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郭德綱,話題是從他那個《論相聲50年之現狀》開始的。當記者問他為什麽會寫這麽一個破壞行規的段子時,郭德綱深深地長歎一聲:“唉——”這一聲歎息,歎出了他的無奈、憤怒、失望,聲音顯得那麽沉重。
郭德綱自小就喜歡相聲,說了10多年相聲,把基本功打得很紮實,而且他不僅能說相聲,評書、戲曲等旁通的曲藝形式他都能拿得起來。在天津,他就像一個遠離塵世習武練功的青年,在把自己練得差不多之後,感覺自己該出山了。1988年,郭德綱隻身一人來到北京,當時他在全總文工團。但由於凍結人事關係調動,隻好又回到天津。回到天津後,他左思右想,如果在天津呆著,娶妻生子,也能活一輩子。但轉念一想,不行。“可是到老了就會後悔,80歲了,帶著孫子,看著電視,你瞧見裏麵這個說相聲的了嗎?當初還不如你爺爺呢。孩子會問我,你早幹嘛去了。所以為了活一輩子不後悔,哪怕磕個頭破血流也要再來一次北京。當時也想,要是自己不行會怎麽辦?我想我會說相聲、說評書、寫東西、唱大鼓、唱戲,能會七八十出,有這些我死不了。”
於是,郭德綱再次到北京。沒想到的是,他的這一步就邁進了艱辛,“到北京之後四處碰壁,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誰會無故接納你呢,這個圈兒本身就是名利場是非地”。
郭德綱回憶道:“正好蒲黃榆那地方有個小評劇團,劇場能坐四五十人,舞台也就倆席夢思床那麽大,我去了,答應一個月給我1000塊錢。唱了倆月,一分錢沒給。這時候你要不唱,這錢就拿不回來了。當時住在大興黃村,騎個破自行車,車帶上有個眼兒,舍不得補,這一趟打三回氣也能堅持到。後來沒法騎了,就坐公共汽車。終於有一天,散了夜戲之後沒有公交車了,隻能往回走。路過西紅門,當時沒有高速路,都是大橋,上麵走車,底下漆黑一片,橋上麵走大車,我隻能走旁邊的馬路牙子,不到30厘米寬。站在橋上往下看,應了那句話了:殘星點點,斜月高懸,眼淚嘩嘩的。那會兒真是堅持不住了。當時我就想,郭德綱你記住了,今天的一切是你永遠的資本,你必須要成功。我這個人耳朵根子硬,多少次身臨險境,多少次一點轍都沒有,我都咬牙挺過來了。所以到今天,我說除了我自己誰也害不了我。”
郭德綱的這段憶苦思甜的故事跟很多人講過,就是這段艱苦生活,徹底打碎了他一鳴驚人的夢想。“當時進北京的時候是急功近利,要當大腕兒,我也想當大腕兒,我也想一場掙多少錢,發財。隻不過來了之後,現實把我敲醒了。”為此,他當時還寫了一首詩:“數載浮遊客燕京,遙望桑梓衣未榮。苦海難尋慈悲岸,窮穴埋沒大英雄。”
郭德綱發現,想成腕兒不是說你苦練幾年就有人認你的。當他逐步接近相聲這個圈子的時候,才發現,很多說相聲的人跟他並不一樣,一代代繼承下來的相聲傳統,在今天已經變了味道。讓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自己天天練基本功,底子打得那麽好,卻沒有人認可;而那些喜歡鑽營的,連20個段子都說不出來的人卻能大行其道?他不平衡,憑什麽會這樣?當他清醒過來,才一點點看出相聲界的怪現狀。看清了這些,他就不想成腕兒了。但他不能容忍別人糟蹋他喜歡的這門藝術。
如果了解了郭德綱的經曆,大概就不難明白他為什麽會向那些假冒偽劣相聲開炮了。“唉,怪就怪在相聲是一個讓人開心的表演形式,但是不光別人開不了心,它自己就很尷尬。”郭德綱說,“人必須要混,演員嘛,幹什麽吆喝什麽。演員要愛這行,看你拿相聲當什麽,相聲對有些人來說是遊戲,對有些人來說是工作,對有些人來說是手藝,對我來說就是命。我從小就喜歡這個,為它付出了很多。所以說這麽多年過來,到現在,無一日能離開相聲,太愛這行了。人需要敬業,愛這個,才能把它搞好。而且還不能急功近利,它是慢工出巧活。”
凡是去過郭德綱天橋樂茶園聽相聲的人,都會開心得樂個沒完,甚至,這種開心的笑聲都是久違的。這個場麵會讓人想起當年侯寶林或劉寶瑞說相聲的情景。一個會說相聲的人,一站在台上,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氣場就能感染周圍人,而這個氣場必須靠多年的修煉才能出來,郭德綱做到了,而他所做的一切,本來就是一個相聲演員分內的事情。其實觀眾對相聲演員的要求,不過就是能把他們逗開心了而已。
最近20年,人們的確聽不到好相聲了,這一方麵和說相聲的人素質有關,另一方麵跟相聲走進電視有關。郭德綱說:“我們的傳統節目有1000多種,由於種種原因,目前能在台上表演的也不過十幾種了,這個比例就說明快完了。我們從解放前的老段子當中就能聽出來,很有生命力,到現在還有人愛聽。而新相聲,能讓人永遠記住的,我伸出10個手指頭數不上來。比如說有人寫個《植樹造林就是好》,這東西記不住,太有時效性,而且沒有完全按照相聲的規律去創作。這50年,一方麵是作品數量在下降,一方麵是演員素質在下降,可是他們還要撐著中國相聲界的這麵旗幟,難免出現比例不協調和尷尬,這是相聲怪的所在。簡單地說就是好作品沒有了,好演員少了。”
還有一個問題是,相聲這門藝術,靠的是師傅帶徒弟,但是,在建國後,由於種種原因,不讓說相聲的帶徒弟了,至少這種傳幫帶的形式不讓正規化了,這多少影響到相聲的承傳。“文革”10年,耽誤了一批人,所以在90年代,斷代和電視相聲的“繁榮”時間相吻合,導致相聲成了一個最早不能讓人發笑的幽默藝術。
按照郭德綱的性格,他目睹相聲的怪現狀,是咽不下這口氣。至今他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都在說,他沒有想振興相聲,能把相聲界震動一下就行了,他隻是想繼承相聲的傳統。而繼承相聲傳統的唯一出路就是讓相聲回到劇場。
一次偶然的機會,郭德綱在劇場裏說了一次相聲,才發現問題的症結所在。“好多人說,電視相聲沒法看,相聲算完了。觀眾說什麽的都有。觀眾心裏不是滋味,我坐在那裏看了會兒,也不是滋味兒。我們自己都不愛看。偶然有機會到茶館裏說,發現,觀眾很喜歡聽啊。誰說不能說傳統節目?我們一試,發現不是啊。可為什麽他們這麽說呢?那不是我對就是他們對,不是我錯就是他們錯。我想了想,觀眾還是認的。你得給人家,你不給人家,還瞪著眼睛說什麽啊。”這次經曆讓郭德綱有信心把相聲帶回劇場。
從另一方麵來看,電視相聲正逐步讓相聲失去它傳統的魅力,電視可以傳播相聲,但是不能承傳相聲。“從10年前發現這個行業不學無術的人太多,那時候我們想把相聲帶回劇場。首先相聲就應該在劇場演,相聲不在劇場演,指望相聲在電視上大紅大紫本身就是個錯誤。電視是快餐,它不能燉出佛跳牆來。相聲在電視上伸不開腰,我們一個節目四五十分鍾,電視台哪個欄目能給我四五十分鍾啊?而且電視要求快,我們為了適應電視,要剪裁一下,40分鍾的節目,要求三分半搞定,這本身都是違反藝術規律的。當然這種事情也不是不能做,最起碼它普及一下還是有好處的,但是你單指著它活下去就是演員的不對了。電視是可以抬人的,但以後走的路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怨觀眾,不怨社會,不怨網絡,不怨外來文化的侵入,都不怨,就怨你自己。”
郭德綱說:“每次說相聲,都不一樣,都是臨場編的。如果觀眾沒反應,是抻得太長,那就緊上去。如果這兒還能加東西,那就撕開,有時候現場我能把節目給改了。有一回說《文章會》,說康有為來學校談論詩詞歌賦,後來出醜的故事。現在你再說康有為來學校就不現實了,我就改成金庸,但那天我說著說著就發現它跟往常不太一樣,該有的包袱都不樂,再一看,台下半堂的觀眾都是民工。我們不是小看民工,相對而言這個節目不適合他們,於是我馬上就改了,金庸來我們學校幹嘛來了?來猜謎語來了。你們大家一塊猜,看能不能猜著。後半段就是打燈謎、智力測驗了,大家樂得很開心。所以這需要演員應變能力很強,這種事情幾乎每天都有。總之,一定要讓觀眾開心。”
談到發展相聲,郭德綱覺得,不管相聲怎麽發展,傳統是不能丟的。“相聲不能斷了他的脈!說這個人身上很髒,頭發很長,躺在破泥堆裏邊,你要想救他你把他扶起來,換件衣服剪個頭發洗個澡,裏裏外外 飭好了他就能活了。要是看他哪兒有毛病就割掉哪兒的話,他就死啦。救一個東西就不能斷脈。拿相聲來說,我們的相聲,老年人也愛聽,白領年輕人他也能聽,包括附庸風雅的某些人也能接受,隻要分寸拿捏好就行。”
據記者觀察,在天橋樂茶園聽郭德綱相聲的人很多都是年輕人,可見,相聲的確是一門老少鹹宜的藝術,甚至,在媒體炒作下,聽郭德綱相聲已經成了時尚。對此,郭德綱說:“相聲的觀眾不分年輕不年輕,因為它的功能是使人開心。誰不需要開心啊,什麽工作的人什麽年齡的人都需要開心,關鍵是你能不能讓他開心和高興。我的節目首先來說,最注重娛樂性。想當年清朝末年相聲是幹嘛使的,不是為了諷刺人,不是為了教育人,不是為了歌頌誰,什麽都不為,就是為了活命。說相聲的人是為了活命,觀眾是為了找樂。我們的節目更注重就是一個娛樂性,就是讓人開心。如果說從我的節目中你感悟到什麽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我沒有強加給你。觀眾很累,這個那個缺房的缺錢的缺德的缺什麽的都有,你上這兒來,他花20塊錢上課來了?胡說八道啊。演員不要拿自己當聖人和教師,知道自己是幹嘛的,這點很重要。我就讓你高興,就讓你快樂。”
郭德綱隻是做了一件一個相聲演員該做的事情,因為他熱愛相聲,把相聲當成命來看。“我就讓你高興,就讓你快樂。”這是一個相聲工作者最樸素的想法。但是,從很多對郭德綱描述的文字看,人們對他的樸素想法心存感激,這種感激多是人們已經很久沒有從相聲中感到歡樂了。有篇報道曾經這樣描述:“這個場景發生在今年的10月5日。為了紀念相聲開山祖師‘窮不怕’176年誕辰,郭德綱和他的德雲社組織了相聲專場紀念演出。這天郭德綱表演的相聲是《論相聲50年之現狀》,在嬉笑怒罵間,他痛陳了相聲界目前的一些內幕和私弊。令他意外的是,這個段子贏得的竟然是台下相聲愛好者的眼淚,然後才是全場如雷的掌聲。”
人們感激的是郭德綱對相聲不良風氣的撥亂反正,他對相聲感恩,人們對他感激。感恩於感激之間,郭德綱就成了一個因感情投入而被放大的媒體現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