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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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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人老夏

(2018-09-27 07:59:39) 下一個
熟人老夏


        李公尚

        老夏是多年前我在一次新年聚會上認識的。那時中國大陸來美國的人員,大都是公派的工作人員或留學人員(包括進修、培訓或訪問學者),自費留學生和其他因私來美國的人較少。每有聚會,中國大陸來的人幾乎都願參加。老夏是那次參加聚會時身份較為特殊的一位:“牧師”。當時沒有人邀請他,是他聽說當地中國人聚會的消息後,以“河南同鄉”之名,不請而來的不速之客,這頗符合無所不往、無縫不叮的“基督精神”。

        那時中國大陸來美國的多數人員,對宗教認知較少,還分不清“神父”和“牧師”的區別。這讓老夏有機可乘。他在聚會上一逞口舌之快,“大展宗教之光”——這是幾天後當地一份台灣華人辦的報紙上登出來的大字標題,並附有兩張語焉不詳、文不對題的照片。其實在那天的聚會上,和老夏主動交談的人寥寥無幾,更無人聽他“神帶給我們的福音”。但我屬於寥寥之例。因為我早年下鄉當知青時,“成長的緊迫感和強烈的求知欲”驅使著我讀過“聖經”、“可蘭經”“佛經入門”和宗教史的一些著作,雖然是“硬著頭皮讀,越讀越讀不下去“,但有了這點知識背景,老夏便和我有了“共同語言”——共同談論他大展宏圖的語言。他告訴我,他也是留學人員,從佛吉尼亞亞曆山大的一所神學院畢業,會希伯來文,講經時大都用希伯來語。但我有些懷疑。因為他的英語還說不囫圇。我想可能他記住了一些希伯來術語,以佐證他的知識淵博。他希望我“盡量多拉中國大陸來的朋友”,星期天到他所主持的教會去。“俺在教會可有權!能讓所有去的人都免費享用午餐。都是中國人嘛,大家一起聚聚餐,唱唱歌,會會同鄉,至少可以打發打發時光啊。再說,咱中國人在一起無論說啥,他老外都聽不懂。”

        當時手機還沒有信息功能,那次聚會後,老夏堅持每周給我寄一封手寫的信,多是抄錄聖經的語錄或段落,然後夾帶他自己的觀點。郵費是教會出的,但他長達幾個月的執著讓我感動。後來我路過他所在的教會時去感謝他,這成了他講讀的“神跡”之一——顯然我是被感召的異類。當時去他教會的中國大陸人,多是窮極無聊,“反正星期天也沒處可去”,“來這裏還可以混一頓免費午餐”的自費留學生,人員不固定,大約有八九個人。

        其實,老夏並不是牧師,隻是在一位台灣華人當“長老”的一個“查經班”裏任“主持”。 “長老”是管理教會有關事務的“執事”,領取教會的薪奉。這位台灣華人“長老”領導的十幾位台灣籍信徒,是美國一個教會下屬的小組,每周租用教堂開展活動。老夏因為是在當時背景下從中國大陸出來的“宗教人士”,身份特殊,也在教會裏領取一份可以維持生活的補貼,這讓那位台灣長老和他手下的台灣裔信徒頗有微言。為此,老夏和那位台灣長老勢同水火,他希望通過多發展中國大陸來的人員,來奪取“長老”的位置。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後,台灣華人和香港華人比中國大陸華人到達美國的時間早。八十年代初,美國的經濟發展需要大量勞動力,美國政府對住在美國符合條件的外國人進行過一次“移民大赦”,讓先行到達美國的台灣人和香港人趕上了,留在了美國。因此他們各方麵都比之後陸續來到美國的中國大陸人捷足先登。香港華人來到美國,多是開餐館做生意,而台灣華人則偏重往知識界發展。

        交往了幾次,老夏告訴我,他在中國老家河南時就信教,組織過“地下教會”,在他的家鄉一帶,他能組織起上百人聽他宣講。“比現在這場麵可大,大多了去了啊!現在這,咦!算啥東西哩!”別人告訴我,老夏在中國時曾因“聚眾滋事”和“非法斂財”被判過刑,刑滿後通過香港的幾位人士幫助,經香港來到了美國。那時中美之間經過朝鮮戰爭後三十多年的敵對與隔絕,互不了解,美國政府對任何從中國大陸來的反中國政府者都歡迎並予庇護和優待。老夏被美國政府推薦給美國教會,教會發現他的很多做法屬於“自攢的野路子”,不合教規,送他去神學院培訓了一年。

        老夏在與那位台灣籍“長老”的“爭位之戰”中,靠“自攢的野路子”,找到了拉攏中國大陸來美國的人參加教會的竅門。那就是以教會的名義,為在他身邊聽他“布道”的人作證,證明他們來美國前在中國大陸信教受迫害,因此申請美國政府給與庇護,留在美國。老夏的這一招讓諸多偷渡來美國的中國人趨之若鶩,短短時間在他周圍就聚集了八九十人,這讓他所屬的美國教會很有成就感。那時美國政府還不了解某些中國人善於偷奸耍滑的本質,也想不到這些人的“庇護材料基本靠編,庇護申請基本靠騙,庇護理由基本靠串。”

        老夏的招數,比那位台灣籍“長老”長期靠為他身邊的人“提供向教會捐贈財物證明,以抵免向政府報稅”管用得多。那位台灣籍“長老”麵對“大陸圍城”舉步維艱,怨怒之下,憤然離開了教會。而原來以他為核心,緊緊圍繞在他周圍的那十幾名台灣籍信徒,在一位“林姐”的帶領下,投奔了另一家美國教會。

        從此,老夏得以在當地華人教徒中一統天下,但卻未能一手遮天。教會內外經常傳出“老夏和幾名女教徒關係不正當”的緋聞。但總是“事出有因”。老夏一直“把自己奉獻給上帝”,孑然一身,除了侍奉神,偷空閑忙辦點人事兒,以解人性之渴,當屬“神之常情“,因而就“查無實據”。有兩位已經跟著“林姐”離開了的台灣籍“姐妹”,分別聲稱老夏曾經“強暴”或“試圖強暴”她們,要報案起訴,但轟轟一陣雷聲之後,便沒了雨點兒。不過這事還是讓一些已經獲得了“宗教庇護綠卡”的人,以“老夏這人不咋的”為由,陸續離開了教會。

       老夏多年來一直想“建立一個自己的地盤”,為此他四處募捐,大力發展信徒,收取辦理宗教庇護費用等。然而讓老夏最傷心的是,一次他在星期天的聚餐會上提議,為了不再租別人的教堂,看別人的臉色,希望大家捐款,建一個華人自己的教堂。當時參加聚餐的人紛紛叫好,個個慷慨表示下個星期日來教會時帶錢帶支票捐款。其中有人說:“早該這樣!看人家韓國人,都建有自己的教堂,路牌上都用韓文寫著教堂的名字。咱們也應建一個中國人的‘三自愛族’教會,自籌、自辦、自管,愛民族。不再受洋鬼子的氣。”然而到了下個星期日,卻沒有一個人前來做禮拜,讓既定的講經活動流產。老夏逐個打電話去問原因,個個都說那天有事來不了。“嫩(您)說,這中國人都是些啥東西哩!就這,中國人還有啥希望!”老夏在電話中生氣地給我講這事。說到激憤處,破口大罵。

       有關老夏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自己陸續告訴我的。他說:“雖然嫩不信教,但屬於有文化知識的人唉,通情達理!很多事,俺鍋得(覺得)和嫩說,更談得來唉!”

        後來,由於彼此的一些生活變故,和老夏聯係少了。幾年後,我路過老夏所在的教堂,突然想起來要去看看他,讓他再獲得一次“講讀的神跡”。

        “老夏是伐,他走的了呀。”一位代替了老夏當了“長老”的上海人或浙江人對我說:“儂曉得伐,老夏是個有本事的人奈,咋好在此個小地方呆個啊?此個地方不死不活地拿不到許多銅錢,暫時呆呆嘛還可以,是養不住寧(人)個呀。”我問老夏到什麽地方去了,有沒有聯係方式。“哪能會有伊(他)個聯係方法奈?伊沒留握來呀。聽說伊哇,是跑中國個裏廂,掙多錢去了呀。以(現)在中國各頭,好掙鈔票!較怪寧(很多人)都跑各頭去了呀。”

        至此,我和老夏斷了聯係。

        轉眼十多年過去。前年,我在中國的一位朋友老王,來美國購置房產,問我在美國買房能不能保值。我問他全家都在中國,為什麽要來美國買房。他說在中國買房,隻享有七十年的產權,七十年後房子就不是自己的了。而在美國買房,聽說從房產的無限上空,到地下幾百米的空間,世世代代都是自己的產權。我據實相告:在美國買房,能否世世代代享有,言之過早。但要終生享有,就必須一次買房,終生繳稅。在中國你享有七十年免稅產權,這在世界各國都是少有的福利。你想在美國保有七十年產權,就必須連續七十年不斷地繳納產權稅,而你這七十年交的稅,或許是你最初買房價錢的雙倍或三倍。至於房價能不能保值,是以你能不能交一輩子房產稅為保障的。美國的房價有長有跌,但不會因為房價下跌,就不收你的稅。

        這位姓王的朋友聽了不以為然,在通往大西洋的波托馬克河畔,買了一幢舊房,拆掉後重建。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認識不認識一位“國學夏大師“,“夏……我交往過的人中,沒有誰是大師啊。”我對他說。

        “人家夏大師親口對我說,你是他的老朋友。”老王說:“你就別藏著掖著了。”

        我越發愕然:“親口……對你老王說的?可是,到底是哪一位夏……大師啊?。”

      “就是那位國內外著名的華人國學大師夏教父啊!國內誰人不曉?人家自幼辟穀修道,宗的是商代薑子牙薑尚的原脂,承的周代太上君李耳的根脈,弘的是漢代張天師張角的嫡傳,博識易經莊蝶,精通陰陽五行、熟稔風水八卦、深解夢幻虛玄。”老王說:“我要開盤,想讓他過來看看風水,定定財位,可他要價太高。我無意中想起你告訴我的有關‘一次買房,終生繳稅’的話說給他聽,借以諷刺他‘看一次風水,終生顯靈’。他聽說了你的名字,就讓我問問你,他值不值他出的價。他說你可以證明,在美國,有好幾任美國總統就職典禮的觀禮台,都是請他看的風水……”

        我啞然失笑。想不到近些年來,曾在中國被破除掉的封建迷信文化糟粕,又在中國人中間大行其道。我對他說:“風水不過是地形地貌的地緣氣勢。你沒聽說過‘風水輪流轉’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星轉鬥移風氣水流無時不變,誰能保證建房時的風水,永遠不變!”

        兩天後,我突然接到了老夏打來的電話。一陣久別之後大驚小怪的寒暄之後。他單刀直入地說想請我幫他一個忙,和他一起掙大錢。

        老夏三年前從中國回到了美國。他說他回中國這些年,做過生意、炒過股票,都不成功。後來他利用在美國當“牧師教父”的頭銜,給人看風水,想不到竟讓很多中國人對他如醉如癡。

        我說:“你這可是離經叛道,棄宗背信啊!”

        老夏說:“嫩可不知道,這些年中國人有點錢了,就燒包得不知姓啥哩。越有錢,就越迷信。興起了看風水、說星相、解夢幻這一套在美國沒人信的玄乎事兒。俺這些年在國內可舒坦,光給人看風水就發大了。就說跟著俺的那幾個弟子,都富得不要不要的。現在中國的富人在國內住膩了,要往國外跑,好唉!國外正是咱的天下!俺專門和這些人打交道。嫩和俺一起幹吧,保嫩發大財。嫩博學多識,關鍵是懂英語,用英語和他們說,他們越聽不懂就越信。當然,俺可不能讓嫩給俺當弟子唉,咱倆是合作關係……”

       我說:“你用希伯來語給他們講解,他們可能會覺得更神秘……”

        “咦!說啥哩?陳芝麻爛穀子!混飯吃的來。現在早忘啦。”老夏說:“俺可是給嫩指了條掙錢的路,嫩可擺(別)錯過這套大富貴,過了這一村,可就沒那一店啦!”

        我對他說:“我對陰陽五行、風水八卦那套玩意兒,從來就不信。似毫不感興趣。”

        “咦!啥話哩!掙錢感不感興趣?有了錢,啥都是興趣。木(沒)有錢,啥興趣都木用。”老夏說。

       “但是要掙你說的這份錢可不容易。忽悠人的事,我心慌。能把人騙得一楞一楞的,那可是天生的本事,我沒那種能耐。”我說。

        “咦!有啥難哩!嫩到牛約唐人街去買一個羅盤,都是中國製造,寫的全是中文繁體。上麵刻的乾、坤、震、巽、艮、坎、離、兌這八個字,千萬擺(別)念差了,記住分別代表天、地、雷、風、山、水、火、澤這些物象。至於方位嘛,”老夏呻吟了一會兒,說:“中,教嫩個法,嫩也擺死記硬背啦,上中國的淘寶網,花幾個錢,買個激光燈定位儀,能精準地指示坐向,自動顯示這八個字。關鍵是嫩有這個派,拿出派頭,就有大氣場。多少人要拜俺為師,俺都看不上哩。俺可就看中了嫩!俺那裏有件奶白色的麻質唐裝,上次一位大領導請俺吃飯,沾了幾滴酒,俺懶得洗,就木再穿。嫩先拿去穿兩天。等有時間了,就去唐人街定做一件,再買條麻布長褲和一雙麻布土邦鞋,這些都是固定資產投資,以後能反複使用哩。”

        我故意打岔,把話題引開:“你說的‘唐裝’,實際上是清代的服裝,應該叫‘清裝’才對。唐朝滅亡後,中國就沒有唐裝流傳下來。現在要說流傳下來的的唐裝,應該算是日本的和服了。”

        “管他啥唐裝清裝,都是穿給別人看的。主要是俺現在忒忙,活多,急需人手,俺那幾個弟子都頂不上去。很多活我不想接,又怕得罪人,壞了口碑。俺看嫩最中!學識口才都木問題,最適合做這。”老夏說。

        我說:“我那位從國內來買地建房的朋友老王對我說,他請你看風水,你開的價是按建房加裝修總價的十分之一收費。我看他那架勢,連建房帶裝修,差不多要兩百萬美元,你一次收他二十萬美元,將來這風水看得不靈……”

        “扯蛋!咋個不靈哩!”老夏不滿地說:“俺現在出場都必須預約,有的是半年前就預約好了的。每次出場,都按小時收費。來接俺的車,從俺腳跨進車門起算。嫩那姓王的朋友不提前預約,現在急著開盤,來了就讓俺給他出場,光是這加急費就不止這些。俺是衝著嫩的麵子才答應他的來。”

        “吃你這碗飯,容易吃噎。哪天你把人家的風水看壞了,可是要命的事!我沒你那本事,你還是找別人去合作……“我對他說。

        “嫩這人!死狗扶不上牆!放著大錢不掙,龜孫!天生窮命!“老夏說:“風水這事說有就有,說木有就木有,就憑一張嘴!你上網查查,該說些啥,網上都有。有啥看好看壞的!關鍵是人要有派,派頭足了,撐得起場麵,無論嫩說啥,指定誰都服嫩。人家老美當年建白宮,請過誰看過風水?不看風水還不是照樣興旺了三百年?切!”老夏生氣地掛上了電話。

        一個星期後,急著開盤建房的老王,約我去一家高檔中餐館見麵,說有急事相商。我剛進門,就遠遠看到老夏身著長袍大褂,邁著四方步,緩步而來。多年不見,老夏竟仙風道骨起來,全然沒了多年前在教堂當“牧師”時的雍容謙和。一副黃瘦的麵孔,上唇的兩綹胡須不成規矩,稀稀拉拉橫豎不齊,下巴上的幾根胡子放蕩不羈,卷卷曲曲黃白間雜。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似影似幻,身後還跟著兩位女弟子和一位男秘書。兩位女弟子大約都在十六七歲上下,秘書大約四十多歲,全是一色的“唐裝”。老王對我耳語:“夏大師一年四季辟穀,能請他來吃這頓飯可是給了大麵子。我事先沒有告訴你,是怕你不來。你可千萬要給我壓得住場麵。”看到老夏的這個排場,我心裏好笑,上前和他個打招呼,他微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目光從我頭頂飄過,手拈著下巴上的幾根胡須,垂下雙目,對我微微點頭。

        “夏大師”入座後,眼鼻相觀,形同雕塑。兩位女弟子一左一右恭立在他身後,秘書坐在他身邊,拿著筆紙隨時記錄。老王殷勤地拿起老夏放在麵前桌上的一根象牙煙嘴,插進一支香煙,奉到老夏麵前。老夏低垂雙目接了,捏在三根瘦長的手指中間。老王掏出打火機為他點著火,把打火機和香煙一起擺在老夏麵前。老夏深深吸一了口,煙霧從口鼻裏輕輕噴出,縷縷環繞上升,別有一番潤格。

        老王無話找話,殷勤地為老夏敬茶、斟酒、夾菜,老夏淺嚐輒止,依舊緘口不言。看到他身旁的秘書吧唧著嘴吃得歡快,老王趕緊讓“大師“的兩位女弟子也入坐陪吃,老夏佯裝不見。老王看著老夏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開盤前亟需看風水,務請大師到場指點,老夏雙目微閉,似睡非睡。右手捏的象牙嘴裏的香煙,煙灰燒出了一長截,等長到不能再長,自由灑落在他的灰色大褂上。

        正值尷尬之際,一位豔麗的少婦由餐廳人員引領過來,老遠就軟著嗓子道歉:“對不起,來晚了來晚了。中國人開的飯店再高檔,也比不了人家老外的舒心。這麽大的飯店竟然沒有人代為泊車,還得自己找停車位。這不,光停車就耽誤了我十多分鍾”老夏聽到聲音,雙眼突然瞪得滾圓,閃出亮光,眼角餘光左右掃了一下,旋即又垂下。

        “喲,這不是夏大師嗎?”豔麗少婦一嗔一怪地徑直走向老夏身邊,抱怨請客的老王說:“瞧你!今天有夏大師到場,你也不提前說一聲!讓我這身休閑的打扮就來了,對不起大師呢!——不行,我今天要坐在夏大師旁邊,我可是大師的忠實鐵杆粉絲呢。”

        老王指著落座的少婦對老夏和我說:“不用介紹了吧?肯定都看過她演過的電影和電視劇——中國著名影星戲劇家高小姐。”

        “高小姐”含笑對我點點頭:“你好——這位是第一次見。不過嘛,王老師的朋友肯定都是大師級——夏大師,您可是國師級,人人都知道您給好幾位中央領導人和美國總統都看過相呢。”“高小姐”坐在老夏旁邊,掏出手機,把身子靠在老夏身上:“我先和夏大師自拍一個。”老夏的臉色活泛起來,微微抬了抬眼,沒有拒絕。

        “大師,您答應過人家好幾次了,今天一定要兌現。”“高小姐”自拍完畢,用肩膀依蹭著老夏的肩撒嬌地說,然後把一雙軟綿綿的手送到老夏麵前。老夏的臉上漸漸有了些笑意,緩緩歎了口氣,細言細語地說:“早就說過,天機不可泄露。”“高小姐”不依不饒地把上身依偎在老夏肩上,來回晃動,然後又用雙手搖晃著老夏的雙肩,撒嬌地說:“不行,不行,人家早就盼著見您,您今天一定要給我看看。”說著又把雙手伸到老夏麵前。

        老夏的嘴角漸漸呈現出使用武力也鎮壓不下去的笑容,並有燎原之勢:“你啊,可真難纏!“

        老夏的一個女弟子看準老夏的眼色,用河南味的普通話說:“俺師傅是不輕易給人看相的,無論是手相還是麵相。因為看相就要說真話,說真話可得罪人。俺師傅從不說假話的,更不會用假話奉承人。“這位女弟子淡眉細目,眼睛像用刀片在臉上劃開的一條縫,眼皮厚得像手術後沒有消腫。另一位女弟子也不甘人後,照例用河南腔的普通話說:”師傅無論看相還是看風水,都要動用元氣。俺師傅又忒認真,每次給別人看完,都可傷身。“這位弟子的五官粗枝大葉,兩頰紫紅得突出,仿佛被高原地區的紫外線定點照射過。

         “高小姐”瞥了兩位女弟子一眼,不屑理會,繼續纏著老夏撒嬌,把一雙透著香氣的秀手幾乎伸到老夏的嘴下麵,老夏眼部和嘴角皺紋的堆積起來,笑意已勢不可擋,歎口氣說:“天機不可泄露,如果真要說出來,會遭天譴的。也罷!俺讓嫩知道了嫩後半輩子的機緣,嫩可要謹遵天意啊。”

         老夏拿起一塊餐巾,在自己的嘴唇上蘸了蘸,又擦了擦雙手,拉過“高小姐”的一隻手,攥在手裏連捏帶揉,從手掌捋到大臂上,又捋回來手掌,似有愛不釋手之意,突然一拍說:“換手,沒規矩,男左女右!”“高小姐”嬉笑著說:“兩隻手都給你,要哪隻都行,最好都看看。”老夏用象牙煙嘴在她右手上劃來劃去,搖頭晃腦地口中念念有詞:此處命中該有,不用去求。該處緣中不合,躲過即可。咿咿呀呀一通後,說:“嫩按俺說的話,注意這幾個方麵,當無大礙。四十以後,當家齊業就!再往後的事,不可一次盡述。”說畢又變作雕塑,貴賤不再開口。

        “高小姐”扳著自己的右手,驚喜不已地仔細品味,又對著左手反複比較,全然忘我。老王笑著說:“高小姐得到真傳了。““高小姐”發覺自己失態了,趕緊站起來給老夏敬酒、夾菜:“大師,今天我一定讓您滿意了才行。”借著眾人的笑聲, 老王偷眼看著老夏愉悅的臉色,又提起看風水的事,老夏坐在那裏依舊紋絲不動。“高小姐”雙手輕輕搖著老夏的肩膀,撒嬌地說:“大師,給個麵子嘛!”

        老夏一隻眼睛微睜了一下,那位淡眉細眼的女弟子說:“俺師傅受人之托,每年最多隻看六場風水,看多了傷身折壽,所以從來言無二價。”老王看了我一眼,希望我代為講情。不期被老夏全看在眼裏,他徐徐吐了口氣,抬手撫摸著“高小姐“搭在他肩膀上的一隻手說:“也罷!今天都是朋友,就這情分,顧不得許多了。破個例,就打個半折吧,即時付訖。”

        老王聽了,興奮地朝我做了個鬼臉。

        前不久,老王給我打電話,說他的房子外麵發現到處是螞蟻窩,有次還一條蛇爬進了他家的地下室,不知凶吉。我對他說,房子大了,什麽情況都有。發現蟲蟻鼠蛇應屬正常,和凶吉沒有關係,打電話讓滅蟲公司來處理就行了。

        老王憂心忡忡地說:“是不是上次請老夏看風水,給他砍了價,他故意給看的風水不好啊?這事我後來也有些後悔,其實不差那點錢,我就是有個無論做什麽交易,都想砍砍價的窮心理習慣。“我說既然你信老夏,那你就給老夏打個電話,請他再給你去看看。我從不信凶吉禍福那套,你找我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老王說:“這幾天我按夏大師給我的手機號碼,打過幾次電話,可他一直不接聽,是不是他不願接我的電話?要不,你幫我給他打一個,就說我請客,請他務必賞光。”

        老夏給我留了兩個電話號碼,我打其中一個,果然無人接聽。打另一個,通了,但接電話的是位女的,一張口,河南味的普通話讓我想起了老夏那位淡眉細眼的女弟子。我報了姓名,說找老夏接電話,那女弟子說:“俺叔,嫩是俺叔唄?”

        “安叔?我不是安叔,我找你師傅老夏有事要談。”我說。

        “俺叔,俺師傅讓俺叫嫩叔哩,嫩就是俺叔唄。俺師傅走啦。”女弟子說。

        “他走了?去哪了?什麽時候回來?”我問。

        “俺師傅走啦,回不來啦,走倆月啦,遠下去啦。倆月前讓人給做啦,到現在美國警察都木破案。上個月美國警察讓燒啦。”女弟子說。

        “什麽?……老夏他,你是說他……死了?”我驚愕不已。

        “就是!走啦,丟下俺們,走遠啦。聽說是黑道上的人做的,也都是些中國人。俺叔,嫩來給俺們說說唄。”女弟子懇求地說。

        “說說,說什麽?”我問。

        “說說俺們咋辦?俺師傅留下的東西,咋弄哩?嫩就來給俺說說唄。”女弟子說。

        “老夏都留下了什麽東西?還要我去說?”我問。

        “俺師傅留下的東西,可多!不好分哩。俺師傅的表弟,也就是俺師傅那個的秘書,仗著輩分大,想多分。俺師傅的外甥女,就是另外一個弟子,也想多分,她說她肚子裏有了俺師傅的骨肉。可他倆都是外姓。俺是本家正宗嫡傳,是俺師傅的侄女,俺不想讓他倆多分哩。”女弟子不勝其煩地說。

        “老夏還留下骨肉了?那……”我不知該說什麽好。

         “咦!那算啥哩!俺師傅留得骨肉可多。上次俺要不是聽俺師傅的話打掉,現在俺那孩兒都會走路啦。俺師傅怕俺生下孩兒來名聲不好。”女弟子說著,委屈地哭起來。

        我問:“老夏家裏還有什麽人嗎?我是說在中國那邊?”

        “有,可多。他大老婆早年生了仨妮兒,和俺一樣,都是莊戶妮兒,現在都有孩兒啦。後來師傅又在城裏娶了個小,生了倆兒,都不成器,是傻子,長大了,俺師傅不願理他們。這不是,帶著俺出來,指著俺給他辦事哩!國內家裏邊那些人,就擺(別)提了,俺師傅走,俺都沒告訴他們,他們要是知道了,就會鬧著來分東西哩,俺不想分他們。”女弟子抽噎著說。

        “老夏這人也真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怎麽連自己家裏人都……”我脫口而出。

        “就是!窩邊草好吃唉,吃了還長。兔子可傻,不如人精!再說,給誰吃不是吃?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吃,實在!給外人吃,還要扭扭捏捏的,不自在。俺叔,嫩吃唄?嫩吃俺給嫩,給點錢就中!現在的莊戶妮兒都知道:啥都是假的,有錢才是硬道理!擺(別)管妓女賊女,弄到錢就是良女!擺(別)管黑鼠黃鼠,不被抓到就是好鼠……”

        我屈指算來,老夏享年六十有八,我和他相識三十多年了。

        2018年9月25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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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團農工 回複 悄悄話 作者是河南人?
背包走天涯 回複 悄悄話 通篇看萬料菜罰現,俺滴死胃房式都依竟陷如河南方言中不能自拔賴,嫩街哩。。。。。。
anla 回複 悄悄話 老夏確實是個人才,看到他把台灣長老擠走那段俺就樂了。不是有這樣的說法: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業是啥?就是人此生的經曆。老夏的經曆確實很精彩,想想我們如果去了,誰會想給我們寫一段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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