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冠軍,和得票多於1的
《灰燼 # & /南道元
這世上最小的事物
生前蒙蔽我們的雙眼,生後將我們掩埋。
一把火死去,留給世間的結局
與我們殊途同歸
但灰燼並不全都與死亡有關
它的無處不在源於渺小。
就象烏鴉永遠帶著黑暗飛。
一粒灰,沒有
棲身之所。有時落在搖擺不定的睫毛上,
有時出現在一束光的慷慨之中。
我們不得而知——作為時間的記錄器
它是怎樣表達
時間的陰謀或坦蕩。它總是
意味最後的時刻
卻在一開始就形成完美的世界。
《我是一塊鐵 # & /黃孝聰
我已經習慣了像一塊鐵一樣
生活,大多數時候沉默寡言
偶爾遭受命運的撞擊
發出沉悶或者清脆的聲音
我接受了,榆木腦瓜
一身鏽跡。在大地上行走
我也是土地的一部分
人總要回歸大地的
我提前預習了來生
偶爾,我也會仰望星空
但我並不來自那裏
我是一塊土生土長的鐵
是另外兩塊鐵,碰出的星星
之所以,至今我都沒能成為
一把刀,那是因為我還不願意
交出,我內心的雜質
《被落日追趕的人 # /章洪波
他再次收回體內的風聲
像收回殘缺的青春
他這半生啊,被風追趕過
被雨,被孤獨的閃電
沸騰的雷聲追趕過
現在,是落花,流水
是嗚咽的落日,追趕著他
他要趕在暮色降臨前
交出體內的月光,燈火,洶湧的潮聲
和澎湃的浪花
是不是,當落日追趕一個人時
才會覺得餘生不多
遺憾似群山飛來
是不是,隻有顫抖的靈魂
才能領著疲倦的肉身
找到一個叫家的地方
《超現實主義抽象畫 # /水香怡
從展覽館出來,腦子裏反複出現
一幅畫
一副骨架,脊柱彎曲
下肢很細,難以支撐整個身體
我一筆一筆把骨架還原
血肉、五官、毛發
畫著畫著,她的兩鬢斑白了
眼角有了很深的皺紋,滿手的硬繭
我對著這個複原的人
雙膝下跪,淚流滿麵
但我不敢呼喚,怕她回到人間
再過一世悲涼的生活
離別車站 # /林木
兩條鐵軌,像兩個人,看似在遠處
交集,實則保持相同距離
看不到火車吐煙,聽不到汽笛長鳴
枕木間飄著幾片銀杏葉,和撕碎的詩稿
曾經擠滿了人。現在是一個人的站台
離開的人,不再回來
不錯,會有另一個人到來,但不坐火車
腳搖搖晃晃,踩著鐵軌,走向童年的車站
午夜的月亮 # & /皇聞暉
把夜坐深了,月亮才能照見
那些適合在黑暗中
袒露的秘密
你認為的不期而遇
都是自己苦心經營的結果
星辰在午夜閃爍其詞
天橋底下,幾個流浪漢
變換著睡姿
月光落在他們身上
已不再皎潔,甚至有些肮髒
多少人在此刻已沉沉睡去
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
望著午夜的月亮
一再抱緊自己,不忍鬆開
留守記 # & /林傑榮
常年蹲守在村口的一棵老樹
如今又長出了新葉子
越來越斜的樹身
還要頂起雨季,旱季,和一場大雪
幾十裏大山深處
這棵老樹實在太普通了
但一眼就能分辨的是
每當陽光靠近
它的葉子就會輕輕抖動
像一個不知所措的人,不敢
與久未謀麵的親人擁抱
情人 #&/呆呆
我的情人,每個周末來到這裏
小部分時間我們做愛。在狹窄的單人床上
灰黑牆皮裏麵,五十年前的座鍾。一聲不響瞧著我們
我們頭靠頭躺在一起
天地間什麽也沒有。雨聲是想象出來的,芭蕉葉,桂花樹
庭院
還有月色,通通都是鬼話
大部分時間。我們在運河邊的老酒樓。喝兩壺酒,點幾個菜
眼看著河水渾濁。一路被秋風劫持到山頂
我的情人。我不關心他來自哪裏,也沒瞧清楚他長什麽樣
他每個星期都來看我
有時坐船
有時乘車
有時從天而降
有時忽然消失
我也沒告訴他,我來自人間,是個壞女人
也許你知道 # &/章建平
鬆針,野菊花,樹和山的陰影
緊挨著水庫的墳場
在這之前,我從來不敢
打這邊經過
直到那一年,你葬於此
我的害怕從此消失
每一次上香,手指都會被香灰
咬上口,我知道
那是你表達喜歡的方式
有時候看見草叢中
一條盤著的蛇,也不會害怕
它沒有絲毫,令人害怕的樣子
一個人來時,會靜靜地坐一會兒
恍惚中自己被分開
看不見的一半,和看不見的你
挨在一起,說些聽不懂的話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下山
頭頂的天,還是那麽藍
磕牙石 # &/似水流華
黃昏的食欲旺盛。它吞噬落日
山峰、行人,及遠近高低的鳥鳴
而不吐出半塊骨頭,或腳步聲
小道像一根魚刺,卡在黃昏的喉嚨
摘棉花的母親還沒有歸來
莊子裏,那扇亮著燈的窗口
像一顆堅硬的磕牙石,硌得小村生疼
————————————————————————
《暮色裏,一支半折的莖嚎啕大哭
粉蝶來過幾次
雨挽著飄零
你永遠不知道
一朵花歌唱另一朵花
會讓藍天傷心成烏雲
要是這朵花沒有一夜白頭
你永遠不知道
它是走過春秋的人
打著薄傘,與太多的小巷擦肩而過
沒有道別是多麽悲慘的事情
——雨,就這樣一直下到現在
此時的我在擦拭月亮
暮色裏,一支半折的莖嚎啕大哭
沒有花瓣看見
我也不知道——
它愛過的一切
都不在人間
《最後一朵荷花 /緣哥
鳥鳴。淹沒水
洗淨荷葉
最後一朵荷花上
塵世空空蕩蕩
而晶瑩剔透的水珠賜給我們自省的光
哦,這多麽接近神
靈魂在左
溫暖的漣漪走不遠
一睫毛的距離
要用一生去擺渡
整個秋天,兜著
一個沒有回家的小孩
《佛說 /古典
坐在寺院敲打木魚的人,活得像秋末的鳥鳴
不悲不喜,舊青色的布衣上
除了姓氏,性別,不能把自己置身於世外
還掛著有意義的降生,無意義的死亡
從生到死,其中的萬物病痛
都是時間的印記,不管是花間錯,還是
獨愛那些瓦片下的薄暮
牆上掛著的時鍾老了,佛經也很難發出聲音
隻剩下一張帶皮的軀體
及一把連著筋的骨頭,這個人間
他們還想不想再走一遍?
《遇見阿米亥 + /河北阿勇
在美璟書店,我又遇見了你
戰爭的回聲令你搖搖晃晃
但你堅持站立著向我講述它
仿佛那就是你曾擁有的一切
——母親、情人、孩子和詩友
這些血色的花瓣曾以同樣的姿態
一一枯萎、凋零,活著即罪惡
無法再聽下去,在安穩而悠長的
書桌前,我為周圍的平靜
也為你一說起“蛋糕”就想到“甜”
一說起“她”就想到“窈窕”
而羞愧難當......夜晚又一次降臨
你的上帝急於將我們分開
原諒我沒有親手幫你合上雙眼
甚至沒來得及幫你脫下厚重的黑外套
《灰燼 # & /南道元
這世上最小的事物
生前蒙蔽我們的雙眼,生後將我們掩埋。
一把火死去,留給世間的結局
與我們殊途同歸
但灰燼並不全都與死亡有關
它的無處不在源於渺小。
就象烏鴉永遠帶著黑暗飛。
一粒灰,沒有
棲身之所。有時落在搖擺不定的睫毛上,
有時出現在一束光的慷慨之中。
我們不得而知——作為時間的記錄器
它是怎樣表達
時間的陰謀或坦蕩。它總是
意味最後的時刻
卻在一開始就形成完美的世界。
《秋天的關門埡 # /長安肆少
雨水向下,是經年儲存的一把流蘇
山脊掩埋著自己的嶙峋
最柔軟的部分,深藏於一枚鬆果
沿著埡口的黛色,滾落一條細密的褶皺
青石台階與一壟茅草推搡在陽光裏
紅薯與土豆探出頭,給荒蕪描色
這些都是母親種下的快樂
倘若還是那個黃昏,佝僂身影揚起鋤頭
那些繁衍過的草籽與一把蒲公英
是否還在風裏慟哭
在關門埡,母親生下大山和河流
任一個孩子嬉戲徜徉
剩下的一把骨頭還給了土地
兩不相欠,這是母親最樸素的哲理
但我更願相信
母親把自己種在某一個山坳
那一定是一根披著老繭的樹
到了秋天
滿樹紅山果搖曳在枝頭,發出爽朗的笑聲
《一沉默的鐮刀 # /小嘍囉
許多年了,泥坯牆上
還孤懸著一個化外之民
一個殺伐者
困在自己的氧化中
領受暮年的啞光
抱歉啊,我也未帶驚雷
以及殺虎之心
油菜,大豆,稻穀
那麽多養命之物
曾一一領受過你我
一掠而過的寒光
現在,時過境遷
我蹉跎在中年的坡頂
你困頓於鐵鏽的叢林
收割者,亦被時光收割
人世間最好的探視
莫過於我來了
隻帶回憶,不帶悲傷
《我是一塊鐵 # & /黃孝聰
我已經習慣了像一塊鐵一樣
生活,大多數時候沉默寡言
偶爾遭受命運的撞擊
發出沉悶或者清脆的聲音
我接受了,榆木腦瓜
一身鏽跡。在大地上行走
我也是土地的一部分
人總要回歸大地的
我提前預習了來生
偶爾,我也會仰望星空
但我並不來自那裏
我是一塊土生土長的鐵
是另外兩塊鐵,碰出的星星
之所以,至今我都沒能成為
一把刀,那是因為我還不願意
交出,我內心的雜質
《人間之光 /王海雲
年少時,時常癡迷於那些閃閃發光的事物
總想一探究竟,或者也能身染光芒
也一直以為,生活就是一盞原始的燈器
隻要悉心嗬護,就能永遠光亮溫暖
現在,值得我心動的事物越來越少了
尤其當我一次次返回故鄉
總有一盞明亮的燈,守候在深夜的盡頭
突然明白,在命運多舛的塵世
隻有親情,才是你生命旅途不滅的光
《鍾乳石 # /萬土司
由於毀滅,水一手創造出溶洞,
由於溶洞,水又一手堆疊出鍾乳石……
一萬年,隻不過長一寸。
在這裏,水緩慢丈量時間,
溶洞緩慢建設空間。因為緩慢,滴水聲
仿佛是空的,仿佛
這留白處別有深意——
沒有一種速度,能
打破這種緩慢。當鍾乳石成功
突破自我:
似乎,它不是水一點一滴喂大的,而是
在進入眼簾的一瞬間,長大的。
現在,
這長達數百萬年的沉默,成為心靈巨大的回聲
填在我
溶洞一樣的空虛中。
《塵煙 /範慶
仿佛,悲傷也可以無聲無息
下河灣的老船工,坐在黑白掩埋的水麵
一動不動。眼睛掄一道蒼白
在黃昏,獨自刻著姓氏,籍貫,像要把過往
填滿撲麵而來的
黑
鏡框裏的眸,與不再飄逸的發絲
一根一根,鑽進左胸的老屋
沒有燈
也能看見蹣跚影子撫過每一件物什
睫毛眨一下,就是一生
再眨一眼,那個家裝滿鉛黑
重重地砸在心窩
疼痛是一段跟死亡接近的航程
水路十八灣,也過不去下河灣破爛的碼頭,與
一籮魚蝦攙扶的塵煙
餘生,黑夜裏拉出來一縷灰白
牽著一條破船
在下河灣的水麵
獨自飄搖
《關於瓷 /菩提花開
瓷在成為瓷之前經曆了什麽。無從考證
青花收起光陰之羽,泥石關閉火候的秘境
擰幹水分的瓷,患有潔癖的瓷
在外力作用下才肯發出聲音的瓷
一隻手伸過去,它交出紋路
另一隻手伸過去,它交出新的紋路
物無所值是荒謬的。給它定價
又是一種悖論
此刻,它坐在寂靜中,像垂釣的老者
對包裝盒內的俗世,有揮霍不完的耐心
《西拉沐淪河 # /簡愛
一條河穿過一群人的想象,“她本該就在這裏”如同
這些年代該有的風雪
西拉沐淪,被思念的繩索牽著
你能感受萬物在時空的局限
跳動和鮮活,奔湧而來,足以
開一場別開生麵的講演
有人在河床上,用抽絲般的手去剝開亮色
那些久遠的秘密,懸而未決
被環繞的燈火醒著
西拉沐淪,不能展開豐滿的羽翼
以徘徊的姿勢,抱緊自己
她的懷裏也不止放下過一個春天
她看不清自己的臉
注:西拉木倫(蒙古語),也稱黃色的河
《草木狂想曲 /郭仁慶
舊年的積雪還在。順著莖葉、枝蔓
滲進龐雜的根係
總有埋在土裏的一截,目光不能抵達
蚯蚓常常造訪
鳥兒蹬過的高枝將時光反彈到地麵
我無力改變和影子構成的角度
從荒原到夢境
長草厲兵,短草秣馬
古井的水麵也有微瀾的廝殺
我擅長在夢裏畫餅
給盤剝過的詞語修一座紀念碑
給勞苦功高的影子一個世襲罔替
我自己的理想,自己都震驚
我看到的弦月都是吳鉤
我看到的大魚都叫海棠
《雕塑父親 # /紅茶聽雨
趁陽光柔軟
把父親從泥胎裏領出來
這些年他一直替泥土活著
放下了骨頭和顫栗
嘴角飄渺
還不能償還舊日的俗債
我陪他坐下來
幹枯的河流站在身後
疼痛也悄然圍攏
那些卑微怯懦
抱著刀,剜他的眼睛
日頭殘缺,鑿不出半句呻吟
皺紋裏有斷崖,肋骨裏稗草叢生
喊他爸爸的第一聲,太輕;最後那一聲,太重
天空卸下翅膀
褐衣僧人掩過寺門
一座抱著落日的大山
遲遲不肯認領自己
《寒衣節 /詩者絮語
故鄉十一月的語境裏空曠越來越具體
山路堆滿留白
蒼茫被光禿禿的樹枝舉過頭頂
三兩隻麻雀試圖打破田野的寂靜
父親跪下來磕頭
野草相跟著匍匐在地
灰燼像剛剛擦除的錯別字
這封寄給親人的家書
正在被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一字一句修正
《黃昏,在明月寺 /重慶北魚
落日的最後一抹光影勾
住明月寺的簷角
浩大的白晝在人間
此刻隻剩下一節閃亮的食指
晚鍾敲過遲暮不語的人
歸簷的鳥雀卸下
風塵,以及風捂住人世
那些早出晚歸的唱和
再過片刻,明月寺的香客
將陸續退出木魚,祈禱,香火
從上而下的階梯
也將一步步退出眾神明視
隱入嘈雜交錯的城市
接著落日後的寂靜,把
更寬大的夜交給我單薄的背影
而慈悲的月亮
則回到天空繼續打坐
《落日研究 /曲久章
到底誰看見的落日,才是真的
那隻懸在埡口的,具體的落日
那隻隱喻的,物理的,虛構的
美學意義的落日
那隻陳舊而嶄新的,形而上學的落日
那隻存在主義的落日
那隻被子美,摩之,岑參,東籬等人反複打磨的落日
那隻沾滿衣裳,愴然而涕下的落日……
當我開始對它著手研究
它便會向我拋出一麵古樸的銅鏡
使我倆互為鏡像,和辯證
當我低頭沉思,它又偷偷地
藏在了山的那邊
《我在說一個隱喻 /塵凡無憂
當我說一隻兔子,我在說
一個隱喻,不是所有的靈魂都能被一隻
兔子的眼睛擊中
它停在我的草地上,純真的眼睛
像在沉思一首詩
然後它跑出我的句子,留下
空無一物的草地。但它
已被我的靈魂攝取
沒有什麽能夠證明,除了
那時有風,正帶著時間的刻度
穿過我而去
《清澈的眼光 /張吉夫
被門縫框進去的事物,都已壓扁
變形,趨黑和腐朽
一個人,會變成一張黑白底片
孩子,你清澈的眼光,將把一個躺倒的人拉直
讓他站了起來,給他洗盡黑色塗粉
從底片中走出來
你給了那些被推倒和碾壓的事物
以色彩,讓它們重新鮮活起來
孩子,你自己從門縫鑽出來吧
很多夾縫裏的角色
等待你回正,予它們以顏色和血液
《雪落遼西 # /啟子
雪落在丘陵之上
抬升了遼西的冷峻
雪落在昭蘇溝。雙塔寺裏
一對冤家兩相望,白了頭
雪繼續落
屋頂飄起的炊煙
彌補了天空的損耗
雪為一座新墳
蓋上了棉被。更多的雪
落進了一個人的心裏
《被落日追趕的人 # /章洪波
他再次收回體內的風聲
像收回殘缺的青春
他這半生啊,被風追趕過
被雨,被孤獨的閃電
沸騰的雷聲追趕過
現在,是落花,流水
是嗚咽的落日,追趕著他
他要趕在暮色降臨前
交出體內的月光,燈火,洶湧的潮聲
和澎湃的浪花
是不是,當落日追趕一個人時
才會覺得餘生不多
遺憾似群山飛來
是不是,隻有顫抖的靈魂
才能領著疲倦的肉身
找到一個叫家的地方
《門 /翊紅
外麵是泥土味
漆黑的血與白得刺眼的骨
與黎明無關,雕刻的花紋在寂靜中
一支接一支凋零
順著皸口攀爬一條河流
一輪月亮領著一群孤獨的孩子
從斷流處跋涉
依舊推不開,這厚厚的
門——
是否有陽光
可曾聽見夜鶯的歌唱
長夜,就這樣一直懸著
觸手可及的街,所有的路燈都埋著頭
路途那麽遠,仿佛每一次心跳
都是由遠而近的
敲門聲
《一月雪 /華子
草地上,有羊的腳印了
林子裏有鳥的叫聲了
遙遠處,流雲釣一川草木啊
我還能在大地上停留多久
當風吹來
陽光拆解,人間還在憐憫我的時候
門縫裏飄出來的咳嗽
是一根拐杖
遲緩地走在天空的倒影中
《孤獨的旅人 /曉夕
時間太輕,無法打破別離的料峭
落葉太輕,無法將層層鄉思掩埋
這些年,蘆花開了又開,秋風年年吹送
經年的老屋隻堆積
糧食的香氣,枯草的香氣
歸家的小徑長滿荒蕪
半牆的藤蔓沉默不語,像冷冬的局外人
又一片光陰從指間滑走
十二月的鍾擺在體內蕩來蕩去,蕩來蕩去
一聲,更比一聲響
《青花瓷 # /凡先生
釉麵上
一束光多麽清脆
青蔥的藍從角落伸出枝蔓
觸摸雨水的心事和鳥鳴
清白正好打開泥土
鮮花開滿裙裾
多麽好。母親還是蝴蝶
嶄新的父親滿身泥濘,說草木之話
把珍藏的月色和鬆香重新愛一遍
釉下,秘密的火焰藏匿肉身
刀鋒在石頭裏打坐
比青花還青花的皎潔
用膽怯的藍
捧住一個前世的女孩
《祝福 /曹正峰
你替我打開門,扶我走進屋
拍打掉身上的積雪。坐下,倒好茶水
呷了一口。你說,走了,一定要好好的
你替我關好門。冷,從地板、牆壁冒出來
其實,你擔心的是火爐能不能走進我的內部
親愛的朋友,你不知道,你作為火爐投進我了
可風還在我的血管裏,我能聽到劃破管壁的顫音
孤獨,我不間斷地補上牙印焊在我的骨骼上,
我用詩歌日複一日打磨,愈發光亮而閃動著寒芒
你才是我要祝福的人,歸途中你要戰勝暴風雪
親愛的朋友,你作為火爐投進我了,我會留下來
你還欠我一個擁抱,一次陪我去鄉下選一塊墓地的旅程
《母親在絲瓜花旁邊打理農具 /徐作仁
籬架絲瓜葉昌盛,剛好遮陰
母親跟絲瓜花擠在一起
看太陽斜下六月
聽知了把院子叫的安靜
有家雀從去處折返
停在籬上,停在絲瓜花側邊
把新事舊事慢慢梳理
把下午三點鍾慢慢梳理
就著半杯溫嘟嘟的茶水
母親嚼服幾粒香砂養胃丸
督促自己,把鋤頭打理一下
把爛了邊的背篼鎖好口子
離院子最近的包穀閃進眼睛
長須的、抱崽的,都很實在
都順著陽光長出香味
母親的動作和口氣,也有香味
《尖銳的事物都軟了下來 # /疾風驟雨
他說要喝一次酒
醬香的那種
他描述著色澤、香味以及酒花
像是在介紹多年的老朋友
在行走的日子裏
為躲避顯眼或暗藏的漏洞
他一直低頭
此時,他仰起頭
一飲而盡
讓酒順著咽喉滑到胃裏
把一種舒緩與愜意漫過整個身體
他喝了很多,也說了不少
一直埋藏在身體裏,多年的
尖銳事物
此刻,都軟了下來
《悲憤的栗樹 /悅風
那天,與父親到山上砍柴
砍下那些生活的枝椏時,風消失
而回家的道路鋪滿月光
就是這月光正提著我們的夢
給我們做燈籠,當然,我們有固定的參照物
比如房屋、立在溪邊的栗樹
我們並未迷路
回到家中時,我們更加忙碌
並未發現我們的房屋和道路在星空下旋轉
向左一點
是漩渦和暗礁,九月刈下群山的頭顱
絕塵而去
終日操勞的母親鋪開晚霞,換下舵手
領著整個星係快速移動
她有些迷茫
她的迷茫裏有我的四季
有白晝的花朵和夜晚的螢火蟲
有悲憤的栗樹
《走向高原 /鳧青
先祖把靈魂
交給鷹。他們保留
巔峰的骨頭和雪蓮花
世間狹窄
牛羊在天空裏飲水
犄角抬著盛開的落日
等苦難漫過
就會有慈悲的乳房
像白雲俯身聖潔的大地
泥濘的孩子,脊梁上寫滿經文
把一座座高山背回家
“這些都是人間的燈塔”
路過的子孫咀嚼青稞和草
月光湧起
無盡的蹄音
《超現實主義抽象畫 # /水香怡
從展覽館出來,腦子裏反複出現
一幅畫
一副骨架,脊柱彎曲
下肢很細,難以支撐整個身體
我一筆一筆把骨架還原
血肉、五官、毛發
畫著畫著,她的兩鬢斑白了
眼角有了很深的皺紋,滿手的硬繭
我對著這個複原的人
雙膝下跪,淚流滿麵
但我不敢呼喚,怕她回到人間
再過一世悲涼的生活
《父親和錘子 /黃錫鋒
沒事可做的時候
父親總是拿一把錘子
這裏敲一下,那裏敲一下
可自從他的身體裏
訂進一枚釘子後
才開始停止敲敲打打
仿佛他的老屋子
搖搖若墜的老屋子
就像他就要散架的身體一樣
再也經不起折騰
偶爾望著靠牆的錘子
垂頭喪氣的樣子
把他訂進病床上
顯然讓它,好懊惱、好自責
《深處的語言 /塵凡無憂
一定是沉默。
我一一傾聽著森林的濤聲,
並不急於訴說
它們滋潤了我的焦渴。
深深墜向最柔軟之處的最美的語言,
一定是沉默,
不飛揚,卻穩穩地壓住了我。
你讀過並始終在邊緣讀著,
我輕率的生命隨意寫下千百首詩,
沒有一首是我。
該怎麽向你陳述我——一個複雜的簡單?
假如愛是一道魔幻之門,
我原諒所有目光中的那個變形。
或許,其實我就是那道門,
沉默裏慢慢轉動。
《春望 /張永進
山路繞了幾道彎,就看不見了
她望著消失的山路
出神了一小會兒
她想要有自己家的豬,自己家的羊
哦,還有她想要的書包——
父親出山前承諾,收麥子的時候會帶回來
——現在麥子已經抽穗了呢
她背起裝滿豬草的籮筐
一晃一晃地朝二叔家走去
頭上的羊角辮,就慢慢地雀躍起來
《春水 /山妹
一直在打撈雨聲
遠行人
眼窩裏紋了浪花
脊背傷痂滑涼
那是大雁卸下翅膀
做一條安安穩穩的蚯蚓
也挺好。從草根裏潛望紅塵
蓮花會重新打開
滿樹的漿果隱匿進鳥鳴
每一滴水都藏好波瀾
留下天空的幻術
讓青山抬抬手腳
放出蝴蝶
還有一水桃花
《殘墨 # /大臉貓七
月牙的泉。曾有海
或大河逝去。
大麵積錦繡蒸騰後,殘留的清澈點痛
——美,還在呼吸。
守恒的殘缺:
生交給生,命交給命。
即將另一場風雨的另一類江湖與沙粒,
鏡麵天空。呼應
幻海。哪一顆星,哪一色光,
哪一枝生長,
哪一種被揮灑、升華與拋棄。
《落梅 /子青悠然
綠。春龍。三台閣下聞香
異鄉人踽踽
萬竹塢裏的石徑,他有推不開的平仄
落子。梅飄春天的雪
大地是一個人原鄉,千萬雙蹄痕經過
又離開
梅樁長勢低調,他還是舊年模樣
木納。少言
很多花色一搖,就滋味得
熱淚盈眶——
梅花,粉的粉
紅的紅
赤峰人說,獨獨驚豔梅蕊的綠
落成泥土裏馨音。
《3鬆林 /蘭汐
回到篝火旁。她還在林中折返
她並不急於離開
樹上的鳥巢——黑色的月亮——空曠之上的空曠
她在鬆濤陣陣中——
她不被察覺。
這片林子成為她的外殼
濃密的鬆針垂掛在她的後腦勺
甚至有幾根針葉能碰到滾落在腳下的鬆果
這真是一棵罕見的樹。
她因極度的靜止而被更多的鬆簇擁——
她身上的斧痕
減少了她內心的恐懼。
回家辭 /山妹
販賣大雪的人正撥出一列綠皮火車
花語枯萎,沙礫交出內心的禪定
就像我披頭散發
打碎自己也裝不下回家的陡峭
長河何其漫長,而光陰短淺
蠱痛而又泥濘的旅途
癡癡望著殘水斷橋,卸下翅膀
僅剩的一滴淚解構前世
月光尖銳。苦菜苜蓿草螞蚱小青蛇
爬上山坡打開鬆針的天線,話已喑啞
一塊老石頭,忙於放牧世間庸俗
離別車站 # /林木
兩條鐵軌,像兩個人,看似在遠處
交集,實則保持相同距離
看不到火車吐煙,聽不到汽笛長鳴
枕木間飄著幾片銀杏葉,和撕碎的詩稿
曾經擠滿了人。現在是一個人的站台
離開的人,不再回來
不錯,會有另一個人到來,但不坐火車
腳搖搖晃晃,踩著鐵軌,走向童年的車站
雪原上行走的人 /蘇拉木塔格
大雪下到緊處,扯起了密麻的絲線
這是要將天地縫合的節奏?
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沿著模糊的地平線
在大雪中跋涉
他是誰?他要走向哪裏?
雪原安靜,沒有回答
隻有簌簌的落雪聲
繼續裝飾著蒼茫的大野……
雪原上行走的人,丟棄了隊伍
他有自己的方向和意誌
我相信他的懷裏
肯定揣有一頂,紅彤彤的爐火
高原春雪 /土狼
輕微的事物閃爍翅膀
山脈湧起鐵打的風,抱著
我們先人,時而低泣
雪蓮花已經盛開
大雪披著袈裟趕路
人世陡峭。山不彎腰,草也不
矗在犛牛遼闊的犄角上
羊群圍成一座佛寺
讓我們流淌悲憫的血液
母親用祭拜的樣子
把降臨的天空藏進袖口
雪山擠進奶桶
榜樣 /鄧漠濤
父親和神並肩而坐六年
怎麽看
也沒顯現神的氣勢
母親每天用毛巾擦拭
也不見父親渾濁的雙眼
亮堂起來
倒是母親的動作
一年比一年遲緩
終於,母親開始交待
老爺子一直是喜歡體麵的人
你們回家都要幫他擦擦臉
學學他
再苦再累
也要體麵地活著
渾江夜 # /瘋狂小吃部
幾個人住進關門村時,
磨米房裏的敏貞和賢浩正在嬉鬧。
兩個孩子
不小心,打翻了簸箕山上的夜色。
穿長裙的阿瑪尼,剛好去屋後汲水。
她卷著舌頭嗬斥了一聲。
順便用腦門兒,把一條灑滿星星的江水,
從土淹壩上,頂回家裏。
山高人為峰 /中沙河
把石頭雕成人容易
把人塑造成石頭太難
祖父一生隻保持一種姿態
見人彎腰,見莊稼彎腰
見哭和笑,也彎腰
他被歲月這個刀斧手
挖劈鑿削,最終打磨成
一張隱忍不發的弓
他走後,被緊繃的地平線
彈射到山頂,成了一具石質的臥弓
弧形的臥榻前,所有草木恭身直立
這是眾生,給予他唯一的肅靜
萍水 # /研璽
“雨打池塘,一池萍碎”。
風拎著一壺春酒,由於微醺,
遊魚恍惚——
一個我躍出水麵,一個我在水底觀望。
更多的我在兩者之間萍聚……
——民國文人詠歎過的月色,轉過身來,
如同萍蹤。
遠山影像斑駁。雨點試圖擊起它內心的波瀾,
但浮萍起身止息了幹戈。
山寺的鍾聲滌蕩塵煙,雨聲如洗
聽覺被重構:
浮萍習慣了飄泊,幸好,故鄉的池水
容留了它的根須。
鄉音 /魚腥草
雲朵,是晴空的方言
鷓鴣,是村莊的方言
木槿,是籬笆的方言
小小的苔花,也有米粒樣的方言
它們是春天的一部分
是三月最好的胎教
雪融後的細流,是泥土的方言
小草聽得懂,種子和根係聽得懂
每聲潺潺,抒寫植被的聖經和啟蒙
在一部春天的詞典裏,鳥鳴成集
花香凝冊。它們是大自然的流行語
是故鄉,最通俗簡易的鄉音
蝴蝶標本 /郭仁慶
你不用撲閃著翅膀,就可以
懸停在展館的牆壁上。並且收獲
比生前更多的溢美之詞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相當於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
我們的相逢恍若回到山花爛漫的郊野
斑斕之美,所延伸的仿生學
蹁躚之美,所練習的舞蹈課
讓人無比神往和探究
我相信,你的身體同樣植入了
玫瑰的尖刺或紅塵的補丁
該受難時受難,該解脫時解脫
在封閉的時空裏,你收回預言的風暴
重新定義傷痕和死亡
此刻,我們中間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
我對著你,就像對著一首詩
想另外一首詩
午夜的月亮 # & /皇聞暉
把夜坐深了,月亮才能照見
那些適合在黑暗中
袒露的秘密
你認為的不期而遇
都是自己苦心經營的結果
星辰在午夜閃爍其詞
天橋底下,幾個流浪漢
變換著睡姿
月光落在他們身上
已不再皎潔,甚至有些肮髒
多少人在此刻已沉沉睡去
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
望著午夜的月亮
一再抱緊自己,不忍鬆開
想到人間一些真愛 /劉小彬
很久了,父母雖然不在
黑夜,當我無法看清事物時
他們依然會為我點燃一盞燈
他們還像在人間一樣
情願掏空自己身體
也要給我,黃金般的稻穀
父母是梯子
讓我從歲月的低處
踩著他們的肋骨
一節節往上爬
最後,我爬上了他們的肩膀
看見,他們頭頂
在下一場大雪
語野森林 /鄧維華
這隻是一座森林逸出的部分
像一支離弦的箭,脫胎於
一張弓的真實
野性的風,幻想著詩意的抵達
柵欄圈住煙火
久居樊籠的人,總想以流水為由
以低矮的茅屋為序
隻是一生,總淪為語言的把柄
落進酒杯的波光,倒置森林
讓一些人帶鞘歸來
一些人脫鞘離去
慣性 # /於波心
每年都會想起
雨中棄舟上岸的人
撐著一把絳色油紙傘
柳編手提箱
在杏花旗袍的側麵
來回擺動
春色漸趨迷蒙之境
一隻白鷺掠過
三十年代的蘆花叢
在我的案桌的檀香裏斂翼
舊事物在每一次的洗滌中
保持緘默的光亮
鵝卵石圓滑似鏡
搗衣的女人變成了一尾魚
民國的師範生
嫩黃的柳編箱
搗衣的女人
在流水的鏨刻下
在時光的摩崖裏
菩薩般重生
她是我的祖母
每年春天的細雨中
她在元壩鎮的古碼頭
棄舟上岸
向人打探
一個名叫跳墩子的小學堂
陶罐的聲音 # /李慶賀
一些愛,是醃出來的
不信,你聽聽陶罐內心的聲音
母親曾用它醃蘿卜、白菜、洋薑
沒什麽可醃時,就存鹽,攢光陰
對於我,它仍有取之不盡的愛意
仍像一位慈眉善目的母親
在它麵前,我仍然是那個懵懂的孩子
笑是一種快樂,哭是另一種快樂
以前,它是一隻陶罐
現在,它不僅僅是一隻陶罐
母親走後,它便一直空著
突然發現,空也是滿的
馬攔山 /李利拉
把一座山活活攔截了。馬蹄
也莫言,一石也激不起一江風流
或像,倒於楚國倒下前的那匹白馬
又像是被屈子攔過的那匹青馬
銜著楚辭和野草,一瘸一瘸馱來先秦月
山已無山。水麵的樓影多半是新墳的倒影
那養馬的、馭馬的、識馬的
一半成於硝煙,一半敗於煙花
唯此馬,抖落星光踏破了又一千年
沉默 # /土狼
塵埃摁著,一塊石頭
收起燦爛的傷口
如果有一條河
會舍命皈依
交出骨頭和棱角
或成為一匹幹淨的小白馬。沙礫上
牽著河畔走來
讓波瀾在塵世劈啪作響
時光都彌漫著,散了
夜那麽幹淨。一塊石頭
身上纏繞著峽穀
看見曾經潦草的肉身
從迸濺的火星裏,一點點
取走疼痛
留守記 # & /林傑榮
常年蹲守在村口的一棵老樹
如今又長出了新葉子
越來越斜的樹身
還要頂起雨季,旱季,和一場大雪
幾十裏大山深處
這棵老樹實在太普通了
但一眼就能分辨的是
每當陽光靠近
它的葉子就會輕輕抖動
像一個不知所措的人,不敢
與久未謀麵的親人擁抱
妝佛記 /尹繼雄
那雙手,以最直接的肉身
在一尊木佛上施展
失傳的點金術
將一片片金箔紙
恰如其分地貼到佛身上
一會兒,灰頭土臉的木佛
有了燙金的臉,燙金的手
燙金的佛肚,燙金的慈悲
讓人心生敬畏的
是那些鍍了金的紋理
所構築的一道道光
那麽精準
穿透木頭的內心找到我們
草堂 /楊墟
我學杜甫叫它草堂
一間足不出戶
就可以看到杜鵑翻山、青竹越嶺的
草堂。略去一些描述
讓它多些縹緲,遠離人間煙火
我將四月的雨水擰幹
四壁上漏風句子
透出鋒芒。筍在策劃一場暴動
然而這個時代
我聽到的歡呼,總覺得是一場潰敗
草堂的前襟上我種滿向日葵
再給我故鄉三分泥土的
清新與傲骨
我的淚水,剝開就可以食用
礦工的未來 /王海雲
老黑說,等退休了,就離開山西
住在大海邊,天天用海水洗澡
把身體裏幾十年的黑,都洗幹淨
老鐵說,給兒子掙夠娶媳婦的錢就不幹了
買一輛車,帶上老婆到處去圪遛
把在井下走了幾十年的路
在大地上再走一遍
我說,我隻想為礦工們寫一部詩集
把他們的黑手,黑臉,黑鼻孔,黑衣服
把老張留在礦洞裏的左腳
小寶打著鋼板的左臂
鐵蛋哥的風濕腿,大牛哥的塵肺病
都寫進詩集裏
當然,他們都要活著
都能讀到我寫的詩
莫奈的幹草堆 /孤山雲
落日下的幹草堆,豐裕,
如乳房。
一半在燃燒
另一部分,
看起來像灰燼。
而幹草堆在雪後的早晨,陰影
呈現天藍色。如一個短促的湖。
背景都原封不動。
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而一切,
又悄悄在改變。
他整日為它艱苦工作,而絞盡腦汁。
他抱怨太陽落下得太快,
來不及捕捉它。
離開 /張筍
有一天,我一定會離開這裏
但要,訂下回來的日子
在屋簷下的青石板上刻下便條
把那些來不及的,隱秘和匆忙
一一深刻,埋首草叢
娘說,有一天她也會離開這裏
什麽也不帶,什麽也不留
因為身體裏已經儲滿日子的
步履蹣跚。如果
帶,就帶上口齒不清和一盆炭火
在眼睛閉合的時候。不用說話
光亮就能照明
後來,也有很多人離開了這裏
他們帶走了很多東西。雪花
寒冷,偏執,人情、世故
發著微弱的喟歎。像光亮的錘子
在忽明忽暗的影子上,敲打著
要變形的脊骨
水井 /蘇亮
月和井一直相濡以沫
現在,它得撥開雜草,小心翼翼
在一片幽暗中,翻找曾經的光亮
為找一把稱手的工具,我走向木門
先在門上敲三下,算是和神靈們打過招呼
我的進入像一滴淺輕的水,填不了滿屋空曠
我眩暈於屋的闃靜,鳳凰草眩暈於月光
井水晃了晃,它對我夾生的鄉音皺了皺眉
冒出的咕噥,釋放濕重的怨
井和月都是無辜的,它們結成的同心圓
被我常年的漂泊,拆散得像一塊
碎裂的手鐲
母親說過,井是囍字的一個口
它的體內不能沒有光,不能沒有水的蕩漾
需要有人拉拉家常話
夜雨 /似水流華
第一滴,落在脊瓦上
炊煙已經熄滅
燈火,依舊在張望
第二滴,落在石階上
窗口還在漏風
石磨,依舊踉蹌
第三滴,點到為止吧
我的眼眶太小
已盛不下,故鄉
老胡說 # /石木
抽了一根煙,喝了一杯酒
吃了一口烏龍頭,老胡說
現在,我特能吃苦
以前搭口就吐的烏龍頭,現在
我都能嚼出它苦中的香味
能吃硬,也能吃軟
活脫脫活成了你們最討厭的“滾刀肉”
月光之夜 # /劍方
月亮伸進手臂
像要揭開玻璃壓住的往事
剪紙、照片和蓋過印戳的郵票
紛紛從夢中醒來
我藏在陰影部分
看著風塵仆仆的事物
由遠而近
扇動半透明的翅膀
蝴蝶一樣飛舞、棲落
許多停泊的光陰起身回應:
信箋回翻到初識
當作鎮紙的心型石頭
輕輕咳嗽幾聲
一切被月光還原
我裸露在記憶的荒野
牆壁消失
星空才是最後的屋宇
老家什 /嘉州程川
逃過了光陰的法眼,你是
滿布塵垢的老家什
隱居在喧囂而空蕩的人間
翻牆的牽牛花牽走了牛
紅火的三角梅,翹首以盼
陽光抬來濃蔭的花轎
你還看到
月亮提著冰冷的彎刀
風雨持著落葉的令牌
破門而入
你想大聲呼救
才發現自己,原來是
被造物主取走了喉嚨的
一截木頭或一片碎瓷
鏽釘 #/寫作者妙與
那顆固椅腳的
釘,已然鏽了
錘釘人之外,無人知曉
鐵,鏽了兩層
血才是第一層
深深嵌入脫了漆的紅
如皮肉裏原先就長著的
骨,無法拔除
也,無須拔除
不斷被生活鏽蝕的
倔強老頭,仍要挺著
他的根骨
深深嵌入生活
哪怕屬於他的生活
也早已脫落
夏至將至 /繆劍剛
明天,是光陰的流逝所無法傷及的光陰
是界限之外的荒無人跡
企足而立眺望的隻是風沙,隻是死寂
占據全部的空,也兌現一切的瞬間發生
街道、人群、百貨甚至神祇之殿
無聲承受著生命的次第穿越
子夜幽涼,懷念足夠深邃。承續您
生前的一切付囑。帷幕已開,萬物潔淨
我之以衰老方式的成長
正朝向無邊的流逝與明媚的荒涼
如同您,到達人跡罕至,也逼退了人跡罕至
我的影子 /竹月
一直以為,我的影子
就是陽光投下來
被身體阻隔,生成在
泥土上的黑色陰影
直到看見一隻螞蟻
掀開陰影的井蓋
從細小的井沿邊爬上來
我開悟了。我的影子
就是一口深掩的井
不,許多口深掩的井
井底住著地幔、草籽與靈魂
夜色 /王美偉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偽裝的雪
潔白的謊言溫暖著另一個
筆直的老樹藏著草木三千
炊煙為它走成一陣風
潛伏下來的都有三尺深的寒涼
麥芒磨成的鑰匙在尋找夜的破綻
遠山的小路端出滿天的星星
夜行者托起一隻螢火蟲的春天
情人 #&/呆呆
我的情人,每個周末來到這裏
小部分時間我們做愛。在狹窄的單人床上
灰黑牆皮裏麵,五十年前的座鍾。一聲不響瞧著我們
我們頭靠頭躺在一起
天地間什麽也沒有。雨聲是想象出來的,芭蕉葉,桂花樹
庭院
還有月色,通通都是鬼話
大部分時間。我們在運河邊的老酒樓。喝兩壺酒,點幾個菜
眼看著河水渾濁。一路被秋風劫持到山頂
我的情人。我不關心他來自哪裏,也沒瞧清楚他長什麽樣
他每個星期都來看我
有時坐船
有時乘車
有時從天而降
有時忽然消失
我也沒告訴他,我來自人間,是個壞女人
熬藥記 /雷島
熬中藥的時候
在大火改成小火之前
我不能開始閱讀和寫作
因為我一進入那種專注的狀態
就把熬藥這件事給忘掉了
那後果是很嚴重的
熬的藥汁會溢出陶罐,弄得滿地都是
我有過這樣的教訓,所以就記住了
熬藥時,我就搬個小凳,坐在藥罐前
看著它
聽著陶罐內部咕嚕咕嚕的聲音
感受著它內部善良而純潔的熱度
我聽到陶罐裏有我的懺悔和時間的警告
那陶罐是一座廟,一個道場
改成小火之後,就不用擔心藥汁溢出來了
隻掌握好時間就行了
即便忘掉時間,如果不是太長的話
也不會有很嚴重的後果,除非
陷入一種閱讀和創作的快感中
將熬藥這件事徹底忘掉,將藥汁熬幹
那後果也是很嚴重的了
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每次都會認真地熬藥
用心地喝藥,用這種混合的植物的汁液
治我的病
爭取在人間活得更長久一點
完成我未盡的使命
夜晚的市場 /馮旭文
剩下的油桃買一送一
十元,五元,三元
櫻桃把自己降了又降
斷碼的鞋子叫賣著自己
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遠
現磨的咖啡,雪糕,燒烤
此起彼伏。你兩元錢買到了五元的雪糕是因為
冰櫃壞了
烤紅薯的叫賣聲,十七年了,一直在耳邊回蕩
一個中年男人,用歲月的火
把自己烤成了一個老頭
他烤紅薯一樣,滿是褶皺的手給我遞過來一個烤紅薯
我買紅薯隻是因為共情,就好像我買下了一位老人
蔫不耷拉的一把野菜
隻是因為她像我去世多年的奶奶
對鏡 # /王海峰
可以確認,沙子發出的光
能照見曠野和村莊
和那個
正在一麵牆上抹灰的人
在異鄉的天空裏,打撈
一桶桶沙灰
攤在牆上,抹平,壓實
經陽光一次次磨礪
像明晃晃的鏡子
無需確認
我身後,堅硬的叢林
一個土命人
從鏡子裏一閃而過
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流水辭 /劉黨
與山風對飲之後 放下所有的欲望
向低處走去 最低處是一片海
把手從一株水草伸出 稻香是我留在岸上的四季
時間彈無虛發 舊我不停地化作子虛
曦光又一次抹去月光
仿佛母親又一次拭去我眼角撲簌簌的淚滴
草木心 # /屈九章
被草木勾引的人
他是低的
低於割草機的轟鳴和一把斧頭
低於春風揚起清脆的馬蹄
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
試圖解開,草木碧綠的衣裳
看看裏麵究竟有多少牛羊
小獸以及,露水的珍珠
他揪心每一株植物的生長,枯黃
他寫下:草木襲人
是他所有情詩當中
最純真,最動情的一段
他寫下:沒有什麽能夠阻擋
他對草原,森林與抒情的熱愛
如果草葉葳蕤,樹枝按兵不動
他心中的俗念,也是安靜的
當他滿懷欣喜一路小跑
漸入草木深深的腹地
他的靈魂,率先綠了
賣菜的小個子女人 # /月若初見
西紅柿,青椒,茄子……
那棵榕樹下,蔬菜總是格外新鮮
——全部摘自她自家土地
今天下雨。下班路過時剛好收攤
賣剩的蔬菜,大包小包
遮掩了自行車身。也遮掩了
那個身披幾張塑料的小個子女人
十字路口。蔬菜推著她
過一個綠燈,又一個綠燈
直到拐彎。始終沒看見她
從蔬菜裏抬起頭來
囚 /夢的門
一棵樹
誕生於一片森林
一朵花
開在它該開花的季節
天然的秩序
世界比我們先到
一切都是準備好的樣子
針孔,紐扣,等著我們穿過
仿佛在織一件毛衣
時間頂在命運的腰上
纏纏繞繞,進進退退
走出流行的花樣
何必去數
這偌大一座城裏有多少死胡同
留在世上的路
沒有一條不是捷徑
這麽多捷徑
交織起來
卻圍成一座
牢籠
月的獨白 /聽光陰爬坡
我不像世間的人
最後一次走遠了就不回來
因為我酷愛江山,以及一切過眼雲煙
我選擇在天空中散步
把一份清幽和安詳推送到人間
都說距離是一種美,都需要美的陪伴
最缺和最圓的時候
我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偏東偏西
我把聽到的議論和抒情捏成鮮活的星星
我偶爾隱蔽一下
就勾起悵然若失的想念。不為我的臉蛋
而因我是情的容器
當我們說到父親 # /老陳醋
當我們說到父親,我們
都沒停下筷子,火鍋沸騰的紅湯裏
你夾出肚條,我夾出鴨舌,他夾出藕片
當我們說到父親,是那個在鄉下
躺在床上,僅剩下吞咽意識
靠保姆一口一口把雞蛋羹,稀飯
喂到嘴裏的父親,瘦得
皮貼著骨頭已經不像我們父親的
父親
已經沒有語言功能,更沒有力氣
再訓斥我們,不能用他初小的文化
給我們講怎麽做事,做人的
父親
已經看到我們都長出了自己的
翅膀,翅膀上馱著
自己的前方,兒女的
父親
已經拿不出積蓄,幫這個
幫那個,希望我們在城市飛得
高一些,穩一些的
父親
當我們說到父親,最多的是
生老病死,自然規律
我們淡定,坦然,會說到
不久後的那堆黃土,繼續
或許說到血濃於水,說一個人奔騰的血
支流在每個人的血管裏,可
如麵前鍋內的滾滾紅湯,漸漸……
我們又能撈出什麽
這一天 /江玉中
第一次看見風,吹起一個人的白發
仿佛一副油畫,懸置空中
這一切,不是虛無
其實,這一天不需要任何修飾
世界才顯得真實
呈現一個男人的溫度,來自人間煙火
——有時,溫暖兒女的不是道德、教義
不是名利、金錢
而是那個略顯木訥、被叫做父親的人……
也許你知道 # &/章建平
鬆針,野菊花,樹和山的陰影
緊挨著水庫的墳場
在這之前,我從來不敢
打這邊經過
直到那一年,你葬於此
我的害怕從此消失
每一次上香,手指都會被香灰
咬上口,我知道
那是你表達喜歡的方式
有時候看見草叢中
一條盤著的蛇,也不會害怕
它沒有絲毫,令人害怕的樣子
一個人來時,會靜靜地坐一會兒
恍惚中自己被分開
看不見的一半,和看不見的你
挨在一起,說些聽不懂的話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下山
頭頂的天,還是那麽藍
一米陽光 /張筍
此刻的陽光,就很光亮
像衝開了一條寬闊的大河
河的兩岸,是草叢、陶罐、蜜蜂和
為儲食搬運的蟻群
一切都緩緩地流動
柔軟、清透
光會定時,把一條軌跡擦的
錚亮。像鑄造的一把
雙刃劍,在某種尺度上
走過的人都會經曆一陣劇痛
每一個傷口,都像一隻鳥
隻是,不再鳴叫
雨之美,落在一首詩裏 # /餘德華
畫出雨的胡子。雲層陰沉著臉扒到我的肩頭,天空很重。
“像一個跌倒的情人!昨夜我還在凝脂狀的肉體上做夢。”
象鼻山的樹木,都長成了拐杖。但你太靠近淦河了,以至於柔軟無骨。
被母親寵壞的孩子。故鄉嘮叨,當你走得越遠,回來就越痛。
三十未立,選擇結婚生子,這是一個偽證。雲層之下,烏泱烏泱的亂流,寫滿了虛空。
不要複製自己的影子,每一場風暴都是抵達人間。
每一條河都開始嬉戲,雨的五感像童話裏的國王。
像肥沃的愛,“此刻是瘋狂的親吻”。
像開卷考試,小人與君子成為密友。虛榮是偉大的,每一滴雨都發出聲音,都激起漣漪。
象鼻山有些醉意!嫋嫋眩暈,忘記恐懼,凡塵才呈現出美。
雨之美,落在一首詩裏。文字潮濕,養雞養夢。象鼻山編織一張網,收網的陽光何時來到?
牆頭草 /李忠義
命運的不公
不是幾聲悶雷能擺平的
譬如, 牆頭草
被一粒鳥鳴摁在那裏
注定做了風的奴隸
春風來時它醒
冬風來時它睡
平日裏隨著風的秉性
東倒一次, 西歪一回
稍微不從便有折腰的危險
事實上, 它身份卑微
但為了活命
隻得抱住尺餘牆頭
明明白白地糊塗一輩子
體內波濤 # /齊峻
一口古井,放過井沿的麻繩
石階的肋骨與竹籃和解
編織出八十年風雨
而今隻能承載一場輕飄飄的漣漪
薄涼的苔蘚
裹著薄涼
那個灰頭土臉的人
慢慢打開行囊
交出波瀾、偈語
和身上的桃花
一隻老虎褪去斑紋
落日交出袈裟
大寺 # /車行
隻在此山中——
三兩棵香樟,枝繁葉茂。
四五叢修竹掩映。
一朵白雲即可覆蓋;
幾聲蟬鳴,
足夠湮沒。
而菩薩麵前,
蒲團很大。
這金黃的老虎的嘴巴,
能吃掉世間 所有的膝蓋。
魚刺 /霏羽
北緯78度的海灘上
一堆堆排列有序的鯨魚骨頭
出自隱秘的獵手
從千萬年前遊進浩瀚的語言之海
文明的砍刀一點點切割,在背陰之地
忍耐和火光,沉向時間深處
終於,海水交出藍
森林交出綠,天空交出空,再也沒有
什麽可交出的了
我聽見一些詞語
從核汙染、子彈的尖叫聲裏
長出傷口、長出饑餓、長出眼淚
墓碑 /金色海洋
那個生前軟弱的人
終於挺直了腰身
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敢於麵對世間的一切
而且,行不改名
坐不改姓
磕牙石 # &/似水流華
黃昏的食欲旺盛。它吞噬落日
山峰、行人,及遠近高低的鳥鳴
而不吐出半塊骨頭,或腳步聲
小道像一根魚刺,卡在黃昏的喉嚨
摘棉花的母親還沒有歸來
莊子裏,那扇亮著燈的窗口
像一顆堅硬的磕牙石,硌得小村生疼
父親的文本 /馬青
一茬莊稼
一茬埋頭吃草的羊,來回
素描一個粗人
像一個錯別字
在蛛網上勾勒溫暖的場景
他背著我
走在田間小路
那些低矮的河流
光著腳丫,謙恭幹淨
屋簷下
斟一杯酒
喊父親過來歇歇
我看見荒蕪的暮色有些搖晃
半塊橡皮
撂在落日裏
一生,擦一張白紙
和自己的影子
好大一棵樹
地球上有一個村莊
村莊裏有一座木屋
木屋內有一盞燈
你在燈下看書
書裏說 不小心
你把我遺落
在村頭的河邊
我長成一株
參天大樹 手臂
伸向宇宙的空無
等你 變成一隻小鳥
來到樹上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