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LinMu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淺議中國當代小說(六)

(2013-09-08 14:57:47) 下一個

關於中國當代文學,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和顧彬持相反觀點的有老作家王蒙,他在2009年說:“中國文學處於它最好的時候。”陳曉明在同一年也說:“中國文學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說有大批的中國小說家已經和西方小說家的水平不分上下,他們的依據是中國文學龐大的創作數量、翻譯到國外的作品越來越多,以及數十萬計的中國作家陣容。

中國作家正在融入世界文學主流,中國作家獲得國際文學獎的已經很多,高行健、莫言的諾貝爾獎自不必說,賈平凹也獲得過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娜文學獎等,餘華獲得過意大利格林紮納·卡佛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薑戎、蘇童、畢飛宇曾獲得亞洲布克獎等等。2013年閻連科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的提名。還有一些非常好的中國詩人,也獲得過許多國際性的詩歌獎。可以說,十多年來有很多中國本土作家和華裔作家,在各個國際文學獎中獲獎。

不論中國作家取得多大成就,即使現在是處在最好時期,和世界文學相比,還有明顯的不足和差距。在國外書店裏,很難找到譯成外文的中文文學作品,不論是現代中國最偉大的作家魯迅、沈從文、老舍(他的《駱駝祥子》等譯作發表時一度暢銷)、張愛玲,還是當代的傑出作家,偶爾看到也是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裏,張戎的《鴻》是個例外,那是回憶錄,不是小說。而我們能看到很多日本作家的譯作,最多的是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還有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人的作品。

什麽時候中國文學能引領或代表世界文學的某個潮流或方向?什麽時候中國作家能成為西方讀者耳熟能詳的名字?哪怕局限在作家知識分子圈子裏?成為他們的榜樣和模仿的對象?顯然這樣的日子還很遙遠,假如不是遙遙無期。毫無疑問,我們至今還沒有看到一部偉大的作品。

中國作家作品形式上缺少創新,中國的長篇小說缺少結構,大部分都是以編年史的方式平鋪直敘,線性展開,要有也隻是自然時間的結構。中國作家沒有原創力,中國小說資源不豐,傳統不厚,致使作家營養不良,底氣不足,沒有內涵,思想不深刻,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中國作家容易被市場左右,缺少道德勇氣。

前蘇聯在斯大林統治下的黑暗歲月裏,出現了別雷、巴別爾、葉賽寧、勃留索夫、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布爾加科夫、紮米亞京、安德烈耶夫、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等一大批經典作家,以他們為代表的白銀時代開創了世界眾多的文學流派,其中別雷的《彼得堡》,與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起成為意識流文學的三座高峰;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開山之作;勃留索夫的《白雪公主》打開了以荒誕派手法重新改寫童話的先河;而紮米亞京反烏托邦的《我們》先於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問世;更有蒲寧、帕斯捷爾納克、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五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創作出了如《日瓦戈醫生》、《靜靜的頓河》、《癌症樓》、《古拉格群島》等不朽經典。即使是後來加入美國籍的納博科夫,也屬於世界級別的,他的《洛麗塔》和《微暗的火》震動了西方文壇。《日瓦戈醫生》以大悲憫、大解脫的心境書寫俄羅斯文學高貴的人道主義傳統,更被有人譽為20世紀後半葉最偉大的三部小說之一。 

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布爾加科夫,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以後,到1940年去世,他沒有一篇小說能在蘇聯發表或出版,他流落街頭,隻剩貧窮和死亡。在遭受迫害的日子裏,寫下注定不能發表的曠世傑作《大師和瑪格麗特》。曼德爾施塔姆更以《我們生活著,卻飄忽無國》這首詩,無情諷刺斯大林,對他的獨裁統治進行了揭露和批判。有人告訴索爾仁尼琴別寫《古拉格群島》,勸他忘了吧,否則會失去一隻眼睛。索爾仁尼琴回答:如果不寫,我會失去兩隻眼睛。

在相同的製度下,我們有類似前蘇聯“大清洗”的經曆:如土改、鎮反、反右、大躍進、三年大饑荒、文化大革命、六×四事件……還有民國時期的軍閥混戰、抗戰、內戰,中國人所承受的苦難比前蘇聯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什麽我們的作家無所作為?為什麽沒有創造出偉大的小說?不但看不到《靜靜的頓河》,甚至寫不出《苦難的曆程》那樣的小說。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記錄反右,楊繼繩的《墓碑》反映三年大饑荒,但不是文學作品。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是寫大饑荒的好作品,但不足以稱為傑作;至於寫土改、肅反、整風運動、工商業改造、反胡風運動、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等的小說,在海外出版了幾本,也不屬於優秀的小說。

俄羅斯作家弗拉基米爾·沃伊諾維奇說過一句話——“現實即是諷刺”。在黑暗年代中國發生的事情是那樣匪夷所思,中國現實的荒誕性超越了曆史,超越任何文學作品,隻要把真實的故事寫出來,去掉無關的枝節,就能成為一部好作品。

也不是沒有中國作家在作宏大敘事(我們至今還寫不出接近《戰爭與和平》、《罪與罰》那樣偉大的作品,因此還需要有作家去寫宏大敘事。),但往往大而無當,好作品少,偉大的作品還在書寫過程中。中國作家滿腔熱情寫下的東西,過了短短幾年就被曆史淘汰,甚至淪為顧彬說的垃圾。

中國作家的文學創作曾經有個相對自由的環境,作家們在寫什麽和怎樣寫上,可說享有了相對充分的自主權,雖然還存在一些禁區,比如六四、西藏、維吾爾族、台灣、法輪功、高層腐敗問題等等,但至少比前蘇聯時期好多了(以前東歐和蘇聯的作家就敢於碰觸那些體製禁區,布爾加科夫寫《大師和瑪格麗特》就沒打算在生前出版。)何以在中國還是產生不出公認的偉大作品呢?根源究竟在哪裏?為什麽前蘇聯能,中國到現在還不能?比起前蘇聯作家,中國作家到底缺少什麽?

中國作家受到社會環境製約,良知、膽識、勇氣不足(其實勇氣、自由不是上帝給的,也不是政府給的,而是自己給的。),缺乏精神力度。許多作家應該明白現代社會突出尖銳的矛盾,比如體製、弱勢群體、生存環境等等問題,但不敢麵對不敢觸及。中國作家過於聰明,通曉圓融的傳統哲學,深諳人情世故。在名利地位上,在立身處世上,他們那樣乖巧,老於世故,知道規則和界限,會妥協,最多玩些擦邊球。莫言就是妥協的結果,他的小說寫出了村官的凶殘、虛偽、勢利;寫出了農民的貧窮、可憐、悲慘。但他是“體製內的人”,他隻敢進行體製內的批評,回避政治。這就是顧彬說的中國當代作家不敢發出聲音。

妥協的不隻是莫言一個人,王蒙、王安憶等等中國作家都一樣。他們的作品中隻有一些不痛不癢的批評,把苦難歸罪天災或政策失誤,不去追究引起政策失誤的根源。中國作家在曆史磨難的重壓下,能直起腰杆說真話已屬不易,真正的批評、特別是有遠見的深刻批評就難得一見了。

那些能夠麵對現實的作家都流亡海外了,比如鄭義、廖亦武、劉賓雁、蘇曉康、高行健等等,但也許因為才華所限,他們也沒有寫出偉大的作品,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實在很一般。作家不但要敢寫,還要寫得好,這並非易事,即使像張愛玲這樣近代傑出的作家,也難以勝任。張愛玲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學的精華,給人的感覺是對政治並不關心,沒有寫過反日的愛國小說,隻關注個人和小我的生活,後來卻寫了《秧歌》、《赤地之戀》,揭露諷刺新中國專製暴虐,但不是好小說,語言偏頗,敘述視角不統一,有虎頭蛇尾的毛病。

中國作家並非都缺乏學識與才情,中國當代作家經曆的生活不僅多姿多彩,而且有些經受過比莫言更大的苦難,是許多國外作家難以想象的。但中國作家難以進行真正的難度寫作,直麵人性,把苦難化為資源,把困境化為機遇。

美國詩人弗洛斯特說過:文學可分成兩類。悲哀的文學和抱怨的文學。前一類是關於人類永久的生存狀況,後一類帶有某時某地的文學痕跡,也許真切、動人,但不是偉大的文學。很遺憾,幾乎所有的中國作家的創作都屬於後者,這是中國作家的另一個軟肋。隻有苦難和批評,沒有對人類存在最本質的思考。雖然我們作家也有反思精神,但沒有宗教情感,無法站在哲學高度審視,缺失以生命寫作,靈魂寫作,孤獨寫作和獨創性寫作,因此無法展示思想和心理的豐富性和深刻性。中國作家有發達的形而下的生存智慧,自然就限製了形而上的思考。內心充塞太多務實的東西,留給創造想象的空間就少了。總的說來,中國作家既不敢碰觸禁區,也無法關注人類的普遍與永久的生存狀況。

在當前中國社會中,精神也是物品,什麽都可以消費,人的精神更趨物質化和實利化,“人”化為“物”,人與人的關係被換算成物與物的關係,社會關係被分解為數字的金錢關係,萬物都成為商品,人文精神滑坡,喪失良知和道德底線,成為有史以來道德最為淪喪,腐敗最為嚴重的社會。小說家也是人,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社會風氣的影響,以及出版市場的影響,即使嚴肅作家也拜金,隻關心稿費、版稅、印數、銷量,會不會暢銷,怎樣炒作,不關心小說的優劣,看不清文學的本質,在商品化的衝擊下,越來越多的作品變得越來越媚俗。小說寫作不再是平庸與難度的角力,而是都變得浮躁,急功近利,忍受不住寂寞,當然更重要的是缺少社會使命感,不敢直麵社會、直麵人生、直麵苦難、直麵心靈,而是回避是非、躲避崇高等等,這些幾乎成了二十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壇較為普遍的一些弊端。

這些都造成中國作家思想貧困,無法創作出偉大的小說,當然還有很多其它因素:作家的天賦、素質、修養等等;作家本身經曆的貧乏,沒有自己的生活,缺乏獨特的思維方式和人生視野;我們還可以列舉出種族曆史等等因素,如中國沒有產生史詩,中國人習慣片段式思維。

批評是另一個必須特別指出的原因。在中國的文學批評界,缺少諍言批評的銳氣,缺少有真知灼見、有思想的批評,批評家沒有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最本質的東西:作品說了些什麽和怎麽說這樣兩個主要問題。批評家分不清優劣作品,什麽是有靈性的作品,什麽是低俗的作品。一個流行小說作者金庸被學者教授評為20世紀中國最好的作家,我們對評論界還能期待什麽?

文學批評已不成為真正的批評,要不是攻擊對手,就是褒揚吹捧,搞利益批評,有的評論還收錢,完全脫離了批評的本意,甚至喪失了職業道德。如今的作家作品批評研討會,不是隔靴搔癢式的批評,就是說些無關痛癢的廢話,反正這麽做批評家個人可以明哲保身不說,還能有吃喝玩樂。

中國文人媚俗,不像顧彬那樣講原則,那些原來對莫言頗有微詞的人,覺得他所寫的作品毫無水準亂七八糟,可是就因為人家得了獎,就一窩蜂跟上去同聲喝彩。

還有些批評玩名詞術語遊戲,作者讀者看了不知所雲。另一些批評牽強附會,作太多作品之外的解釋,不論是社會的、政治的、哲學的,還是曆史的。解釋過度是一種嚴重的批評錯誤。

沒有一個好的批評界,也就難以催生偉大的小說。

也許我們人在海外,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也應該承認中國問題的複雜性,批評不能簡單化,中國作家畢竟是推動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也許我們也不該拿中國作家和俄羅斯作家相比,俄羅斯具有偉大而悠久的人道主義文學傳統,其作家在世界文學中占有突出地位,世界出過幾個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人問福克納他最喜歡的三本書,他說了《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卡列尼娜》。

 “文學狀態”是非功利、非政治、非市場的狀態。令人慶幸的是,中國有少數作家在反省社會,也反省自己的寫作,有自己的操守和堅持,始終保持對當下現實的批判性,聽從內心的呼喚,踏踏實實地耕耘,進行深度和難度寫作。

進入新世紀,就是進入閑適和遊戲的年代,產生了快餐式的網絡文學,每個人都可以寫,在街上隨便往空中拋一塊石頭,十有八九能砸中一個作家。小說寫手正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激情進行創作,越寫越多,產生一大堆垃圾。在這樣浩翰的作品中,會不會有一部偉大的中文小說,有待我們去發現?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3)
評論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loseby' 的評論 : 謝謝近兄,汗顏,不要誤了你的朋友。
closeby 回複 悄悄話 林兄,這真好文!我把該文推薦給了一正寫小說的朋友,請她學習學習。要是有美女來請教你幫忙啥的,不要怪我哈
closeby 回複 悄悄話 PF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懶惰是不可原諒的' 的評論 : 謝謝朋友來讀。同意,現在90後,甚至80後的對那段曆史都很模糊了,更不用說再過幾十年。
懶惰是不可原諒的 回複 悄悄話 偶爾闖到博主的地盤,一口氣讀完你談中國文學的所有博文,對其中的許多看法深以為然:

“相同的製度下,我們有類似前蘇聯“大清洗”的經曆:如土改、鎮反、反右、大躍進、三年大饑荒、文化大革命、六四事件……還有民國時期的軍閥混戰、抗戰、內戰,中國人所承受的苦難比前蘇聯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什麽我們的作家無所作為?為什麽沒有創造出偉大的小說?不但看不到《靜靜的頓河》,甚至寫不出《苦難的曆程》那樣的小說。”

真希望有人動筆好好書寫那個年代,書寫那片土地上的苦難,隻是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不再承受那樣的苦難。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美麗風景' 的評論 : 一則寓言故事,希望,不論多麽渺茫,勝於無望。
美麗風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inMu' 的評論 :
命若琴弦, 深刻之至。
瞎子斷弦, 可得秘方。 然秘方是白紙一張。
每個人的生命, 可悲即如此。
樂觀亦如此。 即使知道那張白紙, 還得繼續。
鐵生逝, 痛!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美麗風景' 的評論 : 看過根據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改編的電影《邊走邊唱》。《務虛筆記》是一篇優秀小說。因為年輕時癱瘓,使他對愛情、信仰、寫作等問題,特別是對生死、病痛、苦難有深入思考。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廢話多多' 的評論 : 難得看到多多版主,上茶。
嗬嗬,因為沒有經過大苦大難~~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小婷' 的評論 : 我的願望是什麽也不做,讀完自己喜歡讀的書。
美麗風景 回複 悄悄話 我個人非常欣賞史鐵生。 無論思想, 勇氣, 都是超常的。 是寫生命的。
廢話多多 回複 悄悄話
70年,兩代人,沒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隻是人雲亦雲。連想都不會想,怎麽能寫呢?

小小婷 回複 悄悄話 現在我已很難靜下心來讀長篇小說了,可能是心浮氣躁的緣故。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