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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21和22創作獎獲獎作品

(2013-04-06 14:44:07) 下一個

2021年獲獎作品

6/7票、詩十首 /三泉

我已習慣了悲傷

春天在冬天的舊址上,大興土木。

類似女人們,在同一具身體上

製造不同的化學反應。

我常常想:美是有罪的

它為什麽那麽短暫?

我已習慣了悲傷:

萬物都在重複,隻有死亡不會。

 

藏匿的老虎

枕頭上的猛獸,從來不下山。

一片金黃壓倒的山林,

要到秋天才能複原。

我能想到的寧靜是這樣的:

坐上一列火車,穿過黑暗的山洞。

 

詩人

他在事物的表麵上塗漆,

完全忽略了

衰老才是萬物的本質。

西山是一個不錯的比喻

“它永遠夾在我和落日之間”

有人說:硬不起來是悲哀的

他的悲哀是不覺得硬不起來是悲哀的,

找不到一個硬不起來的形容詞,

才是悲哀的。

 

孟薑女河

被拉直的孟薑女河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頭不語。

 

馮老二舉起羊鞭,將羊群趕出了曆史

少了蘆葦,毛毛根,馬齒菜的河堤

像少了父母和炊煙的村莊……

 

在孟薑女河東岸,邊段莊一側

我已找不到通往河邊的小路

這路上有多少泥濘,就有多少幸福的秘密。

 

後來人,再也不會對著一條河憂傷了

一條沒有關節的河,再也不會疼痛。

 

鳥巢

……並沒有鳥住進來。

 

對於一隻鳥來說

行道樹上,人工搭建的金屬鳥巢

隻是個形象的比喻。

 

像一個死去的人,也有一個名字

你呼叫,卻無人應答。

 

但你不能說,形式是沒有意義的

那些閑置的空中樓閣

讓我在這個下午,不停地仰望……

 

萬物生

三月的桃花開了

再過幾天,櫻花也要開。

上個春天沒想明白的

這個春天,要再想一遍。

臘梅已卸掉身上的黃金

萬物有從容之美。

你看,毛毛蟲正模仿一片樹葉

枯萎的草尖上也有露水

它被我踩下去,又仰起頭

像一個老年人,捋一捋花白的胡須。

 

登山記

時間有自己的台階。

 

我們結伴而行

山頂,是我向時間發出的邀請函。

 

“你快,還是趕不上早行的人

你慢,照舊拖不住落日的腳步”

 

在龍架山,我用一小時交換山的高度

又用三十分鍾,把它歸還。

 

大海記

我想用一座鍾來模仿時間;用一艘船,來模仿大海。

 

此刻,我感覺不到時針和分針的跳動,隻有秒針在不斷撞擊

夜幕下的海

 

……空蕩,寂靜。但顛簸的船

透漏了海的秘密:每一滴水,都在咬緊牙關。

 

大海的盡頭是什麽?

在大連到青島的旅途中,我想到一本書:《悲劇的誕生》

 

時間是萬物的神。像風暴始於海的中央

我的每一次旅行都始於神的召喚。

 

點上一根煙,我就要經過村莊

這個村莊,也正在升起一縷炊煙。

 

一根煙的功夫,村莊被汽車拋下

我想:在一縷煙的地方,我呆了不到一根煙的時間。

 

一根煙熄滅的時候,一縷煙是不是還在飄蕩?

我這樣想的時候,已是很多年後了

 

我仍然記得這個無名的村莊

因兩種毫無關係的煙,竟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親近。

 

她們代表全部的孤獨和一部分的我

我一直在過剩下的時光

剩下的黃昏,剩下的照耀,剩下的晚餐

人也是剩下的

父親走後,母親是剩下的。

 

霍金說:如果沒有外力,事物總是向更無序發展。

 

我常想:這個外力是上帝嗎?

這樣的追問,耗盡了剩下的悲傷。

 

當我走後,剩下整個世界,剩下大海和星空

也剩下孟薑女河,剩下兩個女兒

她們代表全部的孤獨和一部分的我。

 

4票、詩五首 /沙漠

暗時光

……無可奈何時,就幻想分身術

或點豆成兵,旌旗遍地

製定綱領如咒語

在幾分鍾的時長裏,嶄新的時光,清新迷人

 

這多麽虛妄。

一個人以此得以平衡。隻有這樣,他才能吐出

能把氣球撐破的那一口氣

 

活著

乞討到這裏的人

一口“青田滿大水”

大地就長出了悲傷。每年夏季

那些老年人、中年人

在水患中扯出一條草繩

一頭係在門栓上,一頭把自己

拋向土色的遠方。那時

我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苦難了

他們訴說著——

就像試著給老舊的危牆

抹上一把泥那樣。

而我們又那麽貧瘠。

有些活著

隻是為了把苦難,卷紙一樣攤開

 

春風吟

江沒醒,魚已經按捺不住了

它們叩擊著冰麵,打開春天的大門

岸上梅花,一顫一顫的

是春風嗎?

它從冰封中越獄。它還虛弱

手腳還是涼涼的

在翹首的草尖,在惺忪的泥土

在石頭上,在籬笆內外

它一路招兵買馬

它們正在壯大

它們就要砸開,冬天所有的鐐銬了

 

清明

山上,墓紙如花

盛開與凋零,都是命運的隨機

擦亮天空的啟明星,在履行神職

給隕落者,另一種榮譽

硝煙蓬勃的年月,花朵與星星

消失在群山。新生總會伴隨毀滅

這偉大的理由,如同腐木上

長出新鮮的蘑菇

疼痛的泥土,是一位靈者

不斷拱出新的詞語,填充進一個人的一生

其它全是枝蔓。被歌頌和被審判的世界

在不斷磨礪中,因透明而呈現虛空

而虛空就是一顆自我修煉的珍珠

 

底層設計

時間展開梯度。目光向

絕處移動,楔入光和湧動的源頭

向下,大地的窮途與生機

綠色的火在淬煉石頭

陣痛到閃電的途中,需要一次風暴

按秩序分布的曆史

眼睛接受到的,被腦細胞加工

一些苗頭,不會和盤托出

半成品被敲碎,回到幽暗的隧道

在意念中廝殺,始終邪不壓正

新陳代謝不同於叢林法則

墓碑立起,經曆初生

黃昏托舉的雙彩虹,時間目睹的虛實

皆有線索指引。向下聚焦

草木綿延,藏起無聲的浪濤

 

(加5首)

星空下
在祖屋的天井,接受神話
接受老人的指引
星星那麽小,那麽亮
像螢火蟲停在幹淨的天空
後來,祖屋的老人們相繼離去
後來,天井也消失在白駒的飛蹄之下
後來,世事繁華
我抬頭仰望,卻找不到一個意象
配得上那麽簡單清澈的描述


終於讓自己鬆弛下來
甩掉了形而上的尾巴

一個把身上硌人的東西
磨掉的人,是不值得被跟蹤的

就這樣甘於被磨銼——越圓,越安全
那些銼刀,如同發光的定理

像神說:要有光
製造銼刀的人,說:要有銼刀

每一天我在哼著小曲,安度餘生
每一天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

發聲學
雖說本性難移
也得認清:
白天黑夜,土地與天空,逆風與順風

並且,練習技巧,藏聲於眾聲
大地一片雪白。我一身

圓潤。

做一隻鳥,隻隨同百鳥朝鳳
任何時候,都不可辨認出自己的聲音

階層
你與落葉,沒有界限
你投過來的目光,充滿卑微
我沒有躲開
我用更卑微的目光
迎向你
我知道,那是一枚落葉,渴望抱緊另一枚落葉
現在,你、我、落葉,組成的暗
和身邊的黑暗,形成了對比

我不會比一顆土豆強
一顆土豆,無法辨認溫室和春天
它受命於溫度。它唱讚歌
唱它獲賜的希望:過完完整的一生

我不會比一顆土豆強
常常因為窘迫中,看見懸在空中的一粒糖
就露出春天的喜色

土豆體內有武器;我體內竄著感激之詞

 

3票、詩五首 /南國杜鵑

想英雄

每次路過耙齒淩,我都會向裏拐一拐

這裏我指的是思想

就像那條向裏拐動的河流

因而耙齒淩的月色就更亮麗了一點

夜色也不那麽涼了

草蟲的鳴叫就更加委婉動人

那裏的紀念碑需要有人想一想

紀念碑上的文字需要有人想一想

想多一點

村莊的鬼火就少了,神靈就多了

想多一點

體內的少年血就多一點

那些模糊的文字就真實一點

允許一個人在春風得意時想,在窮途末路時想

想得像花癡一般,像狗熊一般

想英雄時,順便也想一下時勢

想著想著就過了南淩河

 

吳家灣的路像一群野孩子

吳家灣的路就像一群野孩子

歪歪扭扭的沒有個正形

有時撲通一聲就掉到沒有名字的小河裏

成了一條水路了

這也是讓魚兒迷惑不解的事情

如果迷路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要去向路邊的人問路

說不定他們也是迷路的人

也不要去向村裏的老農問路

他們的方言隻會增加你迷路的程度

讓你迷路

就是為了讓你在村裏多呆上一會兒

他們還喜歡鳥類蟲類,知道種什麽樹木

會讓天空因而變得更加曲折起來

他們有的是辦法

讓春天也迷失在吳家灣的花海裏

 

湖風吹動

湖風從湖西吹過來

像吹麥浪那樣吹動著湖麵

湖水泛起了波紋,波紋攪動著陽光

波浪到達了湖心島

把湖西的夏色也送了過來

湖風上岸了

繼續吹動岸上的石頭

石頭也泛起了波浪

湖風吹動著岸上的草木,每一片葉子都在翻飛

湖風最後吹拂著岸上的旗幟和早起的行人

先是吹亂了他們的表情

接著再吹就吹亂了他們的內心

 

易燃

秋一天比一天深了

林子一天比一天變得幹燥起來

木牌上寫著,要小心煙火

那些從樹頂透下來的陽光

它在雲朵裏頓了頓

在殘存的樹葉上頓了頓

有些光線從毛毛蟲給樹葉開的天窗中迸發出來

特別的刺眼

比火苗還要刺眼

我開始擔心起林子裏那些易燃的事物

比如滿地失去河流的落葉

枯枝

還有三兩個燃點很低的行人

 

白鷺知道

草木的深淺,白鷺知道

秋蟲熟了幾分,白鷺知道

蟲鳴有幾行幾列,這一點白鷺也知道

清晨的割草機是它們請來的

原野的弧度是它們用翅膀畫出來的

它們不僅知道白雲白雪是親戚

透過水麵還知道自己的前世

有人光著腳久久地坐在岸邊

皸裂腳底即將長出根須,白鷺就這樣遠遠地看著

這一點它們也知道

 

3票、詩五首 /閆殿才

十月桐花開

能在十月開花的,都不一般

都有向蒼天叫板的勇氣

 

那麽多的凋零,已經讓人間千瘡百孔

那麽多的生命,已然準備蟄伏

此時在蕭瑟的風中,撿到一抹紅,撿回一些

春天的尊嚴——

那些沒有辜負的等待。該是多麽幸福的事情

 

一樹桐花,遠離鬧市和春天

開在人跡罕至的山坳,開在

冰霜到來的路上

用一串風鈴一樣的紅

為荒草、孤石、落木、枯水

詮釋一段生命的永恒

 

像在楚布寺,手執念珠的住持

端一碗藏麵,緩緩講述,青稞的故事

執一本經書,默默超度,紛繁的人間

 

風帶來寒露的消息

風從山後,帶來寒露的消息

而這,恰是那些焦慮的葉子,和

尚未成熟的籽實

需要印證的

這跟南歸的大雁,急於把一些離愁和說辭

傾訴給那個叫故鄉的地方,是一致的

而我的鄉親,此時正把秋日的喜悅

鎖於眉間

他們把一年來的光陰、汗水和心血

濃縮成,一粒米的收成

哪怕之前有過暴雨撕裂

哪怕現在,依然要從泥漿和齊腰深的洪水中

摳出殘存的希望和種子

即便隨之而來的,是冰天雪地

他們依然堅信,上蒼最不會辜負的

便是他們這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

 

一些虛無

正是秋天。正是

吹來吹去的風,點明主題的季節

後山的那片柿子樹,由花開

到結著青綠色硬澀的果實

——這些連鳥雀都不喜歡的果實

卻在烈日和暴雨地摧折下

隆起多肉的果壁和黑褐色的種子

而風,恍如祖母手裏的蒲扇

一扇一扇,將這些青澀

吹成金黃。吹成,甜糯香飄的綿軟

此時的後山,埋著祖輩們肉體的土丘

安靜而祥和。那些立於墳頭的草

在秋風中站起又趴下,趴下又站起

最後終於靜靜地,伏於墳頭

同這些墜落的柿子一起

把一生的成熟,植入黃土

正如沉睡的祖輩們,這世間

仿佛來過,仿佛

沒來過

 

回歸

女人們搖著蒲扇,裸著上身,坐在

同樣裸著枝幹的老榆樹下

乳房如風幹的葡萄,低垂到

偶爾蜷起的膝蓋上

眉間,是風霜雕刻後的

慈祥、寧靜、安然

早已收隱了,往日的羞澀

身邊,嬉鬧著光屁股的孩童,三兩家禽,和

悠然而過同樣低垂幹癟乳房的老牛

 

夏日車過高原,我看到這老少怡人的美景

看到剝離了生活滄桑和無奈後的

回歸

而千百年,來自大漠的風,依然幹裂枯燥地吹著

黃土高原,依然堅強地聳立著

蜿蜒的河,還是那樣,寂靜地奔流著

 

篩子

樹冠是一枚,巨大的篩子

漏下

清風明月,陽光雨露,和一些蟬聲鳥鳴

——這麽多人間溫暖的東西

也篩漏一些,光陰和孤獨

 

這天早晨,也就是處暑的早晨

我看到,它漏下的,是自己的葉子

——這些濾過人間美好和雜塵的

奇妙精靈

我知道,這枚巨大的篩子,已經疲憊

它將在某一個霜晨,打開所有的篩孔

隻留下枯瘦的枝椏和茫然失措的流雲

彼時,那枚漏不掉的鵲巢

會替它稍稍支撐一下,裸露的

搖搖欲墜的天空

 

以上是獲獎作品

 

#

洞悉
我曾用一根枯木
在一堵土坯牆上掘出一個小坑
受到啟發的枯木深入鑽研
終於洞悉了牆內的一些人事
後來我從內向外窺視
我沒有看到那根枯木的去向
多少年之後那堵土坯牆坍塌風化
一切大白於天下
我幻想那個孔洞還懸浮在空中
洞內洞外不一樣的場景
我不覺得那是一股小旋風
負壓吞沒了枯葉與塵埃

草圖
也就是說
它還是個不確定的概念
僅僅是有那麽一丁點意思了
比如線條
初步具有了思維的某種走勢
格局也表現出
趨於完善的意向
什麽樣的地位與將來的運轉
也有了大致的著落
接下來僅憑空想
就真的出現一塊有板有眼的鐵
還要看用筆的走勢
能為線條避免多少曲折
必要的彎路
能走多麽通透多麽圓滿

一堆雪
隻是一個雪堆
還差一顆頭才能變成一個雪人
就因為還差一顆頭
大家就往它身上潑髒水
虛妄啊
為什麽不能把一個雪堆
看作是一顆頭顱本身
每一滴水潑上來都是一個黑窟窿
它眼巴巴瞅著潑髒水的人
黑黑的窟窿眼
越陷越深

秘密花園
傍晚我孤身一人去了那裏
身後突然刮來一股小風
它在暗中
輕輕拽了一下我的衣襟
就若無其事地停在光線昏沉的轉彎處
等我走到它身邊時
灌木叢環顧左右
小心翼翼向我微微頷首
好像與我接上頭的樣子
一陣低語後
頭也不回的陌路獨自淡出公園
我想喊停它
已經來不及了
我還沒有聽清楚
新的聯絡點是湖邊綠道
還是林中小路

廚房
廚房裏有三口大黑缸
一口水缸
一口糧缸和一口酸菜缸
我比水缸高出一頭
糧缸和酸菜缸比我高出一頭
水缸裏
長年泡著一盞煤油燈
糧缸裏
裝滿饑腸轆轆的過往
酸菜缸裏
泡著一塊澀澀巴巴的石頭
比童年還辛酸
外祖母把三寸金蓮
搭在糧缸半腰處
還是救不出
掉進缸底的另一個外祖母
我和舅舅們
把漫山遍野的野菜
全部填進酸菜缸裏
無論怎樣填
都填不飽一口酸菜缸
就舀一瓢涼水灌肚子吧
聽任煤油燈的小火苗
在空蕩蕩的肚子裏搖晃

#

木匠
我們一起做個木匠
將一棵樹木刨出無數朵花
看油墨的吊線
裁剪荒蕪,蝴蝶的傷疤

我們一起做個木匠
與生活打磨成相互嵌合的榫卯結構
安一把椅子
深入中年搖晃

我們忘記一棵樹木身後的懸崖
我們在一把椅子上
任憑風雨吹打

郊外
放逐成一隻巡鷹,我不想再提及悲憫
野兔成群穿過楊槐林
一件惡性的事件就此發生
把我釘在茂密的混交灌木胸腔上
殘忍地向一個兒童展示貪婪
向春風豎起墓誌銘:
在水草豐美的土地
被大量看管土地的人所不恥

霜降
有什麽可形容,更冷而已
我坐在心中的龍眼與晚稻
目送黃鼠狼抓走一隻柴雞
魯源村關門閉戶的時間很早
萬物萬靈都在防寒

多好聽的一個詞
年年我需要它
世間隻有大片大片的白
大片大片的冷

才有更需要糧食的人
才有降生糧食的土地
大片大片,關聯起來

大地
雲撕下棉質的肋條
敷紅色的火山灰
原住民奇異脫逃,戴著鯊魚的頭套
我的胸腔塌陷,櫸樹這個亡命徒
讓我甘心地昏迷
孩子啊,雪是否下在你孤單的羈旅
羽絨是你母親的淚滴
拆解北方也拆解南方
我們的不得已僅是造物主最後的顧憐
如果你可以從溫度的煉獄回到家園
在碳色藩籬上擰動一把被眷顧的鑰匙
在魚類的屍身重建故居
就原諒一棵櫸樹與無雲的天空
是它們盡量采集了我們的細胞
至於燭火與消失的晚餐
作為你的父母,我們允許你
握著一把查明真相的長劍

十二月
遠遊的鮫人有一雙漿
鹽水掠過冰層解凍線路圖
我回更北的北方
要把陡峭的五官消融成
平原上的晚稻
在溫良的黃昏迎風低頭
和緩行的牝馬
奉獻出糧食和越冬的體溫
我的族人是一群鄉紳
在臨春時點亮木倉的油燈
盤算,納新
把陳舊的風沙和黍稷念出聲音

活著

夜未央,落雨的華燈街
的士車躍入
無數蝴蝶領結與粉色高跟鞋
他拒絕了每一聲問詢中的疑惑
稀疏的發抵擋著這一刻的滂沱
這是他無數次延長了工廠的鍾聲
懷揣超重的定額走向出租屋
城市大雨漲滿了五味子
遠方的妻在線型的手機玻璃
又傳來新訊息,九歲兒子的假期
最後一輛出租車飛馳而過
濺出整個城市的巨大水花
他像曾經山雨中的一隻蜢蚱
躍過高低起伏的山坡
那樣生機勃勃

柏籽
公路上沒有曬柏籽的人
柏樹籽作為觀賞經濟
被剝奪了農作物的目錄編製
秋天將會多麽漫長啊
那些一逢秋就縱橫山穀的
是我的鄉親
他們隔著鐵絲網的藩籬
提著一把鏽鐮

咖啡館
咖啡館陷在沉默中
甜菊糖苷返出草本的氣息。半苦的少女
坐進調味品,歲月的虎紋與薔薇枝
漂浮。窗外大雨驅趕落難的人群
咖啡館是一個旁觀者,開門關門
和男人交談,聽女人痛慟
流水大成了一副皮筏,在低勢處
卸下人間。童話森林消解了玻璃杯
我們脫水,而咖啡館已經沉淪
這一個午後燃燒了我的毛發
本質的,鮮活的
一枚可可豆的原鄉,生來質樸
咖啡館的主人是一個先哲
先將自己打烊
一隻鶴是他的妻子
他們收獲銀器
用以購買更多的濕地

父親
我終是你的不義之財
終將被丟失
綠皮火車上的原煤寄往貧窮之所
此後你不知我的燃燒
在何地孤單,又寒冷

出生地藏著你黑色的影子
如此盲目的墓誌銘
貪心,黑色金子割掉呼吸
那麽暴露地占有欲
激怒命運之繩

你該放逐我前世的人形
該放逐我們短暫的照麵
你從沒為黑色的我而愛過
你就一直年輕
我就不必
如此地蒼老

鴿子
它充滿了象征
人們在教堂的屋頂觀察它
在婚禮或告別的儀式

我隻在我的祖國雷雨之後觀察它
在雨花石滌透的光裏觀察它

它的前世鑲著彈片
它的痂那麽黑

 

2022年度詩歌獎“創作獎”

3/5票、詩十首 /薑華 

曾經

春日,去山坡上剜野菜。我能從

綠植身下,刨出草葉的屍體

坐在枯葉上,如坐在先人身上

 

落雨時,我會擰幹春天裏水份

把她裝進一個玻璃瓶子,讓往事

在裏麵發酵,退回我的原形

 

記憶裏,我曾經帶給春天苦難

有時沒有。也曾經帶給春天

快樂,有時沒有

 

在這個青草氣味迷漫的夜晚

一個人行走巴山,隨手扯下

滿天繁星,戴在頭上

 

空曠

植物們喜歡把一生的榮耀,舉在

頭頂,像生意人舉著廣告牌

那些在黎明前遠行的人,錯過了

季節,大多都沒有回來。每年

按時回來的,隻有莊稼和草

 

9月,在我的老家開花莊村,那些

成熟的玉米、水稻和豆類已然歸倉

裸露出來的土地,掛在山坡上

像一張張風幹的牛皮

 

大雁收拾好行囊,再一次準備遠行

雲團運送來的雨水被反複指認

身前或身後,有些事物正在消失

有些事物永久的消失了

 

我這一生的作業,都是抄襲。有時

抄襲別人,有時抄襲自己。就像

植物在抄襲身世,複蘇抄襲枯萎

就像離開,有時也許是一瞬間

有時也許是永遠

 

讓座

在公交車上。我為自己60歲後

還能給年長於我的人和孕婦

兒童讓座,心懷敬意

 

可是我顛簸的前半生

卻經常為一個安穩的椅子

或凳子,焦慮、不安

 

行進中的公交車,把我

用舊的身體甩過來,甩過去

如我搖晃不定的人生

 

36年前,在浦東一輛公交車上

我因故未給一位孕婦讓座

至今成為我記憶的汙點

 

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加倍努力

把人生的這些羞愧和殘缺

在下一個站台,逐一排出

 

片斷

初冬,放羊歸來的我,被一場雨

和寒冷,取走了身上所有的火

 

我放羊,羊也在放我。那時候

草和糧食一樣稀缺。我饑餓羊也

哭著喊餓,像我4歲的弟弟

 

母親給我換上幹淨的布衣

從灶洞裏取出一個熱呼呼的紅苕

遞給我,對我說,餓了吧

 

1969年冬天,我剛剛9歲。第2年

母親就走了。如今,想起往事

我拿紅苕的手,仍在熱著

 

身體內暗疾,隻有自己知道病根

有些疼痛,上帝也沒有處方

 

出門在外

我經常出門。有時主動,有時

被動。就像路上一粒石籽

被過往的風,踢過來,踢過去

偶爾也會有一隻手,把我

撿起來,當玩具,也當武器

擲過來,擲過去

 

風雨過來的時候,我會選擇

順著風走。有時也會走一些彎路

晴朗的日子我會自己做主

去人民公園曬太陽。或者坐上

任意一輛公交車,在這個城市

阡陌裏,隨便轉一圈

 

我是一個卑微的人,身上沒有

任何標記。出門在外的日子

沒有人能窺出我的表情。有時

感動人,有時被人感動

 

減去

從現在起,我要用減法。減去被我

揮霍的時光(生病時間可以忽略)

減去人間的所有悲喜,減去一把生鏽

刀鋒上,那朵前朝存放的桃花

 

減去我的先人、爹娘、同學和朋友

減去路旁一棵野草,一聲鳥鳴和鄰家

那位投河的14歲少女。減去恩仇

苦難、血緣和貪婪。減去愛

 

減去曾經吃過的糧食、魚肉、蔬菜、水果

和毒藥。減去用謊言捏造的麵包

減去地震、海嘯、洪水、火災和瘟疫

減去今生和來世。減去苦

 

減去故鄉、村莊、方言和走過的路減去

上院劉奶奶長年的咳嗽聲、二槐家

孤獨的黃狗和漂泊在異鄉的遊魂減去

他們的藉貫,姓氏、身份和母語

 

最後,請減去我。一件被風雨、悲喜

疼痛、兒孫和債務糾纏一生,四肢

乏力,年過花甲的無用之物

 

山宿

今夜,我隻是想用借代這個修辭手法

來形容一座大山,對理想的壓迫

許多人在黎明前已經作古

 

我這一生,也失去了許多。比如

一座歪著頭的山。卻無法與你雷同

苦難也許是最後的晚禱

 

拿什麽獻給你。我一無所有

隻有發黴的骨殖。隻有身體在穿過

黑暗時,羽毛落地的歎息

 

老宅

我聽見孤獨正在慢慢長大

如老宅房頂的瓦鬆。祖奶奶

破鑼一樣的咳嗽聲,每晚從

廈屋斑駁的花窗魚貫而出

 

300年前漢水中遊一戶望族

已先於西漢修築的東城門坍塌

方言許多年前已被篡改

往事如沉船在敘述中逐漸明亮

 

現在唯剩下骨頭和故鄉。骨頭

早已鈣化,故鄉退為傳說

 

在漢水下遊江漢平原,幾滴血於

一場戰亂中走失。誰能抓住

明末那艘木船的攬繩

 

佛手

我佛慈悲。關健時會伸出手

把一個墜下懸崖的人,拉上來

一片喬木發出驚叫

 

年輕時,努力剔除身上雜念

選擇去南方出家。試圖用

最大的善抓住因果,普渡眾生

 

生活的壓迫,許多人一生都在喘氣

佛的手掌裏沒有糧食、金幣、江山和女人

隻有悲憫、智慧、善和爰

 

黃蓮

臨水而居的男人,中了春天的桃花蠱

那位叫黃蓮的女子,小隱於山野

蜜蜂和蝴蝶讀完莊子

又愛上了南天竹。此物除燥濕

敗火毒,還能讓人靜心

 

門前一窩劍蘭,身上的鋒芒讓人心虛

修練多年,我仍不及一棵草的胸懷

經常被名利、愛,甚至一口氣

追的心浮氣燥。苦難也是一劑良藥

如黃蓮。那一味能破解人生

 

鄰家翠兒已死了三個男人

且無子嗣。村裏人稱她為掃把星

我向母親問一味草的命,可是

母親在天上,灌了我一口苦水

 

佛說,眾生皆苦

“苦到極處,甘甜就會逆流而上”

 

3票、詩十首 /周焱

從縣城到佛影鄉

還有七十公裏山路

山是大山。路是土路

沒有座位的超載乘客

中途下車的地點

由臨時交檢點的位置決定

他們被趕下車。步行……

直到追上自己的行李

 

為病毒

單獨建一個王國

我願意做那片領土的界河

用我奔騰的軀體

把它永遠地留在

燈火的對岸

雪峰以北

陽光陰影的背麵

它喜歡孤獨

我就讚美它的孤獨

它不甘寂寞

我就送給它雲朵、青草、歌聲……

還有 滔天巨浪

 

給母親拍照

她站在油菜花中間

我蹲著,離她兩三米的地方

她讓我不要把手機拿得太低

都快接近地麵了

我沒有告訴她

我想要拍出這樣的效果:

身形高大的母親

被齊腰的花海 簇擁著

那是我從一本拍電影的書裏學到的

為了把英雄和大佬拍得偉岸高大:

攝影師趴在地麵;在那些大人物麵前

挖一個坑,手持攝像機 跳進去

 

地壩裏燒烤

土豆、苕皮、竹筍、蔥、茄子

豬肉、牛肉、火腿、雞胸、蝦

嶽父、兄弟、兒子兒媳、孫子孫女……

外侄女兒以及我

沒有人問屋裏肺癌晚期的男人

想吃些什麽。他從城裏

搬回這好多年沒人居住的農家院子

她的妻子隔一會兒就出來問一下大家

需不需要加佐料。最近的一次出來

是說屋裏有油煙。她讓我們

把燒烤架子往外麵挪一挪

我們挪了挪。隔了一會兒

又挪了挪

 

鼠藥

老鼠走過就死

聞一聞就死

一分零六秒就死——

說起他的藥,他說

多麽短的時間呀

根本來不及

在你的地盤兒撒野

巷子裏。我沒買他的藥

他也沒說那“一分零六秒”

是怎麽來的

但我能想象它的短

短到鼠鼠們可能真的來不及

回顧自己的 一生

 

在殯儀館找水喝

工作人員說這裏不賣水

轉了一圈

隔著鐵絲網

看見一個兜售飲料的大姐

正從殯儀館外麵的土坡

放梯子

她把我從殯儀館裏麵

接到外麵。交易完成

又把我從殯儀館外麵

送回 殯儀館裏麵

 

下井

繩索和吊籃

載著我

滑向深井

亮著的礦井口

像一隻四四方方的風箏

光線照亮的那一截繩索

是我放風箏的線

光線照不見的

還在黑暗中延伸的繩子

是風箏 放我的線

 

沿江漫行

江水和古鎮相遇的

上遊崖壁

“收埋浮屍”幾個大字不遠

就遇見亂石堆上

供奉的水觀音

她的廟很小

拜的人

都得在廟外

太陽正曬著她的臉

望著緩緩流過的江水

離水很近的她

看樣子也被淹過

 

妻子在茶山上擺拍

最自然的

是踮起腳尖

陽光滑過她張開的雙臂

從指尖緩緩流下來

一粒茶,在我們的杯裏

也是這樣放鬆的

 

我的家不在四川平昌的山村

我的家不在四川平昌一四七趕場的集市

我的家不在四川平昌和一款白酒同名的縣城

我的家不在成都、南京、邯鄲、沈陽

——那些我工作過的城市

我的家不在重慶

不在重慶市沙坪壩

我的家在一個女人那裏

在那個女人生育的一對兒女那兒

在兒女們喊我父親

或者誰也聽不懂的咿呀裏

我的家在我身體裏遷徙

頭頂一顆巨大的恒星

 

3票、詩十首 /遼東天賴

聽雪

你肯定沒聽過

樹枝在雪中折斷的聲音

那時我還住在山裏

雪下得大,黑暗裏的一聲哢嚓

要到天色大白時

才能找到傷痕

父親偶爾在深夜歸來

由遠及近的咯吱咯吱,多麽好聽

那時還不知道

他一腳腳踩碎的是雪的屍骨

不知道這世上

有些聲音也讓人心疼

孩子,此刻我們隔窗聽到的嗚咽

其實是風在歡唱

推門出去,那些細密的“沙沙”

才是雪的遺言

這一切你肯定還不會在意

當然也不能理解——

再渺小的死亡

也有著清晰的回聲

 

天終於晴了

說這話的時候

對麵陽台上

晾起了剛洗的衣服

積了幾天的水窪慢慢縮小

昨天還在詛咒的烏雲退去

天藍得忍不住要讚美

背陰處的土路依舊潮濕

而清新的味道消除了

不久之前我對泥濘的憎惡

你看愛恨多麽含混

轉換又多麽迅捷

剛剛我們碰麵時都在說

終於晴了哈,終於晴了

那種愉悅的情形

就像前些天在兩支傘下

我們都在說

終於下雨了哈,終於下雨了

 

停電

停電時我們躺下來聽故事

黑暗正好可以

烘托出恰當的氛圍

故事要神乎其神才好

越荒誕才越正常

都是些書上沒有記載的段落

古舊一直會帶來新奇

黑暗是多麽完美的紙張啊

可以讓我們

在上麵隨意塗畫想象

直到一切安靜下來

直到月亮掛上中天

它已是村莊裏唯一的燈盞了

卻能把每個夢都照得通亮

此刻月光又把屋子灌滿

我瞪著眼睛用力想

還是想不起那些故事中的細節

就像我在黑暗裏不斷劃拉

卻怎麽也碰不到那根

懸垂的燈繩

 

煙柳

你手指的那一溜愈遠愈淡的

柳色,不是煙

它們讓整個春天變輕

自己卻並不消散

有人在柳樹下點起一堆火

殘枝敗葉上,煙在四處奔逃

煙不是火焰的遺物

那些最終成為養料的灰燼才是

有關柳樹的事物

柳笛是重要的一件

它也分為兩部分:

彼時你吹出的聲音

飄散在風裏,算是一陣煙

而留在心上的,則是童年的遺物——

多好的一隻門鈴啊

每次你不經意間觸到它

都會聽到一扇門,在輕輕開啟

 

過新開嶺

這道嶺

其實已通行了上百年

在界碑處停下

這邊還是故土,再往前就是他鄉

秋蟲一叫

寂靜便擴大了幾萬倍

蟲兒們才不管什麽界線呢

這邊也唱,那邊也唱

聽不出方言的差別

風也一樣

這邊跑一陣,那邊跑一陣

多麽公正的秋風啊

百年前吹落葉,百年後也吹落葉

 

用力

梨花用力開的時候

你在果園周圍

用力釘木樁

梨花太用力了

幾天時間,就碎成一地雪

你不理會這些

一直在用力釘木樁

要把不斷擴大的果園

緊緊圈住

我也是後來才發現

你釘的最後一根木樁

就是你自己

你太用力了,把一整根

都釘進泥土裏

那些木樁啊,連風也擋不住

它們時不時就闖進來

吹掉幾個

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點兒也不必用力

 

藍鯨

你總能聽到它巨大的歎息

來自忽近忽遠的某處

你有時羨慕它

沒有國界的約束

又因它的漂泊心生悲憫

你總會想到它和你

麵對的是同樣的問題:

怎樣活著;為什麽活著

如同麵對無處不在的暗流

和自身翻起的波浪

如同浸在同一片水域

接受相似的侵蝕與剝離

你總能看到那一幕——

它高高躍起,長出一口氣

無邊的水麵浮光亂濺

那些碎銀,它碩大的胃

也不能一一收盡

也許隻有奔向的夕陽

才能填補身體裏的缺口

又一次安靜下來

波濤還將在黑暗裏悄悄湧動

那遼闊的孤獨,叫做大海

 

伐木記

父親和我剛剛放倒了

一棵大樹,轟隆一聲

把齊膝深的雪砸出一個大坑

我看著父親用斧子

砍掉多餘的枝椏

羨慕他有使不完的力氣

我還小,他還年輕

我們尚有很多不明白的事

大雪如鵝毛,人間了無痕跡

要下得山去,才能看清那些屋頂

運回去的木頭有很多用處:

可做糧倉,可做牛欄,可做房梁

可做棺木......

用過的木頭已經死了

沒用的樹根還在山上活著——

這是很多年以後

忽然發現的事

 

庚子清明書

想起大雪。樹枝折斷。

多少人沒有回來。多少人

走得匆忙,來不及收拾齊整

雨一場一場地哭

柳枝在悲傷的間隙裏綻發新葉

遠望薄霧一般

仿若對消逝之物的輕描

陽光再次開始修補的工作

牛羊還在吃草的途中

一陣風,又一陣風吹過去

那麽多的陰影搖晃不停

一個人拔完了墳上的荒草

坐下來,想起對麵坡上的野梨樹

野梨花雪一樣白啊,白白地

落在野地裏

像無人認領的骨灰

 

烏克蘭正在下雪

每一片雪花

都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隻有粉身碎骨的命運

隻有一個結局:白

之後化為虛無

它們隻是投身於一個事件:下雪

具體一點,會冠上一個地名

比如烏克蘭

我在新聞圖片裏看到

烏克蘭正在下雪

看到該死的雪像一塊該死的白布

覆蓋著不該死的人

沒有一場戰爭是正義的

每一具屍體都讓世界冰涼

不知他們是誰

是哪一部機器上的零件

唯一確定的是他們

都是母親的孩子

每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

都會念著喊了多年的乳名

心裏堆滿大雪

曠世大雪啊,該死的大雪

 

2票、詩十首

羞於山水說出自己的名字

一座山,有自己的體形,和乳名

一片田土,有自己的名字,還有自己的水源,和落日看顧的時間

一條河不同的地段,也有自己的相貌特征,和小地名

 

在我的故鄉,小小的塔裏

那些山的乳名,那些田土的名字

古苗河的一個個小地名

不知從哪一年叫起,一直叫到現在

而這方山水曾經聽過的人名

有的被古苗河水背到很遠的地方

有的被星星拿去當了螢火蟲

 

清清的河水,令我一次

又一次,反複審視自己的麵目

指尖上的泥土,讓我害羞

說出,自己的名字

 

在花垣城,我心如此平靜

購物,看病,吃早餐,參加親朋好友家的紅白喜事

至少可以關注熟人,而又被熟人關注

 

獨自散步時,有些地方至少還可以重走一遍,搖一丫搖過的樹枝

有話無處可說時,至少還可以坐在母親的墳邊,和一片草葉說話

 

邂逅江姨

喜歡她八十多歲的笑容

依然保留三十多歲的節拍和燦爛

 

許多陳年舊事,經卷一樣緩緩打開

我們則是那些依舊散發墨香的字和詞

組成一個個蕩開歲月的段落

 

大樹下,坐在江姨的旁邊

靜靜地看著清風翻動樹葉的

光芒頻頻地跳躍在江姨敘舊的音符上

 

我的母親,又活了一回

 

青瓦辭

一片青瓦,被一雙手從瓦窯裏捧出來,又被舉過頭頂,放在屋上

就神了——

 

起屋建房,堂屋中心的地基,一杯五穀雜糧,蓋上一片青瓦

一家人豐衣足食

 

母親去逝,孝子披麻戴孝,砸破三打青瓦,母親西去的天門,就打開了

 

破碎的瓦片,仁義,最終

以土的骨頭回到土中

 

山坳坳的歌謠

山坳坳那麽多,那麽平常

彈弓,馬鞍,牛枷,木叉叉,下套子,抄近路,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

學了它,想到它

 

山坳坳那邊灰朦朦,空蕩蕩,什麽都可以放進去

初戀,鄉愁,夢,種子,憨笑……

 

什麽,都可以從那邊取出來

可以取出白雲和羊群,取出一座寺廟,一片沙漠,一條河流,可以取出

一枚花蕾的萌動聲

 

據說,我母親當年就是拿一個撮箕

從那邊的河裏把我撮來的

 

過繼

在河邊燒香,燒紙錢,念念有詞

拿供品在青煙中轉圈

 

我的生辰八字並不缺水

但我還是把自己過繼給一條河流

當幹兒子

 

我念我的新名字

念給岸上的草木聽,念給

河裏的卵石和沙子聽

隻把原來的影子

留在岸上

 

又一次在河邊

一滴水,一個人

 

古苗河,那麽多的河水

像那麽多的人有說有笑款款走來

連續不斷,走不完的,走來

他們看見我站在河邊,掰一個月餅

一點一點地放入流水中

有的舉手,揮成一朵浪花

有的在回水中,給一個莞爾一笑

有的大老遠就雙手合十

平和而又專注地,一步一步走來

走來了那麽多人,走過了

那麽多人,卻沒我要等的人

 

我怕眼睛看花了,看走神

錯過一年一次的團圓

於是,我把頭沒入河水中

“嗖”的一下

一滴水潛入我的耳洞

她告訴我

她是我的母親

 

在曠野中

青山綠水如此的親切,天地之間又那麽的慈悲和遼闊

一個人在曠野中

一粒毛毛雨滴落在一根白發上的安慰

相當於地麵

托起一隻腳掌的囑咐

 

一如往日

一位老婦人在水泥院子裏掃地

她的動作那麽輕,掃過了一下,又重複

掃一下,仿佛有些什麽掃也掃不掉

 

夕輝照耀她歲月壓彎的身子,也照耀著

大門,和一把空著的木椅

 

院子前沿

柿子紅柿子的,桂花香桂花的

兩隻狗,玩著摔跤遊戲

 

三個男人一個兒子

真正的父親,從沒聽過兒子

在娘肚子裏蹬腿

 

戶口上的父親,帶著兒子

在田坎上滾鐵環、抓鱔魚、粘蜻蜓

離異後,最終用生命的代價

留給兒子一筆賠償

 

兒子結婚,無兒無女的繼父

接受一對新人的叩拜

 

2票、詩十首 / 閆殿才

河堤

河水流過村莊。我的祖上

——那些曾經篤信上蒼的人,學會了彎下腰身

他們引渠。搗土。躬耕

把荒涼的灘塗,稼穡成,鬱鬱蔥蔥的希望

春日,星星點燈的晚上,河道完成

由冰及水的蛻變

伴隨著,有一聲沒一聲的蟲鳴

在播種完最後一畦土地後

他們開始沐浴。打夯。修築堤壩

像改造荒灘一樣,改造河道

像整飭,頭腦中原始的混沌一樣

把充滿野性的河水,一遍一遍,導入溝渠

直到將自己,最後一絲力量,包括彌堅的思想

全部砌入河堤

 

我的祖上們,就這樣,一代一代,在河水的濤聲中

學會了,柔韌和堅強

他們把耕田,做為一生的修行

而倔強綿長的河堤,則是留給後人

世代相傳的譜書

 

留守

沒有人注意,一條河流的幹枯、顫栗和悲傷

那早已被時光蒸騰的

河床,㿏裂如,幹癟低垂的乳房

而堤壩這個,腰背微駝的老人

依然蜿蜒綿長

河床是它的道場。它用一生的參悟

守護著,山上來的、天上來的、自身生養的

各種各樣的水

一一它的子子孫孫

教給它們,蜿蜒、曲折、中庸、悲天憫人

教給它們,澎湃、激昂、勇往直前

 

當所有的水,完成,奔騰、蒸發、漂泊或流浪

所有的美好,成為過往

隻剩下這幹枯的河床

和年老失修的堤壩,依然堅持著

對時間和空間的

留守

 

轉場

風沙之於大漠,是河道消彌積澱下來的鹽堿

之於雪,是一場,未經約定的流年陳釀

 

十月肅穆。轉場的牧馬和羊群,如奔騰的銀漢

而葉落如雨的胡楊,再次加持一身的靜篤

喧囂遁入塵埃。布爾津河在等待

來自西伯利亞,趕場的風

千回百轉的牧聲折斷

一半隨了風,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流浪

一半隨了胡楊,三千年的根植和不忘

 

落日孤懸。在阿爾泰山之巔,時間突然靜默

它為這場揚鞭牧歌,延續了

黑暗的火種。牧羊人歌聲再起

朔雪和寒風,在冬不拉的羊腸弦上,流淌成

夜的音符

 

秦腔

八百裏秦川。聽秦腔

秦嶺上,排山倒海的鬆鳴,算一個

九曲黃河,滔滔不絕的濤聲,算一個

掠過黃土高坡,激昂或激蕩的風,算一個

 

初春老窯洞

忽明忽暗的孤燈下,伴隨著二弦琴

篝火旁剛剛誕下的小馬駒

稚嫩、喑啞、幽長的嘶鳴,也算一個

 

岡仁波齊

凝視過月亮的眼睛,也凝視過你

澆過桃花的水,也澆過雪蓮花

拉過《二泉映月》的弦,也拉過,《冰山上的來客》

溫暖岡仁波齊的神光啊,也溫暖,轉山的眾生

 

絕唱

在山穀中呐喊的,有攀上峭壁的岩羊

也有,從山頂俯衝下來的鷹隼

 

它們用最原始的方式,將生命

重疊在同一個海拔

 

它們的歌唱,雄壯、淒厲、決絕

窮盡畢生之力

 

此時,臥佛寺的晨鍾,剛敲滿十八下

而那個叩長頭的人,還在晨光的熹微中,匍匐

 

養蜂人

天生有一雙,尋找春天的腳

花朵開在哪裏,腳步,便伸向哪裏

春天的大門,他叩一環,花叩一環

 

天生有一雙,分割甜蜜的手

春天那麽多的情,風傳一半,蜂傳一半

采回的蜜,他留一半,蜂留一半

 

養蜂人是候鳥

蜜蜂,是他探尋春天的信子

 

錯過的夏秋冬,是歲月

在他身上蛻去的

 

黃河謠

從四千八百米下來,一直在地平線下盤旋

一直保持,謙遜的樣子

生於高原,學會了堅韌

所以淩峭的犛牛,學會了低頭

 

過黃土高原,一頭紮進渤海灣,淨完身

還是當初的清澈和明亮

經曆過渾濁和黑暗,學會了隱忍

所以逆流而上的鯉魚,學會了躍龍門

 

飲過黃河水,胸腔裏

至今還在澎湃。所以無論走到哪裏

都敢舉一隻,搪瓷大碗

 

母性

打碎的陶罐,被遺棄在屋簷下,蓄滿雨水

 

像那本舊書中,失去孩子,被拋棄的老女人

 

打碎的陶罐,現在開始喂養,烏鴉、螞蟻、毛毛蟲

這些泊來的孩子

 

牧人歌

羨慕風。再高的山,也能越過

羨慕山峰。滿頭白雪,還在等

 

拉姆偎著氈房,看,雲過山岡,雲落溪旁,雲遊遠方

小拉姆,追著乳羊

 

翻過唐古拉山,歸來的占堆還在跋涉。

他後麵的犛牛,馱著:茶、鹽巴、青稞米和一個洋娃娃

 

他前麵,飽飲雪水的油菜,剛抽出新苔

再前麵,翩翩的蝴蝶,已撲向格桑花

 

2票、詩十首

隱秘的低處

雲居山隧洞,從頭到尾,一下子就暗下來

適應了明亮的眼睛,瞬間暗視

 

我點了腳刹車,瞳孔收縮,手掌沁出冷汗

寬暢的人生突然收縮,出現窄門

 

飛馳的時間

有了瞬間瘀滯的遲緩

 

一個人,在陰暗的隧道一側

半截身子露出窖井,把一根長長的電纜

 

送入隱秘的地下暗道。不遠處

另一個人,轉動絞盤,把它送往更深更低處

 

一道殘陽

你來的時候,我一定還醉著

今天的酒尤冽,多貪了兩杯

茶湯兀自在壺中滾騰,吐出青煙

 

鳥鳴如搗鼓,敲打茅簷

古鬆與巉岩各自守著內心的雲朵

對於孤獨,它們所見略同

 

你可以自個兒沏一壺好茶

如果想聊聊天,也可以找

左邊的溪澗,右邊的芭蕉

 

——它們都是我的知音

這個時節,山竹不斷練習落葉

露出了刺。還未下雪

 

我的須發已白。梅花也沒開

你走的時候,門旁竹杖請帶著

人心比山路蜿蜒,當心滑倒

 

如果黃昏,一道殘陽掛在西山

你可以揮一揮衣袖

幾點霞光,算是我送你的禮物

 

群山

如果夕光不慌不忙漆著峰頂孤獨的寺廟

黃昏的緩慢是有效的

山上的風

也不急於往山下吹

 

留白處絕壁斷崖生出

掛角的褐色岩羊。像幾粒緩緩移動的經文

慈悲和警惕

讓它豎起心葉形耳朵

 

如果高高在上的群山

俯下身來

伸手條分縷析自身的皺紋

 

月光的緩慢是有效的,低矮的人世

心生喜悅的人

要遠遠少於

心生悲苦的人

  

偏頭疼的下午

能讓我分心的事物不多

偏頭疼是一種,酷暑是一種

芭蕉的頭疼會是怎樣?

它會雙手捶打、按摩太陽穴?

中暑的岩雀會空中踉蹌?

像失事的飛機一頭載下?

 

在某個走神的下午

偏頭疼讓我絕望,酷暑加重了

我頸椎病的眩暈

一個下午都害著偏頭疼

以及偏頭疼並發症——

一首下午的詩,無論怎麽寫

都呼嘯著

文字的烈焰和頭痛欲裂

  

緩慢的秋

她的緩慢,像

落葉心不在焉,全憑心情

緊一陣緩一陣,沒有規律可尋

 

她的姍姍來遲,像

裙擺被一雙無形的手拖弋

 

她的白鷺和晚霞,像

往事站在恍惚的樹杈上恍惚

不遠也不近

 

一層層落葉,一顆顆露珠

像她後知後覺的信函

 

每一次閱讀,文字緩慢,星光遙遠

她可能來自未知的天上

也可能來自一隻抽絲的繭

 

白雲與枯荷

湖麵投影的白雲

跟江麵的枯荷

不知是古人,還是今人

 

有的枯荷

站在白雲上,像人在舟上

白雲不動,枯荷也不動

 

有時白雲在走

枯荷留在原地,像分道揚鑣的

兩個人

 

一個人棄舟上岸

一個人枯守寂寞

 

密林深處

所有鳥叫蟲鳴,我不能分辨

置身海洋,我的飄搖,隻是

一枚落葉的飄搖

 

所有的命運,跟枝葉一樣

南風來,向南搖擺

北風來,向北搖擺

 

密林深處,落葉隻為證明

還會有重返的時光。我們不一樣

當我們離別,樹幹就枯萎

  

七裏村

不說野蒿亂如麻,新墳覆蓋舊墳

不說石缸綠苔葳蕤,不見挑水人

不說收割後稼杆的頹廢沮喪

不說三五房舍孤僻

炊煙陌生,牛羊稀少

隻說夕陽西下

一個老人

蹲在牆角,跟屋簷下檁梁上

倒掛著的犁鏵一樣,眼中發出的

生鏽的光

 

雲居山之巔

抖落的半生風霜

榛子般掛滿青杠林

銀杏果和銀杏葉也不知是誰先落下

鋪滿了一地金黃。一生向往的月光

和星辰,眾神般端坐我頭頂的夜空

這是距離最近的一次

我到達了一座山的巔峰

俯瞰塵世蒼茫如浪,輕拍雲崖

萬家燈火依次綻放。我有須臾的恍惚

覺得所謂崇高,不過是一座山

同時擁有了人間的煙火

和天上群星的璀璨

 

好意

如果雨再大一些,或小一些

傘就變得可有可無

暴雨和微雨總有辦法弄濕一個人

傾盆和滲透——類似

豪放和婉約的兩種風格

 

我心無掛礙

風物本善,況且絕大多數

雨不大不小,一麵移動的屋簷

足夠我氣定神閑地,出沒風波

 

 

 
 
 

所謂愛情
無非是一個善於鍾情的男人
遇到不善懷春的女子
從來世上男女關係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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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tern2的評論:
嗬嗬,不敢當,問好桐兒。
tern2 回複 悄悄話 哈哈。。。
問才子好。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美麗風景的評論:
當然,最重要的要相愛。美景周末快樂!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小小婷的評論:
要天賜良機。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nuts000的評論:
情史。
LinM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九月獨處的評論: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九月寫得比我好,要多寫啊。
美麗風景 回複 悄悄話 :) 愛情, 應該不止相遇, 還得相知, 還得相惜:)
林木兄周末愉快!
小小婷 回複 悄悄話 刻骨銘心的愛情可遇而不可求~~
nuts000 回複 悄悄話 反之就叫豔史了?
:))
九月獨處 回複 悄悄話 林木兄,俺堅決反對,鬥膽改寫一哈-----

所謂愛情
真正是一個善於鍾情的女人
遇到憐香惜玉的男子
從來世上愛情童話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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