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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亂世文章 第三章 白水豈能度日

(2006-04-01 09:58:45) 下一個
船行月餘,這一日已到江南。盧雲替船老大搬完最後一趟貨,領了二錢銀子工資,便即辭別。 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盧雲恨他勢利刻薄,自是不願為伍,雖說江南人生地不熟,但憑著年輕體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來。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門並未發文緝捕他,隻要再等上兩年,或能再赴會考。 上了岸後,盧雲向路人打聽,知道此處已在揚州不遠處,他想揚州富庶,應能在那過活,問明方向,又走了兩日,終於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揚州。 揚州自古繁盛,盧雲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的便是此處了。 古來有言,若腰纏十萬貫,入得揚州,方知何處天堂。果見青沽酒旗,隨風招展,沿江兩岸盡是酒樓妓院,畫舫往來,襯得水上也擠了。盧雲落榜逃亡此地,身無長物,窮困潦倒,貧賤感受倍切。耳邊青樓女子嬌笑,酒客轟飲之聲,雖隻午後,仍不絕傳來,夜裏恐更煩囂。 盧雲站在岸邊,望著河上來往的畫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幹纖夫的勞苦,隻覺世間黑暗,貧富懸殊已極,忍不住心中難過,尋思道:“一般是人,為何貴賤分別如此懸殊?老天爺啊老天爺,莫非你的公道正義,便是如此涼薄而已麽?”滿心悲涼,竟是無語問蒼天。 正想間,經過一處衙門,盧雲隻見布告上貼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懸賞緝捕各路逃犯。盧雲擔憂官府通緝自己,便仔細探看尋找,隻見小小的角落中貼著一紙公文:“山東濰縣人盧雲,殺害獄卒,夥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若得查報,賞紋銀二十兩。” 他雖已料到被緝,但終要親眼見到公文明言,否則絕不死心。隻是自己僅值二十兩紋銀,那也真是賤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陣,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趕考,弄了個名落孫山,唉,文榜無名,卻上了通緝榜,也算是中舉了。” 隻見那公文小小一紙,上頭並無畫像,盧雲想道:“這縣官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除非我前去應考,自投羅網,看來也不會有人過來捉我。”反正自己無足輕重,日後便用真名,也不會有人留意。 盧雲生平最重名聲,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換姓,心下頗感安慰,當下便在揚州城內四處亂逛,夜宿破廟舊屋。日遊名勝古跡。 隻是身上盤纏有限,料得半月後銀錢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時時留神,四處覓訪差事。 過了數日,盧雲行經一處大戶人家,卻見門上貼了紅紙,言道要找家丁仆僮。盧雲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這戶人家度日,想來倒也不壞。” 正要敲門,轉念想到潑皮牛二那幹人的惡形惡狀,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長工,定有無數閑氣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盧雲縱然窮困潦倒,也不該再身居仆役,受人輕賤。”便絕了此念。 但往後數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見盤纏用盡,隻好回到那處大宅,可門上紅紙早已撕去。 盧雲站在門外,苦笑道:“苦矣,我現在就算要自甘下賤,也沒人理睬了。盧雲啊盧雲,你也不想自己是什麽身份,還要這身傲骨作什麽?這不是自斷生路嗎?” 他歎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一個少女跳跳躍躍而來,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圓臉大眼,甚是可愛。她見盧雲背影寒傖,便叫道:“喂!今天沒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來。老爺夫人會賞你一些銅板。”那少女語音嬌柔,卻把盧雲當成了乞丐。 盧雲轉過頭來,苦笑道:“姑娘,我是來覓份差事的,不是來要飯的。” 那丫鬟見盧雲衣著雖然破爛,但長身玉立,劍眉星目,舉止間更是器宇軒昂,忽地臉上一紅,心下有了幾分好感。 盧雲咳了一聲,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報一聲,若是貴府還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著了。” 那丫嬛聽得盧雲的北方口音,皺眉道:“你是外地來的,唉呀!我們管家最恨外地人,不過我還是替你打聽打聽好了。” 盧雲忙道:“多謝姑娘。” 那丫鬟臉上飛紅,開了門,一溜煙的進去了。 盧雲站在門外,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那丫嬛出來,盧雲心道:“看來此處沒得差事可幹了,我還是另謀生路吧。” 正要離去,忽見一名男子走出來,叫道:“喂!我們管家叫你進去。”口氣甚是不耐。 盧雲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來,隨那家丁走進,隻見雖是後院,但花草扶疏,頗為雅致。他往院內行去,先走過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處。 這宅院甚是廣闊,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隻見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頦下留著短須,外貌甚是精明,顯然就是管家了。 盧雲一拱手,道:“在下盧雲,見過管家先生。”說著微微一笑,隻將雙手攏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舉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盧雲,見他樣貌非俗,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來,登時又擺出管家的派頭,便斜著眼尖聲道:“你可是來上工的啊?” 盧雲大喜,點頭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你會什麽?” 盧雲一愣,他長到二十七八歲,倒也很少想過自己會些什麽,他思索良久,方才說道:“在下所學駁雜,琴棋書畫諸道,除琴藝一道未曾習得外,其餘諸項頗有心得。此外禮樂射禦書術,亦有沾聞。治國一道,尤為所長。” 他見管家麵色鐵青,便頓了頓,道:“在下所學如此,可還中式麽?” 那管家驚得呆了,罵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帶這小子進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個月給他八錢銀子。”跟著走進屋裏,不再出來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見盧雲給管家斥罵,便嘻嘻哈哈地道:“喂!這位狀元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說著帶盧雲走到一處柴房,裏頭堆滿柴火雜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會開始幹活。”說著便大致說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處需挑水入缸,何處需劈柴送薪之纇的粗活。 盧雲問道:“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厭惡外地人,不想和盧雲多說,隨手一指,說道:“你就睡這啦!” 盧雲一怔,那阿福卻不多加理會,已自行掉頭走了。 盧雲苦笑一陣,想到大牢裏的苦日子,便自嘲道:“盧雲啊盧雲,人家文職武做,你便來個武職文做,把柴房當書房,那也不壞啊。” 正自清理睡覺地方,門口又來了一個老者,叫道:“阿雲,管家要我帶你四處看看,免得你迷路。” 盧雲聽他喚自己做“阿雲”,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裏的長工,不能沒渾名使喚。 他歎息一聲,便隨著那老者在大宅走動見識,方便日後幹活。 當時士大夫多喜園藝,盧雲見大宅園中布置的頗為精致,假山瀑布隨處可見,他幼時曾在故鄉一處寺廟待過,廟中師父頗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幾處擺設後,點頭讚道:“閑淡中求致遠,一山一水中仍見風骨凜然,你家主人挺有學問。” 那老者轉過頭來,奇道:“什麽你家主人?你該說我家主人才是啊!” 盧雲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語。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說出來可別嚇壞了你,乃是當今工部侍郎顧嗣源顧大人,我們顧老爺是點過狀元的,你可知道?” 盧雲屈指一算,說道:“嗯,顧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舉的吧!” 那老者驚道:“你怎麽知道?” 盧雲道:“江南一帶,地靈人傑,百年來出過八個狀元,顧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誰不知曉?”盧雲是讀書人,自對這種官場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見他見多識廣,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語上便客氣許多。 盧雲與那老者看過大宅院後,已然華燈初上,他腹中咕咕直響,已是餓極。 那老者笑道:“啊!你餓了,咱們吃飯去!” 說到吃飯,盧雲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飯吃,對他來說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飽自己可不簡單。 那老者帶他到下人的食堂,盧雲見飯菜中有魚有肉,吃的極好,連吃了五大碗飯。眾人都笑道:“這小子還沒上工,倒是先吃了個夠本!” 食堂上有人問起姓名來曆,盧雲淡淡地道:“小弟姓盧名雲,北方人,以前是個店小二。想揚州富庶,便來求口飯吃。” 一來盧雲自幼熟讀詩書,不願改名換姓,二來他想衙門不會把他這個小人物放在眼裏,眾人也不會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眾人笑道:“原來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後咱們這食堂打飯端碗的活兒,可全靠你啦!” 盧雲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卻也不以眾人的玩笑為意。 冬去春來,盧雲每日砍柴挑水,再加夥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壯。他身形本高,這時也變得魁梧起來,他每月都將工錢存起,隻等盤纏足夠之時,便要設法回到山東,再行打算。 這日他正在挑水,忽見管家急忙奔來,叫道:“喂!你過來!” 盧雲放下水桶,抹了汗,問道:“可有什麽事?” 管家招手道:“別問這麽多,隻管來!” 盧雲見他神情頗為急迫,料來定是有事,當下跟著便走。 隻見管家一路行走,卻是帶著他往主宅走去,盧雲做的是賤役,從未進過主宅,隻見裏頭金碧輝煌,家具擺設均甚考究。隻不知管家為何帶他進來。 過不多時,兩人已到一處書房,隻見裏頭藏書無數,牆上掛著書畫,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間主人極為講究。那管家說道:“好啦!以後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來這看管打掃,知道了麽?” 盧雲又驚又喜,連忙詢問詳情,才知原先看管書房的老先生辭工返鄉,其他家丁沒念過書,不懂得如何打理書房,定得找個讀過書的人來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盧雲,這才派給他這個閑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錢照舊,還是住那柴房。過得幾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們給你挪挪。” 盧雲喜道:“不打緊,隻要能來這裏念書,你讓我睡豬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罵道:“書呆!”跟著吩咐道:“老爺這幾日不在家裏,你好生看守這裏,沒事多掃地擦拭,知道麽?” 管家離去後,隻剩盧雲一人在書房之中,他見書房極大,裏頭所藏經書成千上萬,一張大幾對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綠,鳥語輕唱,心中歡喜得直要炸開,一時翻翻四書,一時摸摸五經,好似回到故鄉,見到親人一般。 那顧家老爺名喚顧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卻因母喪在家丁憂三年,今年已第二年,算來到得後年春,便可返京複職了。顧老爺這幾日上黃山賞景,不在揚州,盧雲每日到書房來,除打掃清理外,便是無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讀不倦,這下有群書博覽,自是大樂。他連著幾日都誦讀儒家典籍,頗複往日風采。 一日盧雲走到放置道藏諸書的書架,隨手挑了幾本出來翻閱。他過去曾研究易理,頗具心得,但這幾本書多是道家養生之術,盧雲秉持儒心儒學,從不信這些長生不老的玄學。正要放回,轉念一想:“諸子百家,各有所長,我以後也許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獨獨拘泥於孔孟之道?”當下便翻開道術之書,細細研讀起來。 過了幾日,盧雲已讀了十餘本養生修道的書,其中頗多醫理,亦有穴道圖像,雖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興趣。 這日盧雲又翻到了一本書,名曰“練氣論氣”,翻閱內容,與前書所見大不相同。再看序跋,隻有短短數句,念道:“貧道素知顧侍郎頗好道學,於養生諸道,極有專精。貧道於武學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養延年的妙方,特贈與方家,以求印證。武當掌門元清。” 盧雲知道武當山的名頭,昔年張三豐真人曾久居山中,傳聞活到了兩百餘歲,之後羽化成仙。盧雲想道:“既然這書有些來曆,又可保養身子,我何不也練上一練,以後若能少了些傷風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經書讀了起來。他看了一陣,隻覺其中文字頗為有趣,一時竟爾興致盎然,當下便依法打坐。 盧雲緩緩呼吸,照著書上所載的三長一短吐納法,將舌頭抵住上顎齒間,跟著依照書中心法,將氣息存想後腦“玉枕穴”上,之後一路存想“天突”、“中極”、“肩井”等處穴道,隻是一路存想得頭暈腦脹,耳鳴眼花,卻仍不見絲毫進展,盧雲心道:“看來我練功法門不對,這幾日不妨再多練習看看。” 反正閑來無事,盧雲這幾日就死抓著那本“練氣論氣”,隻是練來練去,身上始終沒什麽異狀,倒是屁股經常坐得疼痛不堪,這一日拉屎時見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瘡來,盧雲心道:“看來這些道家玄學全是騙人的東西,我大可不必浪費光陰。” 自此之後,便又開始研讀史書,把武當掌門送來的經書扔在一旁。 這日天氣炎熱,盧雲讀了一會兒史記,實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個瞌睡,跟著閉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習練呼吸之道,日常之時,也常不知不覺地吐納,此時半夢半醒之間,竟也吐納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盧雲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熱氣一動,一股熱流沿著背後盤旋而上,跟著緩緩流入泥丸,又順著“玉枕”而下,一路經“天突”、“中極”、“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後返回丹田。盧雲此時正自熟睡,隻覺那熱流綿綿不絕,流過之處,全身說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間,身心爽泰,好似飄在雲端,忽地有人大叫一聲,喝道:“你在幹什麽!” 盧雲大吃一驚,醒了過來,卻見阿福冷冷地看著他,道:“你上工時偷偷睡覺,可別給管家看到了。” 盧雲心下一慌,正要坐起,驀地全身發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驚,忙將他扶起,問道:“怎麽了?腿睡麻了麽?” 盧雲想要回話,卻連聲音也擠不出來,嘴角抽動,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驚又怕,忙將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會兒,我先走了。”他怕惹禍上身,便匆匆離去,把盧雲一人留在房裏。 整整一個時辰,盧雲竟都不能動彈,好似生了場大病似的。盧雲哪裏知道,像阿福這樣忽然驚嚇,最是練功者的大忌,舉凡武學之士,練功時必得安靜無擾,若不是盧雲功力淺薄至極,照這樣給人驚擾,輕則癱瘓,重則七孔流血而死,下場必定奇慘。 不過這次大難不死,卻給盧雲發覺出一條練功法門,隻要意念若有似無,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氣流,他察看諸書,得知這暖流有個名堂,稱為“內息”,練武之人,便稱之為“內力”。 得此意外之喜,盧雲甚是開心,更是勤練不綴,每回都讓熱熱的內息在體內運轉流動,良久方息。他雖然不知這內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後自覺神清氣爽,做起事來氣力也大了些,料來定是這內息之功。 這日他正自修煉內功,自言自語道:“若要把真氣引入丹田,卻從何處經脈為之,方是恰當?我若要打通奇經八脈,該要如何吞吐內息?”他習練內力已有數日,便開始思索如何自由運使,察看諸書,卻無一記載,隻好自行摸索。 正想間,忽聽門外一人罵道:“吞你個大頭鬼!小子,老爺回來了,你還快不出來迎接!”正是管家到了。盧雲嚇了一跳,連忙整了衣冠,跟著走了出去。 隻見一人白麵黑須,神態閑適,正往書房緩步行來,看來便是老爺了。 管家躬身道:“見過老爺。” 果然那人便是顧嗣源,他看了盧雲一眼,似乎微微一奇,問道:“這孩子是誰?”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鄉,他是來替祁先生位子的。” 顧嗣源點點頭,逕自走進書房。 管家忙推了盧雲一把,急道:“還不進去?” 盧雲依言走進,掩上了門,侍立一旁。 顧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內一陣,忽道:“怎麽有人動了我的書麽?”隻見幾上擺了幾本書,都是盧雲在讀的。 盧雲暗道:“糟了!老爺回來得急,我忘了把書收回去。” 顧嗣源拿起幾上的幾本書,見都是道家的經典,“噫”的一聲,說道:“你對道家典藏有研究?” 盧雲道:“小人隻是隨手翻閱。” 顧嗣源點了點頭,說道:“年青人多讀些經史子論,不要盡碰些衝虛之學。” 盧雲冷汗直流,忙應道:“是。小人知道了。” 顧嗣源又問了盧雲的姓名來曆,盧雲便簡略的說了。顧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來,道:“研墨。” 盧雲自己寫了一手好字,磨墨於他,那真如吃飯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錠鬆煙寶墨,隻見上頭雕龍盤根,手藝非凡,磨了數下,隻覺那墨氣直如鬆香,氣若芝蘭,端是極品。盧雲以前家中窮苦,多在沙地上習字,便有錢買墨,也是那種十文錢一錠的西貝貨,湊和應付著用,什麽時候見過這等極品鬆墨?一時眯起眼來,聞著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顧嗣源見他神態怪異,咳了一聲,道:“你在做什麽?” 盧雲趕緊定了定神,陪笑道:“沒事,沒事。” 顧嗣源搖了搖頭,從筆架上取下一枝毛筆,正是隻“貢品紫毛狼毫”,盧雲看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豔羨,隻想把狼毫握在手裏,也來揮文舞墨一番。 顧嗣源問道:“紙呢?” 盧雲忙走向書櫃,取出“宣和桑紙”,鋪在桌上。 顧嗣源皺眉道:“我要寫的是奏章,你怎麽拿了桑紙出來?”說著把筆放落,親自走到書櫃,拿了一紮紙出來,上書“貢品宣紙”四字,說道:“我若寫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紙,你可記下了?” 盧雲連聲道:“是、是!” 隻見顧嗣源下筆如飛,頓書百餘言,盧雲見他文筆飄逸,書法靈秀,確是欽點狀元、兩朝重臣的的風采,不由得麵露激賞之色。顧嗣源抬頭一看,隻見盧雲看著自己的文章,連連點頭,頗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這書僮也能懂我的文章麽?”但就這麽一想,又專心凝誌的寫著奏折。 待顧嗣源寫完,已是酉時。足足寫了兩個多時辰。顧嗣源吩咐道:“你留在這兒,等墨汁陰幹之後,再小心卷起收好。” 盧雲應道:“小人理會得,請大人放心。” 如此過了十餘日,顧嗣源每隔一天,必到書房活動,一待便是兩個時辰。盧雲的柴房距書房頗遠,他有時便睡在書房中。顧嗣源甚少與他交談,把他當作一般書僮,盧雲自幼受人輕賤慣了,也不以為意。 每日除陪伴顧嗣源讀書外,閑來無事時,便是修煉內力。他將吐納次數增減,每次時間及吸吐之量,都作改變。隻是練來練去,仍無進展,那內息雖能湧出,但每回隻是上到泥丸,而後盤旋而下,全然不能隨心所欲,但盧雲並不心焦氣餒,他將所試之法,一一登錄紙上,隔日再行修煉,總要摸索出一條運氣法門為止。 又過幾日,這日顧嗣源正在房中讀書自娛,突然有人來訪,卻是名中年文士。盧雲見他形容瀟灑,身材略顯消瘦,一望即知頗有才情。 顧嗣源正在吟詩,見那人站在門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麽有空來?也不叫下人通報一聲?” 那姓裴之人,單名一個鄴字,號修民居士,世居揚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職,現被罷官,自在家中開館授徒。他與顧嗣源交情深厚,兩人一個丁憂在鄉,一個革職罷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顧嗣源念及兩家交情,頗有意把獨生愛女許配給裴鄴的兒子,隻是兩家長輩雖想早早撮合,但兩個小冤家互相看不對頭,一直毫無進展,隻看得眾人好不急切。尤其顧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鄴的表妹,自想大力說服這門親事,可當此男女情愛之事,最是急不得,饒她精明幹練,卻也毫無辦法。 隻見裴顧二人相談甚歡,兩人用過茶後,顧嗣源問道:“目前朝廷景況如何?我日前上黃山旅遊,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鄴道:“還不是老樣子?聽說江充開始整肅大理寺的人,好幾個老家夥都辭了,隻氣得徐鐵頭七竅生煙。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饒人,順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孫安插進去。” 顧嗣源搖頭道:“不走不辭,還能怎麽?硬給人整垮鬥倒,豈不更慘?” 兩人相顧歎息,一時靜默無語。 忽聽裴鄴道:“嘿!別盡說這等事,今日我來,是來考你一考!” 顧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們兩人這一輩子考的還不夠麽?” 裴鄴笑道:“人人都說顧侍郎文才敏捷,當朝無雙,我隻是試試此言是真是假?”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原來裴鄴與顧嗣源並稱“裴顧”,詩詞精絕,盛名遍傳江南。他這般說,顯然隻是開個小玩笑,別無惡意。 顧嗣源見好友眉宇間有些憂色,便問道:“到底有什麽大事,不妨說來聽聽吧!” 裴鄴歎道:“顧老,我這次是真的給人難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館可要關門大吉啦!” 顧嗣源驚道:“怎麽!可是東廠那些人來為難你麽?” 裴鄴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隱居後,從來不問朝廷之事,每天隻管教書寫字,好不自在,東廠的人何必找我麻煩?” 顧嗣源奇道:“不是東廠,那又是什麽人了?誰有這麽大的膽子過來惹你?” 裴鄴笑了笑,道:“這整我的人不是什麽達官貴人,不過是個老乞丐而已。” 顧嗣源驚道:“乞丐?” 裴鄴點了點頭,道:“幾天前突然來了個老乞丐,進來大吵大鬧,說要踢我的館子,我幾個門人勸他,都說我們不是武館,何來踢館過招之事?但那老丐隻是不理,非要咱們接招不可,神態甚是跋扈。” 顧嗣源道:“嗯,想來這老丐定是有備而來吧!” 裴鄴苦笑道:“不錯。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說他有副對聯,是吃飯拉屎時想出來的,要在我們這瞧瞧,有沒有人能對的出下聯。如果無人對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館’欺世盜名的事跡宣傳出去。我那時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輩子不知對過多少對聯,廟堂之上,隨口而答,一個鄉間老丐,我豈有懼怕之理?” 顧嗣源素知裴鄴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獨步,豈有懼理?後來如何?” 裴鄴道:“那老丐當眾揮毫,把那上聯寫了下來,要我對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顧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給解了?” 裴鄴歎了口氣,道:“你這不是損我麽?我要是解了這對聯,又何必過來找你?那上聯真是絕妙至極,我一看之下,當場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聲,說諒我一時片刻也答不出,要給我七日時間回答,以免說他勝之不武。我與門下弟子細研兩日,都參透不出如何才能對的妥貼。又怕應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應了文理,聲韻不合,隻好來求你了。” 顧嗣源驚道:“這麽厲害!真是豈有此理!” 裴鄴苦笑道:“這老丐已整垮幾十間學堂了,連咱們何老翰林的講學堂,也無一人對得出來。” 顧嗣源大吃一驚:“連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寫來瞧瞧!”隻見裴鄴就著紙上寫了幾字,顧嗣源一見,臉色立刻大變,道:“好!真是不簡單哪!”說著口中念念有詞,顯在苦思。 盧雲在一旁也想看那對聯,但給裴鄴的身子擋住了,盧雲隻有空自想像,卻見不到上頭的文字。 裴鄴與顧嗣源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始終對不出一個工整下聯。顧嗣源道:“也罷!連老翰林滿腹經綸都給難倒了,我們一時又怎對的出來?先吃飯去,喝個兩杯,到了晚間再說吧!” 裴鄴苦笑一聲,心知顧嗣源恐也對不出這絕妙至極的上聯,隻好道:“也好,吃飯去吧!”說著兩人便走出書房,隻留下盧雲一人。 盧雲見他二人走遠,心道:“是什麽樣的對聯,竟能難倒兩位進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幾旁一看,霎時隻見上聯道:“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 盧雲細細看去,驀地暗暗點頭,心道:“難怪無人對答的出,這上聯真是奇聯。” 這上聯的意思是說:“我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一股窮酸之意,赫然透出。盧雲飽讀詩書,一眼便看出這幅上聯的厲害之處,這上聯之難,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頭的文字工夫。 這上聯分為兩句,是為“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那“飲食欠泉”四字,看來不成文意,但仔細讀去,卻覺另有妙用。那“飲”字給拆了開來,變為 “食”、“欠”二字;依序讀去,便成了“飲食欠”三字連環,除此之外,下頭接的那個“泉”字也有他用,分拆為“白”、“水”二字,便成了“飲食欠,泉白水”六字連環,連續讀去,便是這幅“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的奇妙上聯。 前頭六字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述說出主人翁的窮困潦倒,看來這老丐定是走投無路,心懷不忿,這才出了這怪聯為難江南才子。 盧雲微微一笑,想道:“這老丐學問淵博,可又憤世嫉俗,若有機會,該當拜見才是。”他低聲將上聯讀了幾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動,已有計較,哈哈大笑道:“難得倒翰林進士,可難不倒我盧雲!”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輕賤嘲笑,倒與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處,猛然狂性發作,心道:“我盧雲若不露個兩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當下提起筆來,便在那上聯之旁寫了他的下聯。 他將毛筆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間,忽想:“糟了,我這下狂態發作,胡亂寫了這些文字,可別讓老爺氣炸了。” 正要想辦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進,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過去啊!” 盧雲此時急得滿頭大汗,隻想抹去自己的字跡,便道:“你先等會兒,我一會兒馬上過去。” 阿福哼了一聲,道:“他急得很,你再不過去,可別害我挨罵。” 盧雲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讓管家久候,當下長歎一聲,隻得跟阿福出了書房。 待見了管家,卻是為了些瑣碎事找他過來,盧雲正自心焦,隻想趕回書房遮掩,管家嘮嘮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脫身,便急急走回書房。 盧雲心中擔憂,低頭走進書房,霎時便見顧嗣源與裴鄴兩人麵色凝重,站在幾旁。 盧雲心下愧疚,硬著頭皮問道:“老爺,可有什麽事?” 隻聽顧嗣源大聲道:“可有什麽人到過書房?” 盧雲嚅齧地道:“小人適才去見管家,可是有人趁機而入,掉了什麽東西嗎?”他明知顧嗣源定是為了自己胡亂寫就的下聯發火,卻又不敢承認,隻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顧嗣源不去理他,對裴鄴道:“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這寫了這下聯啊!裴兄,莫非你公子到了?” 裴鄴搖頭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這不是他寫的。” 顧嗣源皺起眉頭,道:“那會是誰?難道是小女麽?且待我去問問。” 他正要移步出房,盧雲見不能再瞞,便躬身道:“顧老爺、裴老爺,這下聯是我寫的,小人狂妄無知,還乞原侑。” 顧嗣源大聲道:“真是你對的?” 盧雲苦著一張臉,連連拱手道:“小人不學無術,一時好事,打擾了兩位大人的清興,還請重重責罰。” 裴鄴上下打量他幾眼,嘿嘿一笑,搖頭道:“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別冒名頂替哦!” 盧雲聽出他語帶懷疑,忍不住一怔,說道:“這上聯也沒什麽難的,我又何必頂替什麽?” 顧嗣源與裴鄴聽他說話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聲。顧嗣源沉著臉道:“你不過是小小書僮,怎能這般說話,可沒家法了!” 盧雲聽出他們心中的輕視,忽地熱血上湧,心道:“我盧雲雖隻是個書僮小廝,但也容不下你們這般輕賤!”登即漲紅了臉,大聲道:“兩位老爺在上,小人雖不是什麽什麽進士翰林,可這上聯也不見得難了,不就是‘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麽?小人對的下聯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不知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聽盧雲把下聯說出,兩人心中再無懷疑,霎時麵麵相覷,一齊撫掌大笑,都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盧雲愣在當場,心道:“他們真是在稱讚我麽?還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兩人神態如此,盧雲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後退開一步,滿麵都是憂慮。 “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顧嗣源與裴鄴互望一眼,兩人低聲默念幾遍,神色之間,卻是有三分驚歎,七分佩服。 原來那上聯“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中,前六字“飲食欠、泉白水”連環不斷,盧雲對的下聯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其中“磨”字拆為 “麻”、“石”二字,“粉”字也拆開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連環,這六字接連不斷,正對了上聯的“飲食欠、泉白水”,一個接著一個,對仗極為工整。 其實這下聯最為巧妙之處,不隻是文字餘興而已,乃是巧妙地回應了上聯的疑問,以“分米庶可充饑”的法子回應了那句“白水豈能度日”的疑問。好似盧雲與那老丐對麵而坐,那老丐仰天歎道:“我窮困潦倒,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盧雲這懷才不遇的書生卻應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麽好擔憂的呢,如果找不到東西吃,隻要將那麻粉放在石頭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來充饑啊!” 這上聯自命酸苦,下聯卻有貧賤不移的清高,以“顏回之誌”巧應了“憤世嫉俗”,文意巧合,對仗工整,堪稱絕對。 裴鄴打量著盧雲,嘻嘻一笑,對著顧嗣源道:“好哇!你這老家夥,幾時收了這樣一個俊秀的好徒弟,卻又叫他裝了書僮,躲在這戲耍我!” 豈知顧嗣源心中的訝異,比之裴鄴更甚,他忙道:“裴兄見笑了,這孩子真是我的書僮。” 裴鄴啐了一口,道:“都到這當口了,你卻還來瞞我,你還當我是老友麽?” 顧嗣源拚命解釋,裴鄴卻哪裏肯信,眼看盧雲不過是個小小的研墨理書的書僮,豈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顧嗣源隻說得口幹舌燥,仍是難以取信於人。 裴鄴見顧嗣源仍是不認,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無論這孩子是誰,他終究解了這個上聯,幫了我好大一個忙。”說著對盧雲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 盧雲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鄴笑道:“難得你幫我這個忙,我很承這個情。你可有想要的東西,我這就賞給你。” 盧雲微微搖頭,道:“小子誤打誤撞,如何稱得上功勞,請大人萬莫如此了。” 裴鄴見他謙遜有禮,氣度非凡,哪裏是個書僮,比起自己兒子,還要像個朝廷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讚,心中更是喜歡。 他見盧雲堅不居功,隻好對顧嗣源道:“喂!你想個法子,賞點什麽給這孩子。我很承他的情。” 顧嗣源點了點頭,道:“這我理會得。”說著朝盧雲望去,眼中卻有納悶之意,一時也猜不透他的來曆。 裴鄴哈哈大笑,拍了拍盧雲的肩頭,笑道:“這回多虧這孩子了,江南十餘座學堂全給那老丐難倒,卻隻有我修民館能破解此聯,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將這老乞丐一軍,要他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說著站起身來,便要告辭。 顧嗣源見老友心中喜悅,麵上卻不動聲色,他起身相送,行到盧雲身旁時,見他兀自呆呆站著,便吩咐道:“你先留下來,我一會兒有話問你。”語氣頗見嚴肅,好似對他的來曆有些懷疑。 盧雲麵色慘然,心道:“慘了,我這回擅做主張,顧大人一會兒定要生氣,這碗飯恐怕端不穩了。” 過不多時,隻見顧嗣源匆匆回到書房,逕自坐了下來,盧雲見他麵色不善,心下更怕,動也不敢動上一下。 顧嗣源上下打量盧雲,過了半晌,忽道:“聽管家說你姓盧,單名一個雲字,是不是?” 盧雲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躬身道:“管家說得沒錯,小人姓盧名雲,有辱大人清聽了。” 顧嗣源不置可否,又問道:“聽說你是山東人士,怎會到揚州來的?” 盧雲心中害怕,想道:“現下衙門還在通緝我,我可別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聲,道:“我……我家鄉收成不好,少了食糧,這才一路流落到揚州來。” 盧雲見顧嗣源閉目沉思,神色難辨喜怒,一時心中更覺忐忑。 過了半晌,顧嗣源道:“你過去可曾應試赴考?” 盧雲心下一凜,忙道:“不瞞大人,我自幼愛讀書,沒什麽功名在身。” 顧嗣源見他一問三不知,不願明說自己的來曆,料知有異,便也不再多說,想道:“此人來曆甚奇,可得好好查訪一番。待我明日先試他一試,看他是真有本領,還是隻有些小聰明。”當下心中盤算,口中吩咐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著吧!我們明日再說。” 第二日清早,盧雲又來到書房,打掃拂拭後,便盤膝坐下運習自己所悟的內功,雖然內力運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煉仍有舒適之感,至此已是不練不快。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聽得腳步聲響,知是顧嗣源來了,盧雲忙開門迎上,口中道:“老爺您早。” 顧嗣源走進書房,坐了下來,他神態嚴肅,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盧雲望去,隻見上頭寫著“論宋之興亡起衰”幾個字。盧雲心中一奇,暗道:“顧大人想來是要著書立論了,這宋代興衰,因果環環相扣,實非三言兩語可解。” 顧嗣源忽對盧雲道:“來,你坐下。” 盧雲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覺奇怪,隻聽顧嗣源道:“這個題目深廣淵博,我想考你一考。” 盧雲一怔,道:“老爺……這……” 顧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盡力寫,我隻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別無他意。” 盧雲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爺叫我寫,我寫就是了。”跟著提筆凝思,過了一會兒,便振筆疾書。顧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書房,反手帶上了房門。 過了一個時辰,顧嗣源走回書房,見盧雲呆呆望著窗外,他心道:“畢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識有限,才一個時辰,便已才思枯竭。”當即問道:“怎麽不寫了?” 盧雲道:“稟老爺,我已經寫完了。” 顧嗣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接過他的文章一看,隻見盧雲書法蒼勁有力,縱橫飛舞,不覺一驚,暗道:“好雄健的筆意。” 再看文章,隻見盧雲寫道:“趙宋一朝,上接五代亂世,下接異族興盛,曆遼金元三朝南侵。自來多言宋治文弱,語涉嚴苛,但吾獨不然。” 顧嗣源心道:“這小子口氣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與其言之亡於武功廢弛,不如論其一亡於燕雲,二亡於氣數,非戰之罪也。 蓋北族強盛,武功更勝漢唐。遼金屬國,凡六十餘,東起高麗,西至吐番,何也?後晉捐燕雲,北國無後憂,此一功也。胡人遊牧,軍民和一,此二功也。“ 顧嗣源心中暗許,又讀了下去:“待得漢人而用漢製,軍令一統,法出一門,此三功也。宋雖有楊業、嶽飛一、二名將,豈能久抗?令宋仿唐製,設節度使,效其府兵,然無天險,又有何功?待南渡,雖君怯臣弱,恃長江之險,北抗蒙古數十年,縱觀中外,除大宋抗鐵騎,餘國莫不一戰即降,何能論宋治文弱?是以論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雲,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顧嗣源越看越是心驚,他出這題目,原隻想看看盧雲文筆,料他會駢四驪六地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見地。顧嗣源暗暗點頭,對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盧雲見顧嗣源不發一語,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隨意而寫,沒什麽特別處,叫您失望了。”隻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譏笑。 哪知顧嗣源卻暗暗想道:“這孩子如此見識,實在是一等一的幕賓人才,我若讓他埋沒此處,天下豈不笑我顧嗣源無識人之明?” 盧雲見他神思不屬,一時心中擔憂,隻躬身低頭,不敢稍動。 顧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說從未入考,身無功名,可是實情?” 盧雲敷衍道:“啟稟老爺,小人隻讀過幾天書,沒敢想過科考,卻叫大人見笑了。” 顧嗣源聽他言不由衷,又見他眉宇間有股深深的悲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頗為奇特,待我日後詳查。”心念於此,便不再追問,隻淡淡的道:“你這篇文章寫的很好,我為官多年,很少見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稱讚於人,此時能說出這幾句話來,已是對人的最大讚譽了。 盧雲大喜,想不到世間還有人喜愛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謬讚。”心中隱隱對顧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顧嗣源望著盧雲,心下暗自歎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話,‘生子當如孫仲謀’,我顧嗣源雖稱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時想起自己年老無子,牽動心事,不由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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