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2004-11-08 16:20:05)
下一個
在路上
直到現在,我常常還會在恍惚之中懷疑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是的,尤其是在我早晨醒來,獨自麵對窗外————一樣的人聲鼎沸,一樣的間歇的汽車駛過的聲音,也有一樣的鳥啼,一樣不知名的花香————所有這一切聲色過耳而來,我都忍不住要默問一聲自己:嗨,你還好嗎,你看見的月亮也還好嗎?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病態是一種什麽樣子,但我知道我自己病了。
周圍的人會在早晨一個個走出他們的小窩,像在春天放飛的風箏消失在我的視線。整棟房子頓時寂靜無聲。跟著消失的,是天籟般的語言,和語言之中能讓我咀嚼到的嬉笑怒罵皆文章的味道。一天,就這樣開始了。整棟房子,常常會在相當長的時間隻讓一個人的腳步響起。孤獨的,遲疑的節奏,在長長的走廊由東到西回響著一個人的呼吸聲。一個人的呼吸,隻能是這樣,不能變成呐喊或者吟唱。
其間,我會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但不是我所期盼的。需要原諒的是,我隻能這樣表達:在窗外不知名的鳥叫之中,如果來自不遠處海上的鷗飛過兩三隻,樓下就會傳來一串鑰匙打在門上的響動,像窗外那間教堂上的鍾聲一樣準時。然後是一串低哼著的別樣的小調。我知道,那個英國老太太又來了。
她是這棟房子的清潔工。從樓下到樓上,做到我這裏大約需要幾個鍾頭。而我所要做的是,如果正在做飯,就需要立刻在短時間內完成。如果沒有,那麽就要計算一下饑餓的程度。在她出現在我眼前以內,我還需要將我的鍋碗瓢盆收拾一下,或者藏起來一些。做完這些,我靜靜地呆在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或者一本書,卻不看,像一尊雕塑,隻是傾聽而不能言語。
這一段時間,隻屬於我和她。隔著一層木板的厚度,她的腳步聲時隱時現,與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交匯著,在我耳邊蕩來蕩去。當然,我知道有一個腳步聲一定是我的。當你的周圍什麽都沒有,上帝一定會給你再製造一個。人世間是不是這樣,我不敢肯定。但在我每天這個時候獨自一人之際,這個清潔工、這個麵相看上去很凶的英國老太太,卻帶著她的聲音過來了。
現在,這棟房子裏,終於有了另一個人了。另一個人給這棟房子所帶來的動靜、體溫和風聲。這個時候,大多我會更加寂靜下來,重溫一下在人群中的感覺。但更多的時候,我會被她嘴裏的小調牽引,或者被她拍門的手掌所打斷。我知道,這個時候她憤怒了。
有時我也很奇怪,耳朵裏明明一直聽著她的小調、喘息和從她手中發出的碰擊,但一眨眼再想聽,她卻突然變得無聲無息。如果心裏覺得像又少了什麽,我會立刻開門出去。轉不了多少地方,就驀然看見她或者坐在樓梯間,或者靠在某處的牆壁上,一手擎著煙,一手支著下巴,在那裏出神地想著什麽。但往往又是她第一時間看見我,臉上馬上微笑起來,把那隻拿煙的手揮得老高。
她離開不久,我的同胞們開始像燕子一樣歸巢了。我的心也開始活動起來,血也熱起來,像一條終於爬到春天的蛇四處扭動。我知道,我又可以隨心所欲地說話了,用不同的腔調,發出不同的口吻,盡情地說。說出來的,人人都要一起會心一笑。
也有不笑的。但不多,傻子一樣立在廚房的一角。不用問,他的東西一定是少了一樣。在他愁眉苦臉的時候,我們都要異口同聲地喊一句:活該,今天終於輪到你啦!至於明天同樣的災難會落到誰的頭上,那是明天的事情。但笑歸笑,要找誰借丟了的碗或者鍋什麽的,還是沒有誰敢拒絕的。
在銀子快用光的時候,我也找了一份清潔工做。早出晚歸的,就很難再遇見這個英國老太太了。偶爾碰見一次,居然是在很遠的地方,她一下子看見了我。又是微笑又是寒暄,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說了沒幾句,我就落荒而逃。不是我不懂禮貌,而是我的水平還不足以對答如流,更不能辨認在她激動之下極快的語速,和她那一口天書般的方言。但讓我感到驚奇的是,當我回到住處,一個人站在窗口想往外麵看點什麽,卻連慣常的鳥聲都沒有了。
可能人一多,鳥就不來了吧?我想,鳥叫,有時候是不是隻叫給一個人聽的呢?因為,這個時候是這棟房子最熱鬧的時候,沐浴在母語的光芒下,誰還會注意一隻外國鳥的叫聲呢?也或許,外國鳥都很懂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