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難忘的國境線
李公尚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多次被派往中國西藏的國境地區執行任務,先後在中印(度)、中不(丹)和中錫(金)等國的國境一帶工作。那時從西藏拉薩去中不(丹)國境線,途經經日喀則、江孜、康馬、先到亞東,車程需要兩天。公路是一九五九年西藏平叛後,用了三年時間建成通車的,路麵是沙石路麵,塵土飛揚,顛簸不平,路麵常被雪水融稀或衝斷。每隔十多公裏,就見西藏公路局沿途設立的護路班,在路麵上鋪灑沙石,填補路麵上不斷出現的坑窪溝豁。路班工人都是藏族,住在沿線的各宿舍裏。我們停車休息時,他們就提著熱水瓶給我們送酥油茶。西藏軍區送我們去亞東的同誌說:“軍區和武警總隊的司機常把路班當休息站,他們對軍人一向很親切。”我看得出,藏民非常熱愛當地駐軍,也非常敬重那時稀有的公路和過往車輛。
亞東是西藏和不丹與錫金接壤的縣治,縣政府設在下司馬鎮。四層樓的縣郵電局是當時鎮上最氣派的建築,中國人民銀行和新華書店也設在裏麵。縣政府、縣公安局和縣武警中隊及縣看守所設在鎮上的另一頭。據說縣看守所已兩年多沒有關押過犯人。當地共有三名犯人,一名犯重婚罪,另外兩名是盜伐林木罪,不是重罪,在家服刑,接受監督,參加集體勞動。
我們住的縣招待所,是一間有十二張床的大房子,中間有一張大桌子積滿層灰。縣委書記、縣長、武裝部長、公安局長、武警中隊長和指導員先後給我們送來了熱酥油茶、熱水、紅糖和茶磚等,縣長伸出胳膊,用袖子把桌上的灰塵拂了拂,又用嘴吹了吹,我們把隨車帶的肉類罐頭、水果罐頭和巧克力糖拿出來,一起聚餐。火腿蛋卷罐頭、桔子罐頭和壓縮餅幹,是當時西藏部隊的“老三樣”主食。我們用自帶的高壓汽爐加工紅燒肉罐頭時,武警中隊長又跑回去弄了一些蘑菇、辣椒和幾種叫不上名的菜葉和豆莢來,說是戰士們自己培植的。不久郵電局長、銀行行長、新華書店的領導也來了,還帶來了酒,倒滿三個軍用口缸,你一口,我一口地輪著喝,在座的是當地僅有的漢族幹部,大家邊吃邊談前麵的情況。
當時公路隻通到亞東縣城。再往前,人煙稀少,隻有走馬隊的小路,有些路段勉強能通汽車,也隻是軍車行走,到了幾十公裏外的下亞東鄉,汽車就無法通行了。下亞東離我們要到達的目的地還有一百多公裏。剩下的路途,我們隻能騎馬。縣委書記是個“老西藏”,告訴我們:“當年我進藏時,全西藏沒有一寸公路,我是拉著馬尾巴走進來的。現在公路通到縣上,你們到前麵去,起碼能少走一個月。當年達賴集團出走印度,走的就是這條路。他們走了兩三個月。”在座的幹部都是四川人,心直口快。
第二天,我們從亞東縣城沿亞東河南下,驅車前往下亞東。全程隻能單向行車,崎嶇蜿蜒。如對麵來車,回後方的車輛須先找合適的地方小心地停好,讓去國境地區的車輛先行。幾十公裏走了一上午。聽司機說,前些年某邊防連的一名戰士得了盲腸炎,疼得滿地打滾。因為沒有車,連裏派了八名戰士輪流抬著他往後方趕,半路上遇到一輛往國境線送給養和書信的車,送傷病員的戰士們就讓司機把生病的戰士和一名護送的戰士送回後方,其他七名戰士把車上的貨物背回國境線。生病的戰士被抬上汽車後,汽車因為無法調頭,隻能原路往回倒車。當天晚上汽車到達後方醫院時,得病的戰士死了,汽車也報廢了。
我們去下亞東乘坐的中吉普,順便搭載了一位探親的軍屬。她是前方某邊防連張連長的妻子,小學教師,從四川遂寧來。三年前她和張連長在家鄉結婚後總共生活了三個星期,丈夫就回西藏了,這一別就是三年。她說她已經忘記她丈夫長什麽樣,見了麵還不知能不能認出來。這次她請了三個月的假,從四川到西藏轉了三次車走了兩天,從拉薩到亞東轉了七次車走了六天,在亞東等去下亞東的便車又等了一個星期。為了這次探親,她發了一年的恨,準備了半年多,按照信上的地址到亞東縣,才知道她丈夫根本不在亞東,而在離亞東往南還有一百多公裏的鬆洛錯,那裏位於中錫(金)國境地區,人煙罕至,根本就不通汽車。縣武裝部的領導告訴她,她不能去鬆洛措,隻能在下亞東等他丈夫去看她。她不知道她丈夫怎麽從鬆洛措去下亞東,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趕到下亞東。言語之間,淚已濕襟。
按照邊防部隊口耳相傳的禮遇,到西藏部隊探親的家屬,搭乘軍車時都坐最好的位置,也就是司機旁邊的座位。我們不知道這一慣例。車上裝滿了器材和給養,上車時我們讓職務最高的老孫坐在司機旁邊,那位軍屬坐在後座。司機見了不肯開車,一問才知道是老孫坐錯了位置。老孫和我們擠坐在器材中間,安慰張連長的妻子:你是戍邊軍人家屬的楷模,所有軍人都為你驕傲。張連長的妻子激動地說:“這次不管見到見不到,隻要我朝他的方向走一步,離他就近一步,心裏也就好受一步。”
兩天後我們離開下亞東,分別奔赴各自的目的地時,張連長的妻子告訴我們:張連長已經在來下亞東的路上了,再有兩天就到。我真希望能晚走兩天,親眼看看張連長是個什麽樣的男子漢。聽說他三年沒回家,是因為去年把兩年一次的假期讓給連裏還沒有結婚的幹部回家去找對象。常年戍邊的軍人,找個對象很不容易。我不知道張連長如何到達下亞東,那一帶林木茂密,山路崎嶇,人煙罕至,兩天的路程,一個人行走不是件容易事。一般部隊去鬆洛措,都從國境線上的乃堆拉山口沿國境線向西南方向走,因為公路已通到中印對峙的乃堆拉山口。但是那一帶當時不為外界所知,邊防軍人給家裏寫信,地址都寫亞東縣的信箱。我衷心祝願他們早些團聚。
我要去的地方是波洛卡往南的一個地點,地圖上沒有名字,我們給它編了代號,位於中不(丹)國境線上。當時印度正在加緊吞並錫金和不丹,向錫金和不丹大規模進行軍事部署。中國與錫金和不丹沒有直接的外交關係,對於這兩個處於封閉狀態的國家的內部情況和上層的態度,上級急需第一手的最新情報,我們必須盡快和當地的一些情報關係加強溝通,打通有關渠道,建立有關網絡。
當時的交通和通訊是建立情報網絡的主要障礙。那時在西藏的國境線一帶,邊防部隊負責沿線的巡邏執勤,控製山口、把守關隘和占領要道。沿線有往來的邊民居住或活動的地點,設有武警邊防派出所,負責邊民和財產的管理。我需要經常穿越這些地區,邊防部隊和武警邊防派出所為我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為了能及時把有關情況迅速安全地報告上級,我分別在距離一個邊防連隊十多公裏和二十多公裏的兩個地方建了兩個點,由邊防連的戰士幫助臨時拉了兩條電話線。通過邊防部隊和西藏軍區的中繼線,我可直接向家裏傳送信息。我在這兩個點中間,選擇了一條有邊民出沒的無名小路,作為突破口,縱橫穿插,深入遠出。二十多天下來,收獲甚豐。
但是,一件讓我一直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那天我返回那個離邊防連隊較遠的工作點,躺在帳篷下的地窩裏睡了一覺,等待發出信息的時間。醒來時我突然發現,電話線不通了。這段臨時拉的電線由於條件所限,在地麵下埋得較淺,距離又長,那幾天常有大風冰雹和降水過程,說不定什麽地方出了故障。當時我孑身一人,孤立無援,隻好決定等第二天天亮再沿線前去查看,順便到另一個點也去查看一下。
第二天我出發前,又測試了一下設備,意外地發現電話線通了。我興奮至極,和家裏做了緊急聯絡。根據家裏的指示,我必須立即返回某處,去開展工作。
幾天後我再返回這個點時,已是傍晚,發現電話線又不通了。心裏十分焦急,後悔沒有直接去另一個點,前兩天我利用另一個點和家裏聯絡過,暢通無誤。第二天我再次測試設備,驚奇地發現電話線又通了。我和家裏進行了聯絡,並把這一異常情況順便報告給家裏,家裏對我這邊的信號作了安全測試,結論是信號沒有泄密,不要放棄使用這個點。我感到非常奇怪,決定忙過這幾天,沿線去仔細檢查。
幾天後我再次回到這個點,怪異的事情仍然存在,電話線白天暢通,晚上中斷。我決定第二天沿線去查看情況。第二天一早,我帶好工具和設備,沿著電話線策馬前行。沿線發現很多地方電話線都裸露在地麵上,但是並沒有斷。在我走了大約一半路程的時候,突然發現前麵有兩個黑點在晃動,心裏一驚,立即拿出電子望遠鏡,趴在地上觀察。
前麵的兩個黑點一定也發現了我。在極目藍天的曠野裏,遠處有一點異常,遠遠地就能一眼捕捉到。況且對方也可能使用望遠鏡。奇怪的是,那兩個黑點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向任何方向移動。我想這個地區常年無人,如果是人,也應該是邊防部隊的人。因為敵方的軍事人員出動都是結隊而行,虛張聲勢,從不敢單獨活動,也不騎馬。我決定走向前去。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把固定在腳踝處的手槍和大衣下的微型衝鋒槍,都打開了保險。
離目標越來越近,我漸漸發現對方像一位軍人,斜背手槍,拿著望遠鏡,站在他用來馱給養的馬旁邊,向我揮手。走近了我才看清,是一位藏族邊防武警。由於長年風吹日曬,他麵部黝黑,看上去四十歲左右,但實際年齡一定年輕得多。我穿的是當地服裝,就告訴他我是勘探隊的,但他一眼認出了我牽馬的是軍馬,問:“是邊防團的?”我點點頭說,“是來檢查電話線的。”他聽了,上前和我熱烈握手。說就是因為這條電話線,他已經在這裏守候了十多天。
他的漢語說得很差,但人很質樸。他告訴我邊防派出所最近獲悉這一帶有邊民出沒,就派他前來查看情況。他路過邊防連時,發現這條新拉的臨時電話線,就沿著這條電話線走到這裏,看到電話線斷了,就停了下來。他知道近來國境地區形勢緊張,也聽說上麵派人到這一帶工作,就覺得這條臨時電話線一定很重要。他本來想把這條線接起來,但是電話線短了一米多,連不到一起,於是他就把電話線拴在馬身上,讓馬作為導體,守護著等人來修。他一連等了十多天,晚上睡在一處新挖的地窩裏。地窩裏放著給養、飼料、水和衝鋒槍,他指了指笑著說:“你要再不來,我帶的幹糧和馬吃的幹糧沒有了,我和馬就要回到派出所去,報告這個情況。”
我聽說過西藏邊防武警非常艱苦,外出工作,大多獨自一人。追蹤邊民,甄別身份,查驗物品,走到那住到那,很多時候夜晚找不到人家,就臨時挖個地窩,鋪上雨衣和氈子,蓋著大衣和衣而眠。一般外出要兩三個星期才能回到所裏。我衷心感謝他所做的一切,他用生硬的漢話告訴我:保護國家的財產,守衛國家的一草一木,任何時候都是邊防武警的責任。他拿出罐頭和糌粑給我吃,我也拿出幾盒罐頭,他見狀就又拿出一塊像幹樹皮一樣牛肉,撕扯開分給我一半。這種食物是藏民用生肉醃製後熏烤或曬幹而成,方便儲藏攜帶,路途中一點一點地慢慢咀嚼,有滋有味,也很扛饑餓。
我把電話線修複後,聽說他在回到所裏之前要去兩處地點巡查情況,還有三天的路程,我就把我隨身攜帶的罐頭、壓縮餅幹和巧克力全給了他。他牽著馬馱著給養和武器,默默轉身離去。我看著他風塵仆仆的背影越來越小,心中湧上一陣敬意。他的名字叫索朗吉瓦。
從最近印度軍隊入侵中國洞朗的事件我可以看出,中國的高等級公路目前已經像肌體的末梢神經一樣分布到了國境地區的各處,徹底改變了中國過去那種“疆域有圖無路,邊民有蹤無戶,出行有吃無住,聯絡有心無顧”的原始狀態。國家的邊疆建設有了長足的發展,交通運輸能力有了極大的改善。
印度、不丹和錫金,都處於西藏高原緩緩下延的低原地帶,地勢平緩,林地茂盛,人口稠密,雖然交通狀況不良,但相對中國的西藏,自然條件非常優越。英國殖民時期,已經把公路建到了他們因自然條件所限無法再向前推進的地方,於是就主張那裏是他們的邊界。當時印軍向不丹和錫金大力部署軍事行動,正是利用這些條件。僅在波洛卡對麵的不丹一側,用鐵皮、木材和石塊,建有碉堡二十三處,營房兩座,配置舊式英製火炮十四門(其中三門在運輸和安裝時損毀配件,暫無法使用。炮彈總量不足一個基數),配有蘇製汽車一輛(因缺乏汽油和備件,開到當地後隻用過三次),矮腿馬二十匹,犛牛運輸隊一支。印度軍隊像一窩一窩的毒蛇,陰險地盤踞在國境線一側,蟄伏一段時間,就不時地抬起頭,伸出觸須活動一下,向外界表明他們活動過的地方是他們的,企圖造成既成事實。一旦引起衝突,被我方驅除回去,就惡人先造謠,不指明具體地點和時間,含糊其詞地汙蔑中國軍隊侵入他們的領土後被他們趕走。一來掩蓋責任、虛報戰績向上邀功請賞,二來獲得國內輿論的同情和讚譽,聊以自慰。
其實,在中印國境地區工作過的人都對印度方麵的膽小虛偽和陰險貪婪一清二楚。他們被一九六二年的戰爭打痛之後,心有餘悸,不敢輕舉妄動,但改不了越境蠶食的心態。他們內部規定,越境惹是生非時,要成群結隊,不先動手,不先開槍,做好記錄,事情鬧大就對外統一口徑。他們的邊防部隊每次新官上任,總想先燒三把火,搞幾次越境,表現自己,向上邀功。印度的政客更是在國內做不出政績時,通常搞幾次外交事件或邊境衝突來轉移國內矛盾和視線,為自己拉票。這種情況屢見不鮮。每次他們國內大選之前,都是如此。
這次洞朗事件也反映出了印度的心虛和焦躁。目前中國的邊疆建設大大超過印度,而印度的很多設施還停留在幾十年前,他們一貫自以為是的優勢已完全喪失,壓力和恐懼越來越大,隻好虛張聲勢,先發製人。這次中國政府嚴厲警告印度必須無條件撤兵,已做到克製忍耐,仁至義盡,有理有利有節。使印度處於留又不敢,退又丟人,進退維穀的困境。我相信中國政府在處理印度入侵問題上早已做到知己知彼,成竹在胸,勝利在握,隻是在等待時機。一旦時機成熟,有所行動,必將大獲全勝。
2017年8月21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要堅決打回去!
支持任何政府保衛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