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
方壺齋
猶太女人佳麗雅的畫像攤子在碼頭上看鯨船上船的地方。每次我到碼頭去,都要站在那裏看一會兒。佳麗雅好幾次跟我說要收我當徒弟,因為我說過我也喜歡畫畫,但是我沒有勇氣去學她那種速寫白描,十五分鍾不到就畫好了,五塊錢一張白描,七塊錢一張設色的。所謂設色,是用帶了手套的手指頭,蘸著從顏色塊兒上抹下來的粉,嗤嗤地塗抹上幾下。我說我畫不了那麽快。她說可以培訓,給我看一本培訓手冊。我一看,敢情那裏邊告訴人,什麽種族的人的眼睛,鼻子等等應該怎麽畫,整個一個程式。現在她手下有一個白人,一個日本人,畫出來的都跟她的一樣。這真是有點像連鎖店,換人不換味。
星期天晚上,我騎車跑完海濱市回來的路上,又到碼頭去閑逛。佳麗雅值班。“今兒個你怎麽在這兒?” 我問她。平常她是不當晚班的。“我那個日本助手去爵士樂節了。他吹得很好的。我跟他換班了。” 她正在給一個拉丁族裔的小女孩畫像。佳麗雅的主要主顧都是拉丁族裔的小孩子。“我說,有天下午你的整個攤子都沒在,怎麽回事?我還以為你撤了呢!”“呃,” 她想了想,“我送我閨女去波特蘭上大學去了。”她指指一張用來做廣告的彩筆畫:“我那個閨女,現在上大學了。”
她那個閨女倒是挺好看的。鵝蛋臉,長長的睫毛,又濃又彎的眉毛,顴骨上包著豐滿的肉。我見過她本人一次,坐在畫攤旁邊給小孩畫臉蛋。佳麗雅五六十歲了,寬寬的臉,鷹鉤鼻子,卷曲的頭發蓬鬆地戴在頭上,總是穿著一件好像永遠不洗的夾衣。隻有一張掛在她的廣告柱上的母嬰炭筆畫,能告訴你她年輕的時候也是有些動人的。
碼頭上已經是燈火闌珊,隻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港灣裏停泊的船擠在一起,白色的桅杆隨著海浪的起伏微微晃動。新月已經高高地掛在天上,給沒有散盡的白雲抹上一層銀色的邊。晴朗的天空則是幽深的黑藍色。在月光下,星星閃著不強的光,仿佛害羞的孩子們在生人麵前收斂了喧嘩。
一群拉丁裔的小孩子走了過來,在畫攤邊停下來,瞪著好奇的眼睛,臉上掛著期冀的笑。“畫張像吧,”我開玩笑地說。佳麗雅也趕忙招呼生意。一個瘦臉的女孩仰著頭說:“我們沒錢。” “沒關係,我用一個當模特,不要錢,” 佳麗雅說。佳麗雅也用過我當模特,免費。孩子們還是猶豫地走開去。接著過來一男一女兩個大人,顯然是家長。佳麗雅連忙對他們說:“我用一個當模特,gratis (免費),行不行?” 孩子們又返回來。一個胖女人問誰想去。一個小女孩搶先坐到了顧客的帆布椅上。
佳麗雅一邊畫,一邊用西班牙語跟孩子搭訕著,問她們多大了,上學沒有,上幾年級,叫什麽名字,因為她是要把名字用那種格拉費提 (graffiti,指公共場所的亂塗亂畫。其英文字的寫法,卻有一種統一的風格。)式的字體寫在畫上的。
我站在那裏看佳麗雅畫畫,同時聽著她們的西班牙語會話,權當在練習聽力。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身邊站了一個拉丁裔女人,大約小三十的樣子,麵帶微笑地看著佳麗雅給孩子畫像。她的臉像狐狸,下巴尖尖的,但是並不長,所以是那種帶點淘氣味道的麵孔。她的五官很端正,眉毛長長的,下麵是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你是墨西哥來的嗎?” 我用西班牙語問她。“不是,從薩爾瓦多來的。” 我這才注意到她和胖女人的西班牙語,口音比較墨西哥人來,有點尖銳響亮。“薩爾瓦多,一個好國家?” 我掙紮在破碎的句子裏。“是的。” 她笑著回答,嘴角漂亮地彎起來。
孩子們圍著攤子跑來跑去,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抓住佳麗雅女兒畫像的鏡框,好像要把它拔起來。一個大點的女孩子喊道:“Mira la bebe (看著孩子)!” 我問身邊的女人:“這些,你的孩子們?” 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一個黑瘦的女孩過來摟住女人,看著我,意思是在說“我是她的孩子。” 她就是剛才說沒錢的女孩。這時,一個蝙蝠小臉的男人走過來,站在胖女人身邊。我意識到他們是兩口子,這裏有兩家人。坐在椅子上被畫的,是胖女人的孩子,叫卡門。
佳麗雅給卡門畫完了,再次聲明是免費的,同時說下一張要收費了。胖女人的另一個孩子已經坐了上去。佳麗雅畫著的時候,瘦女人用西班牙話問了我什麽,我不懂,又讓她說了兩遍,才知道是問多少錢一張。我給她大概說了說,然後問她:“你來美國多長時間了?”“六年了。” “你做什麽工作?” “我不工作。” “那你先生工作啦?”“是的。” 我朝四周看了看,沒有另外一個男人在旁邊。
女人的那個孩子拉著她媽媽小聲說了句什麽,我想那意思是她也想畫一張像。女人笑了笑,但是沒有說話。胖女人的第二個孩子畫完了。她遞給孩子一張鈔票,交給了佳麗雅。
瘦女人的孩子坐了上去。我想佳麗雅這回可開張了。這裏有五六個孩子呢。佳麗雅熟練地用粗筆在紙上勾勒著。畫完的時候,我突然感到這裏有一點沒有界定的東西,就是價格。那種感覺就像是一片茫然,一陣懸念,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麽。佳麗雅把畫用橡皮筋裹了,遞給瘦女人的孩子。孩子朝母親走過去。母親手裏沒有拿著錢。我聽見佳麗雅很快地說:“隨便,多少都行。” 女人聽了,拉開肩上挎包的拉鏈,從裏邊掏出了一點錢。從那手的姿勢,我能斷定不是紙幣。
女孩接過了錢,遞給佳麗雅。我看見兩個兩毛五的角子,落到佳麗雅寬大肥厚的掌心裏。
我突然覺得難過,後悔不應該招呼那幾個孩子畫畫。“我想該回家了,” 佳麗雅若無其事地說。“不就是一張畫麽?一張十來分鍾的畫。佳麗雅不知道白送過多少張了。” 我這樣想著。但是我還是覺得別扭。誠然,對於佳麗雅來說,那等於白送了一張畫,算不了什麽。可是對那個女人來說,這件事意味著什麽呢?那個女人,決不是耍無賴的人。
我朝碼頭外走去,很快超過了那一男兩女和一群還在東跑西顛的孩子。碼頭路上街兩邊的店門都敞開著。我突然想跟那女人再說幾句話,便走進一個鋪子,漫不經心地看貨架上的東西。一會兒,女人過來了,身邊卻沒有了那個黑瘦的女兒。胖女人兩口子和孩子們也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跟著女人的,是那個兩歲模樣的小女孩。她顯然還在剛剛學會走路的興奮之中,從街的一邊跑向另一邊。女人在後麵關切地喊著她的名字跟過來,正好和我打個照麵。她笑了笑。
“這也是你的女兒嗎?”我問。“是的。” “你有幾個孩子?” 她伸出三個手指:“仨。” “你住在蒙特瑞?” “不是,薩利納斯。你呢?你在這兒住?” “對,我住這兒。” “你在這兒工作嗎?” “是的,我在這兒工作。” “你西班牙語說得不錯。”“哪裏,一點點。我還在學。”
說著我們走到了我停自行車的地方。“再見,” 我彎腰開鎖。“再見。”她笑了笑,拉著孩子繼續朝前走了。
我推了車,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回頭看看,她們母女的身影在稀稀落落的行人中顯得格外突出。我突然覺得剛才怎麽沒問問,住在半個多小時車程以遠的薩利納斯,這麽晚了怎麽還有心在蒙特瑞的碼頭上閑逛.。
我再次回頭,女人和孩子已經消失在夜色中。夜光下海的熠熠波光,像女人剛才淒美的笑。
2004年9月19號
本故事人物情節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