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來信
李公尚
陳仲倫年至整百,生日那天,美國總統寄來一封親筆簽名信,祝他健康長壽,邀請他到白宮做客。陳老先生的子女們受寵若驚,晃著總統來信,衝他高喊:“總統寄來的,有白宮的專用郵章和圖案。”
“是尼克鬆總統嗎?”陳老先生眼裏放出光:“我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人不壞,幫過我的忙。讓他來家坐坐,把我從中南海帶回的好茶給他泡一壺。”陳老先生一時明白一時糊塗。口齒倒還利索。
“不是尼克鬆,是布什。呃,不對了,換成黑人了,好像改奧巴馬了?誰知是誰,反正對活到一百歲的美國人,總統都親筆寫信祝賀。”陳仲倫的女兒七老八十,也是一陣清醒一陣迷糊。
“怎麽?黑……又改朝換代了?江主席不幹了?”陳老先生歎口氣,失去了興趣,昏昏欲睡。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曾受邀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從此念念不忘。
“那個奧什麽總統光寫信,沒寄點別的?”陳仲倫九十三歲的老伴兒,平日昏睡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但關鍵處,總能睜開眼睛,冷不丁插一句,警告別人不要欺她年老無知。
“從今年起,聯邦政府每周除免費供應奶粉、麥片和蛋黃醬,又增加了蛋糕、沙丁魚罐頭。這是義工剛送來的。”七十三歲的女兒如數家珍。她是這些免費食品的最大受益者。
“我們吃不了,你都拿走,別便宜那兩個小妖精。”陳仲倫的老伴兒把女兒視為貼心人,一有了對陳老先生的不滿,就盼女兒來向她嘮叨。美國政府提供的這些免費食品,是女兒常來看她的動力。
陳仲倫的大兒子管理家族企業,趁父親還清醒,上前說:“最近公司要召開股東大會,由我主持。您若不能去露露麵,我就把總統寫給您的親筆信在會上宣讀,讓那幾個心懷不軌的股東們頭腦清醒。”陳仲倫的大兒子年屆七十,年輕的股東們盼他退休,讓出董事長的位子。他以“父母在,不言老”為據,拒絕讓位。
陳仲倫六十歲的小兒子陳連,對家族企業不感興趣,一天到晚憂國憂民。他告訴父親:“我剛到社保局開具了您今年的《健在證明》,春節前我回中國,連同這封總統的親筆信複印件,一起交給廣東省統戰部,您又能多拿一年共產黨的工資。”。
“共產黨那邊有信來?”似睡非睡的陳仲倫眼睛再一次放光:“是江主席又請我進京共商國是嗎?”他驚覺地抬起頭來問。
“江主席早退了。”陳連對父親說:“換上胡主席,也退了。現在是習主席接班。統戰部和僑聯的慰問信春節才寄到。您有什麽話對中國政府說,我回國幫您向有關方麵轉達。”
陳仲倫混濁的眼睛開始迷茫,把陳連叫到身邊,緩緩耳語:“告訴尼克鬆總統,聽我的,上了年紀,要采陰補陽。常舒筋活血,可延年益壽。今晚讓順花和奈莎過來……”
陳連開了一家按摩店,雇用了多名妙齡少女,專為華裔老年人服務。他父親是他的最大常客,最喜歡店裏的越南姑娘順花和菲律賓姑娘奈莎,常塞給她倆豐厚的小費。每次“舒筋活血”後,一覺睡到自然醒,接下來好幾天都有精神。
低頭昏睡的陳老太太,突然抬起頭發怒:“老不正經的,又拿家裏的東西去填補小妖精。我還在呢,還等著那個什麽總統給我寫信呢。他大姐,把箱子鎖好……”話音未落,進入了夢鄉。
陳老太太罵陳仲倫老不正經,陳仲倫向有唾麵自幹的大度。對越“老不正經”的事,越勇往直前。他熱衷於討姨太太,但自從民國跌出曆史舞台,他的桃花運折了大半。
陳仲倫民國時期是中國總稅務司(海關總署署長)英國人梅樂和的華籍幫辦。抗戰時被美籍總稅務司李斯特提為高級督察,曾幫助周恩來,潘漢年等人在香港創辦的華潤公司前身聯和行,避過日軍封鎖,為中共運送緊缺物資。一九四七年他升為緝私總督察,督廣州關。是當時英國統治的中國海關裏華人最高職位之一。一九四八年底,台灣省主席陳誠邀請他到台灣督建海關。一九四九年奉蔣介石之托回廣州,將廣州海關的二十七艘英國武裝緝私艇帶往台灣。經香港時,受華潤公司董事長錢之光和中共中央社會部(中共中央調查部和國家安全部前身)特派員孔原(陳鐵錚,中國第一任海關總署署長)策動,率部起義。這二十七艘武裝緝私艇,成了解放軍南海艦隊起家的家底。
陳仲倫起義後,他在香港的一房姨太太被蔣介石所害。驚恐之餘,他脫離所部,攜原配一家避走美國。陳連是陳仲倫十八歲的姨太太林氏所生,陳仲倫出走時把她倆丟在廣州。到美國後,他在華盛頓特區,費城和紐約等地開辦了幾家華人超市。一九七二年尼克鬆總統訪華,他給尼克鬆寫信,希望總統向中國領導人毛澤東和周恩來轉達他的請求,允許他的骨肉親人到美國團聚。陳仲倫告訴親朋好友,他當年通電起義時,曾給毛主席發過致敬電,毛澤東和周恩來回電嘉獎過他,應該記得他。不久,消息傳來:中國外辦主任廖承誌和廣東省委統戰部,為他在中國的親人落實了政策,有望很快來到美國。
陳連沒有隨林氏來美國。文革初期,陳連參加紅衛兵,“向一切封資修宣戰”。後來他被查出是“剝削階級狗崽子”,被清理出“階級隊伍”。他悲痛激憤,學“更名剪辮驅逐韃虜”的同鄉孫日新(粵語孫逸仙),更名“陳紅革”,名副其實地堅決革命。他把陳仲倫留給他和母親的兩幢樓房,上交國家,自己報名上山下鄉。在農村,他當全科“赤腳醫生”,人畜莊稼有病全治。尼克鬆總統的口信,讓他頃刻變成“愛國僑胞”,上麵通知他和他母親赴美國團聚,他發誓“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於是被提拔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並被推薦上了大學。
林氏來到美國,久旱逢甘露,天天“不知死活地纏著老不正經的”快活。可惜無福消受無限夕陽,隻三年就撒手西去。陳仲倫縱橫了幾滴老淚,原配梅氏偷樂了三個晚上。
陳仲倫一直掛念小兒子,一九八四年一封病危電報,把當了副縣長的陳連騙來美國。陳仲倫送他讀書,他無心向學。讓他經商,他毫無興趣。百無聊賴地消沉了一陣,突然對中醫若有所悟。他不看《本草綱目》,也無趣《黃帝內經》,既不鈔《金瘡跌打方》,亦不訪《傷寒雜病論》。《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仲景全書金匱要略注》全不入眼,唯迷上了采陰補陽。《婦科玉尺》不解近渴,《女性寶鑒》杯水車薪。《古人房中秘術》粗糙簡單,專向《金瓶梅》、《肉蒲團》、《醋葫蘆》、《玉樓春》中討方子。他堅信實踐出真知,創辦了“中醫按摩院”。
一九八六年,中國政府重新評價陳老先生的貢獻,審定他為“離休幹部”,每月向他發放一萬多元人民幣的離休工資,一年發十三個月。他用不著這些錢,陳連挺在意,中國政府每月按時匯入他的帳戶。九十年代末香港特區政府來信,為陳仲倫發放老年補貼。前幾年台灣領導人又湊熱鬧對他慰問。他來者不拒。儼然一個瀕臨滅絕的受保護珍稀動物。對此,陳連頗多感慨,每與前來“舒筋活血”的顧客們縱橫天下大勢,必歎自己和現今的習主席當年官列同職,要不被父親騙來美國,絕非今天這般慘淡。
那晚,順花和奈莎如約而至。陳連讓她倆為老父焚香沐浴,“舒筋活血”。兩人上下合攻,兩頭夾擊,一通忙活,陳老先生漸入佳境。兩人遂加大功力,陳老先生開始飄飄欲仙:先遇女王授勳,又見委員長請托,遂向北京發致敬電,後赴京共商國是大計,一恍惚就要去白宮做客,頓時陣陣激動。待大汗淋漓之後,一口長氣舒出,納頭酣睡。聽到如雷的鼾聲,陳連打發順花和奈莎去了。
第二天早晨,陳仲倫沒像往常早早醒來咳嗽吐痰。及至兒女齊聚早餐,他仍酣睡不已。倒是陳老太太房裏突然一陣大呼小叫;“他大姐,快把兩個小妖精趕走,倆小妖精夥同林氏,不知死活地纏著老不正經的快活……”
兒女們大驚,急忙趕過去,陳老太太昏昏欲絕。兒女們莫名其糊塗,趕緊跑進陳老先生的房間查看,陳老先生已駕鶴西去。大兒子失聲大叫:“總統來信還沒在董事會上宣讀,怎麽就……小兒子陳連也著急:“今年的《健在證明》還沒交到中國,這一年十三個月的工資一次也沒領……”女兒更著急:“下星期的奶粉,蛋糕,罐頭……”
2014年1月29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