便,北京人是要按照規矩來做事情,是對自己有要求的。”

  對己有要求的人,必然對別人也有要求。《梅》片美術柳青告訴記者:“導演要求色彩在環境裏都要有自己的文學感,而且決不能眩目,這與現代商業片的娛樂大於電影,取悅觀眾的風格截然不同”。片中,老北京戲園子裏每一根柱子都不是普通的紅色,這個顏色很複雜,它要不斷和不同層次的人接觸,磨來蹭去、喝茶、哈氣、汗味熏過??應該有那種斑駁、剝落的痕跡,形成有肌理的紋路,最後要變成“歲月使然”,變成曆史的一部分。柳青說這樣的要求苛刻,但也合理:“隻是在電影裏,這可能隻是1 秒鍾都不到的鏡頭,或者根本拍不到,就滑過去的。”

  《梅》的服裝造型師陳同勳告訴記者,陳凱歌是個極其苛刻的導演。電影裏3000 多套衣服,都要改到他滿意為止。黎明最簡單的一身長衫造型,陳凱歌讓演員穿著這身衣服,在小板凳上坐著,就在一旁盯著看,也不說話,看到演員和陳同勳都心裏發毛。半晌,陳凱歌才說,“這個領子要再高了點,長衫的長度也要再加點”。

  “領子其實最後加高也就是幾毫米的樣子,衣服下擺長度再加一公分,對於一件長衫來說,這樣的改動在普通人肉眼看來會有多大差別?”陳同勳說。

  “甭管別人怎麽忽悠,我們就是要心平氣和地來做,這是一個不浮躁的電影。”陳凱歌經常這樣對自己的工作人員解釋。

  “輸不丟人,怕才丟人”

  “拍《無極》那會兒,導演身上有那股勁,很霸氣,但不是霸道,真的像真田大將軍一樣;但是拍《梅》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變得平和了,很溫厚的感覺。可能梅蘭芳的溫和態度影響了他,”陳同勳告訴記者,他也曾參與過《無極》的拍攝。

  陳同勳說,以前拍戲的時候,關於人物造型、攝影方麵有問題,大家都會互相爭論,隻要陳凱歌來了,就一句:“就這樣了!”基本上其他人就不可能再有異議,“他有一言九鼎的力量”。但是拍《梅》的時候,陳同勳為了給章子怡找做旗袍的材料,有的太貴,超過預算,也不敢拿給導演看,忙了一周都沒結果,痛苦得像死過一次一樣。後來,他勉強拿出幾個方案,陳凱歌不滿意,也沒立即否定:“我們倆都再想想,過幾天再談”。陳同勳說:“他的態度很溫和,要在以前,他肯定會罵過來:‘你自己都過不去,還有臉拿給我看!’”

  亢小天當年是《霸王》的燈光師,是為數不多的《梅》劇組中的元老。他透露,陳凱歌以前拍戲喜歡和大家聊,每一個細節都說得特別具體,隻要進組就是聽他在那裏講劇本分析。這次,他的話少了,“不知道什麽原因,大概是心裏踏實了,心態也沉穩了”,亢小天說。他還記得,以前跟陳凱歌拍戲的時候條件艱苦,導演吃、住,連洗澡都是跟大家一起的,從來不搞特殊。

  “凱歌在拍攝《邊走邊唱》前幾部電影作品時,特別有激情;《霸王》是他走向成熟的時候,思維開始完善;《梅》內在的東西越來越強,現在年齡已經到那裏了,想的東西也越來越豐富了。”在亢小天看來:“當年的激情可能更有煽動性,但是現在靜下來,心平氣和去說一些東西,會比激情更有勁兒。”

  陳凱歌的變化和《無極》有關。這位精英意識強烈的導演,遭遇最平民、最草根的“饅頭惡搞”。他一度當眾表達過憤怒,到最後愈演愈烈,甚至完全超越了電影本身。嚴歌苓評價說:“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力量太強大了,有種莫名的憤怒,無處發泄,凱歌就莫名其妙成了靶子,他很無辜。”

  陳紅告訴記者說,“凱歌導演率真、不虛偽。虛偽的人會說歡迎惡搞,其實回家後氣得要死。他真的是一個很真的人,不會明明生氣得要打牆了,還得把牙咬碎也往肚子裏吞。他不是那種人!”

  憤怒過後,陳凱歌告訴記者,“我沒有話語權。”

  《梅》成為陳凱歌的情感出口。片中,十三燕和青年梅蘭芳有一段對話,十三燕說:“輸不丟人,怕才丟人。”這句台詞是陳凱歌親自加上去的。而這位出身低下,台前風光的梅蘭芳,終其一生都有不自信的地方,就是來自他內心的恐懼。陳凱歌從梅身上,看到平靜的豁達氣,他要讓自己也放下、放鬆,他說:“梅蘭芳讓我感覺到,他是一個能夠放下來的人”。陳凱歌最近接受采訪時說:“我是個笨人,隻會一點一滴地做事情。”在李伶伶著的《梅蘭芳和孟小冬》一書中,也曾提到梅蘭芳說過這句——“我是個笨人”。

  兩年多時間裏,陳凱歌幾乎不接受任何訪問,閉門準備《梅蘭芳》、《趙氏孤兒》的劇本。讀梅蘭芳史料的時候,他還會突然一時興起,提筆寫了一些散文、隨感。而現在坐在記者麵前,他會突然糾正記者,“你也別把《無極》說成誤解吧。一個電影說到底是一個公眾產品,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沒有什麽不好,隻是一個作品的價值不需要立即做出決定。”

  3年前,陳凱歌接受楊瀾采訪時,提到《荊軻刺秦》也是在6年之後才開始被輿論認同。他曾說:“我當時就想,他們怎麽那麽傻呀,這需要6年來明白這個事情嗎?這是我最直接的反應。為什麽當時就不可以呢?我當時就是不痛快,可我什麽也不能做,我宣泄不了這種情緒,隻能坐在這裏。我是個很天真很老實的人,我那麽信賴別人,因為我做了那麽誠實的一個電影,想告訴大家,結果別人把我的行為當成了一個笑話。”

  但現在,陳凱歌說得最多的是感恩。他說,自己不能有任何抱怨,“我現在所想的問題,無非是你的表達和觀眾的接受度能不能更好地結合起來”。

  一次,亢小天去電影院看《荊軻刺秦》,碰上了陳凱歌也擠在觀眾群裏。互相打完招呼之後,亢小天還是覺得驚訝:“沒想到會遇到他,他應該是去看觀眾的,他真的是很愛這些觀眾”。他很理解導演的心情,“他對自己的作品非常在乎,才會永遠近乎苛刻地要求每個細節,其實,他也希望觀眾能理解怎麽回事。”

  “我絕不是一個理性的人”

  陳凱歌身邊的工作人員透露,大多數時候,他們見到的導演都很嚴肅。除非心情極好的時候,他會眉飛色舞地給大家講戲、講段子。甚至有人開玩笑說:“如果不嚴肅、不思考,就不是凱爺了”!

  但是在妻子陳紅的眼裏,她認為陳凱歌就是個很天真、真誠的大孩子。隻是這一麵,永遠不會在他的電影、公眾視野裏出現。

  在父親陳懷皚還生病的時候,陳凱歌去看他。在醫院的門口,門衛對他的司機態度非常惡劣,甚至不禮貌。他看不下眼,走下車,就揮拳打過去。最後,等他進了病房,父親看見他的臉上就笑:“你又和別人打架了”!

  陳凱歌對這段往事的評價是,“一個深深懂得自我保護的人,就不會做愚蠢的事情。但我就是不願意違背自己而已。”

  陳凱歌有兩個兒子。隻要有空,他就陪著兒子玩。《無極》在成都首映時候,他和陳紅帶著兩個兒子一起抵達去。陳凱歌評價,大兒子就是“摳”,好東西永遠藏著;老二永遠先吃最好吃的,“他長大一定是個慷慨的人”。

  兩個兒子對陳凱歌很崇拜,但這種崇拜並不是源自父親的嚴厲。“我從來不扮演一個嚴父的角色,那太不酷了。”他會逗兒子:“你想媽媽嗎?你媽媽長什麽樣子?”兒子回答說:“她有一對眼睛,一個嘴巴還有一個鼻子”。他說:“這都是廢話!但是我和他們在一起得到的最大的快樂是,欣賞他們的天真。”

  陳紅說,陳凱歌有時跟孩子玩起來很不正經,“逗死人了”。一次,陳紅在公司為電影做字幕,很晚還沒回家。他對兩個兒子說:“咱們三個都穿一樣的睡衣和拖鞋去接媽媽,給媽媽一個驚喜吧!”然後,陳凱歌穿著睡衣帶著兩個孩子一路開車,從地下室走到辦公室,三人站成一排,一起站在門口,準備給陳紅一個驚喜。可是陳紅滿腦子正想工作,都沒空多瞅他們一眼。陳凱歌對此特別生氣,衝著陳紅說:“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會有很大的驚喜呢!”

  亢小天說:“陳紅很不容易,她幫凱歌做了很多事情”。作為妻子、孩子的母親、演員、監製,陳紅是陳凱歌的電影、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電影《梅》中,福芝芳和梅蘭芳並排坐在床上洗腳,發現忘了拿搽腳布,福芝芳立馬站起來就走出畫麵。陳紅說她對這個細節格外感動。

  現在,陳紅和陳凱歌約定,不在公共場合討論彼此。他們倆也盡可能避免共同一起上封麵,工作人員說,“省得人家老覺得他們是夫妻店”。

  B= 外灘畫報C= 陳凱歌

  “梅先生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恐懼”

  B:拍《梅》的時候,你接觸了大量梅先生的資料,哪一點是讓您最感動的,可能也是你未曾想到的?

  C:他小時候陪過酒,在一個叫“雲河堂”的地方。我們做這樣一個電影一定要秉著不為聖者諱的原則,當然,我們沒有直接地表現這一段。看到這些詳盡資料的時候,這點讓我非常驚訝。我才明白,他真的是從一個很複雜的社會環境裏出發,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是從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然後幹幹淨淨地長起來的這麽一個人。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跟百姓沒有距離,他才能讓人感覺到是百姓中間的一個。張作霖、張宗昌這兩個中國近代史上最有名的大軍閥說,“那真叫一擲千金啊”,當時500 塊錢就可以買一個小四合院的北京,而梅先生一次堂會可以拿到6000 塊大洋,這是張宗昌給他的。

  B: 人物傳記都需要一個奧妙的點,不知道您剛才說的那個點是不是就是《梅》最值得玩味的東西,就是他的奧妙所在?

  C:可不可以用奧妙這個詞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覺得他是在他自己真實的國家裏、在屬於他自己的那個時代生活過,你可以觸摸到他的呼吸,可以接受他的軟弱,你可以痛惜他的失敗,你可以理解他的痛苦,是這樣的一個狀態,像所有的人一樣。今天是一個對過去的價值觀發生動搖、懷疑的年代。隨著變化,大家在重新建立一個價值體係。在拍這個電影的時候,一定要考慮到是要給今天的觀眾看的,如果我們把他寫得冰清玉潔,寫得沒有任何人間煙火氣,寫他的無畏、偉大,我覺得那是脫離觀眾。

  B:拍《梅》逃不開1930 年他赴美演出、蓄須明誌這些大家都熟知的故事,你怎麽讓這些舊事出新意?

  C:梅先生絕不是一個從故紙堆裏刨出來,或者古董箱裏打開來說這兒有一個梅蘭芳。由於時代的遷延,我們大致上都已經忘卻了他是怎樣的時尚先鋒,他是怎樣在民國初年的舞台上大放光芒的時尚人物。1930 年,他幹嗎去美國?他可以等經濟恢複了再去,甚至箭在弦上的時候也可以說“我不去”,我想今天很多的明星都會這麽決定,但是他沒有。可見梅先生這一生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恐懼,發自內心的對外部世界,也包括對自己的恐懼。

  蓄須明誌我並不簡單地把它看作一種愛國情懷,那樣說有點標簽化,其實他出生於一個非常卑微的社會環境,當時的戲子是被整個社會蔑視的,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他這個舉動極其響亮,但他所追求的東西無非是一點個人的尊嚴,我覺得這麽看可能更實際一點兒。

  B: 梅的人生套上“紙枷鎖”,你一直說他是被綁架的人生,你是同情還是感慨?

  C: 梅的那些微妙的觸角讓這個世界伸展開。最初,我就覺得梅一輩子有很多痛苦,因為他的人生嚴格地講是一個身不由己的人生,是一個被綁架的人生。但是一個被綁架的人,一個被無形的紙枷鎖綁住的人為什麽又能這麽坦然?他不在某個程度上到了那個勁兒,是做不到的,會漏洞百出,但是他沒有,我就感慨得不得了。

  B: 起初大家最擔心的是黎明的表演,現在看來是過關了。他骨子裏有梅先生的那種氣質:台前風光,內心敏感、自閉,甚至有不自信東西,這一點是在選角的時候,你就觀察到的嗎?

  C: 你對梅先生的評價文字很到位、很準確。我認為這種氣質是黎明演出來的東西,其實選角色的時候,我沒有太多注意到這一點。在後期剪輯片子的時候,我才看到黎明,完全是在不知道的狀態時。當時黎明已經上了妝,站在走廊上,棚裏的人都在忙著拍別的戲。他一個人在很長的走廊裏,走來走去,看到這個片段的一瞬間,我心裏有點感動。因為過去我不知道,原來他是這樣來演戲的,看他的背影就覺得,很孤單,而且能感覺到身上負荷的那種壓力。但是轉過臉來,又走過來,然後又走過去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他有做演員的迷惘,同時也是戲裏需要的。

  “該背的,還要背”

  B:片裏有段對白是餘少群和十三燕的對話:“輸不丟人,怕才丟人”。黎明說他為這句台詞非常感動。影片也在探討梅蘭芳的心路曆程,站得越高越風光,往下跌落的危險就越大,就越怕失敗,你認為這是名利場中的人最難逃的心結嗎?

  C:在拍攝過程中,青年梅蘭芳和十三燕有這樣一場對話,我一直在想究竟應該用怎麽樣的方式來結束這個對話。其實一方麵也是正如你所說,人站得越高,就越害怕掉下來,這是人之常情。十三燕在這個時候能夠決然地選擇去演這第3 場戲,其實時代已經朝著梅蘭芳的方向轉移了。其實這個台詞裏,十三燕是想說,我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就是應該往高處走,而不是站在那裏,等著從高處跌下去。我認為這句話,特別能表現十三燕的價值。我也很高興地知道,黎明對這句話有感觸。除了黎明,其實包括今天的名利場的人,都會對這話有感觸。

  B: 做導演是不是也會麵臨這個問題,就像您以前的作品已經達到一定的高度,其實也麵臨這個問題?

  C: 我想我如果說沒有,這肯定是假的。但是,我和這些在前台的人還是不一樣,說到底,我還是個幕後的人。也就是說,雖然是幕後的,我對前台這些工作者的工作有很密切的關係,我確實覺得拍戲的時候,我要注意自己的方式,體貼他們,讓他們有個更好的感覺,能夠更好地理解角色。

  B: 陳紅說,你變了。以前拍電影像個苦行僧,老是背負很多東西,比如《荊軻刺秦》那會兒。從《無極》到現在的《梅蘭芳》,她認為你整個人快樂了。這種變化又是怎麽發生的呢?為什麽在外人看來,壓力越大的時候,你反而釋然了?

  C: 首先我覺得,如果被說成是苦行僧的話, 我還不夠格。在國外,我去過教堂,見過苦行僧,能看到很多這樣的人,那些信徒、修女特別虔誠,好像周圍一切人、事都跟其無關,就那麽跪著四五個小時。我看到他們特別感動。我總是覺得,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那麽做,到底是什麽力量能夠觸動他們。他們的這種信仰很偉大,所以,我覺得自己不夠格。另外說到變化,我自己覺得,憂慮不會讓事情變得好一些。因為你的經曆在變化,所以你憂慮的東西,其實就是你心裏一直想要的東西,所謂的放下這兩個字,特別的意義就在於,真的能夠把能心裏的憂慮放下,才能做得更好,這是我最終的理解。但是我也不覺得我有這麽大的變化,就是說有些東西該背的,還是要背的。

  B: 現在你還背著什麽?

  C: 背著時間吧! 你花了這麽多時間去做件事情,肯定是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你也不能讓這個東西把自己壓垮了。

  B: 你是典型的北京人,對老北京有特殊的情感,但是你真正拍老北京的電影並不多。對你來說,老北京的這種感覺主要特殊在哪裏?

  C:我希望我能有機會多拍點老北京的戲,但有時候時機不到,緣分未到。北京對我來說,這個話題三兩句話說不清楚。我的記憶裏的北京,已經經曆了很大的變化,北京是一個600 年才構築起來的城市,留下來很多有文化的地方,現在都快找不到了。所以我拍這部電影的時候,都覺得京劇很可憐,和它相關、共生的東西都不在了,隻剩下京劇孤零零地活著。北京人都信奉一種精致的生活方式,這種精致生活不是大家所謂的享受,而是說,我是個北京人,就想看京劇。梅先生當年住在東城區無量大人胡同裏,解放以後,改叫紅星胡同,現在就是王府飯店。當年的宅子我去過,還有印象,現在就剩下回憶了。

  “放下了,才有真正的動力”

  B:記得你曾說過,能不能拍好《梅蘭芳》主要取決於自己能不能平靜下來,你後來平靜下來了嗎?又是怎麽讓自己做到的?

  C:平靜下來,我覺得這是中國的古理兒。你過去隻要到一個讀書人家,都放著一瓶一鏡,那就是通過實物直接告訴你,作為一個想求知識的人,要平靜。平靜是什麽東西呢?就是不為外力所左右。同樣的道理,還是梅先生做得好,他不為外力所左右,不為外力所左右不等於求穩。現在人說梅先生是一個中庸的人,我是不太同意。他不怎麽中庸,他是一個按北京話來說,就是“蔫有主意”的一個人。我覺得是應該放下的,放下了你才有了真正的動力,你才可能有一些真的聰明出現。

  B: 跟隨您一起工作的很多劇組工作人員,都說導演你比以前寬厚了。您以前很霸氣,很像《無極》裏的真田大將軍,現在像梅大爺,為什麽會這樣?

  C: 我個人覺得所謂的霸氣,和溫厚是同一個東西。所謂的霸氣,其實是為了演員,不是為了導演個人私利,其實導演是沒有個人的,他是帶領所有人為導演夢想服務……我沒有想要去炫耀這種東西,導演沒有這種權利。我是拍片時間久了之後,經常會在現場站著,心裏有點感觸,這些站在我身邊的人,忙忙碌碌,到底在幹什麽?他們是在幫我實現夢想,我對他們有很大的感激。這部電影應該就是他們的。這是很單純的,也很真實的想法。但有的時候指揮一個現場、一個劇組,可能你就是說話聲音大了點,做事情急躁點,但是內心裏都是感激。

  B: 執導每一部戲對您來說,是一種表達方式,但從另外一個方麵來說,一部戲真的能改變你對世界的認知以及人生觀嗎?它有這麽大的力量嗎?

  C: 是這樣的。今天拍一部電影特別不容易,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錢、花大量的精力。這個過程,我很享受,也非常不容易得到。但是我拍這個戲倒不是說我直截了當,不是我想要得到什麽,而是我很珍惜這個機會。其實作品在拍的過程中,我老是這麽說:如果你今天是誰,你電影中的人就是誰,攔都攔不住。也就是說,如果你自己真的話,觀眾肯定看得出真;如果你自己就是假的,那觀眾一定會認為是假的……

  B:大家都在一窩蜂地拍娛樂片,你始終不能徹底和娛樂融為一體,現在你還是這樣嗎?

  C:人有所能,必有所不能。我自己覺得我們必須是在這個時代的潮流中間,對自己要有這樣一個要求:就是必須在時代中做出判斷,你怎麽做。譬如說,大家老說《梅蘭芳》是一個傳記電影,我一點都不覺得它是傳記電影,我一點都沒有想拍那種某人某年做了某事。拍娛樂電影沒有什麽不好,你也不能勉強自己吧。倘若覺得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仍然想通過電影告訴觀眾的話,也要找到一個適當的形式。比如,我今天再拍一個《黃土地》,那叫時不我與,時代不一樣了,它的接受度到底會有多高,大家會怎麽去看它,都不好說。

  B: 馮小剛曾經在書裏說,像陳凱歌這樣的導演,就應該好好呆在象牙塔裏,思考人類、民族性的精神問題,不用也來拍大眾娛樂電影,和他搶飯碗。你怎麽看待他這個觀點?

  C:書我看過。我和小剛是很好的朋友,大家很接近。對於他熟悉的那個文化,我也很熟悉,因為我從小也是在胡同裏長大,雖然那個胡同裏是北影的宿舍,那也是胡同。他說這話裏有北京式的幽默,特點就是:在捧你的時候,把你也罵了。於是,我就很高興地被他捧了,也很高興地被他罵了。

  B:剛才聽你站在台上說年輕人,“他們總會超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這話聽起來特別滄桑。

  C:這是應該的,如果後邊來的人都超不過前邊的人,這算怎麽回事。

  B:可是你們第五代已經在這個舞台上20 多年了,現在還是主流。這算是怎麽回事?

  C:所以,我們就更要謙虛謹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