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草原上奔馳的駿馬,被馬販子販賣到華北平原,就變成了用來耕地的牲口。初到的馬兒聽不懂號令,不會拉車也不會耕田。買它的主人需要鞭打訓練,教它幹活,慢慢適應,才由不上套的“野馬”變成聽話的牲口。有的馬很快就學會了,有些馬則“至死不從”。
我在村裏見過一匹馬,油亮的鬃毛,飄逸的馬尾,身上的棕色像反光的錦緞一樣高貴,高昂的馬頭,黑曜石般的眸子,甩動脖子時鼻子裏噴出的粗氣,昭示著不可侵犯,見過的人都會覺得“惹不起”。這匹馬個頭也大,有平常馬的一倍半,真正的膘肥體壯,馬蹄子有碗口般大小。跑起來的樣子,隻有電影裏才見過,動作連貫有力量,節奏流暢不做作,像是隨時都可以騰空而起。或許這個畫麵,是對“奔騰”二字最形象的詮釋,多麽英俊的一匹馬! 有人說:“這匹馬‘一眼望去,不像凡物’,莊稼地裏的牲口絕對不會是這般模樣!”也有人說:“買它來就是耕地拉車,學不會這些,就是長得像天馬也是個廢貨!”馬主人是我鄰居,卻也真是以極低的價錢買回來的。原因就是,先前的主人嫌棄這馬聽不懂號令,學不會幹農活也拉不了車,整個牲口市沒人願意要,真像那些人口中說的“廢貨”,鄰居貪圖便宜並心存僥幸。想買回來慢慢教,賭上一把。於是便有了接下來的日子裏,令我難忘的一幕幕。
鄰居剛開始教它拉車,就領教到了它的桀驁不馴,根本就不上套。吃飽飲足時,看似溫順的樣子,馬鞍一碰脖子,立刻氣氛就變了,搖頭擺尾尥蹶子,齜牙咧嘴噅噅叫。主人和它經過無數個回合的拉扯,終於在一天中午上了馬套,也走進了車轅。主人還以為將要成功了,人剛在車上坐定,還沒揚鞭,馬就瘋跑了起來,邊跑還邊尥蹶子,同時 “噗噗噗”的放屁,“滋滋滋”的撒尿,馬糞蛋像乒乓球一樣,從尾巴根部彈射出來,長長的馬尾則像一把蒼勁的長鞭,狠狠的往後抽,馬車顛得厲害,隨時都有散架的危險。此刻的馬主人,頂著馬屁,迎著馬尿,挨著馬尾的抽打,低著頭死命的拉著韁繩,口裏不停的大聲喊:“馭!馭!馭!……”拱起的後背,還迎來了幾枚馬糞蛋兒的“攻擊”,像乒乓球落在球桌上一樣,並順勢彈開。情況十分緊急,場麵驚心動魄,遠處的人們驚得叉開雙臂,瞪大了雙眼,驚慌失措的看著這一切,即便心提到嗓子眼,也無濟於事。原來“馬不揚鞭自奮蹄”竟然是這麽的驚心動魄!太嚇人了……
發瘋的馬不知道跑了多久,主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摔下了車,更不知道什麽時候車丟了輪子。等它停下來,已經是幾裏地以外了。人們看到的是:路邊的莊稼地裏,站著一匹高大的駿馬,啃著地裏的嫩玉米,身後帶著一輛歪著車身、丟了輪子、幾乎要散架的破車,玉米也被折騰得亂七八糟,倒了好大一片。萬幸馬主人身體好,還有執著的牛脾氣。不然都沒機會看到他接著訓練馬兒耕地了。
雖然經曆了這次的危險,鄰居也沒打算放棄。他不甘心:一不甘心,這麽好的馬,不可能教不會幹農活?二不甘心,買馬的辛苦錢,怎麽能輕易打了水漂?
秋天的田野,農作物都已收獲歸倉,正是秋耕的時節,野地裏一眼望去視野特別開闊,大概有幾分蒙古草原的樣子。執著的鄰居,準備訓練馬兒耕地,一大早就牽去了田裏,為了避免上次的“悲劇”,先把馬兒綁在了地頭的楊樹上鞭打了一通。韁繩係的短,馬兒想尥蹶子反抗,想甩頭躲閃,都是不可能的,每一鞭都躲不掉。如此打了一會兒,看馬兒有點發蔫,主人有點竊喜,以為它被打服了。於是,牽過來套上鐵犁,想好好訓練它耕地。萬萬沒想到,剛剛站定它拉著犁子就躥出去了,遠遠看著這匹馬似一道棕色的光、像離弦的箭。扶著犁把的主人,瞬間化身百米短跑運動員,苦苦的追趕,大步邁起來,一步還不得兩三米,結果也無濟於事…… 飛奔的馬兒,看見遼闊的原野,像是找到了在家鄉的感覺,無拘無束,自由奔騰。追了好一會兒,等停下來,前方白菜地裏的大白菜,被踩得一塌糊塗,細碎細碎的白菜葉和著泥土變成了餡兒。一道深深的犁溝穿越了好幾家的責任田,唯一慶幸的是,沒人為此而受傷。
它成了方圓幾十裏最廢物的“驚馬”,主人也成為買牲口打了眼的“笑話”。
這馬沒法養了,太危險。即便主人願意,周圍的人也不能答應。結果便是:親戚說,鄰居勸,連生產隊長都出了麵。即使主人倔強,也不好再堅持,就此打算把馬兒賣掉。唉!馬兒再回不到草原,買馬的也損失慘重。它本不是耕田的牲口,他需要的也不是飛馳的千裏馬。
時至今日,再次回憶起鄰居訓練馬拉車的這次經曆,當成故事講給我八歲的兒子。聽到馬兒的瘋狂和主人的囧態,他都笑得前仰後合。無意間成就了他聽過的、最最好笑的笑話。很長一段時間,隻要我一說:噗噗噗!滋滋滋!乒乓球……他就原地大笑,幾近失控。絲毫體會不到那時那刻馬的瘋狂和人的危險!
後來,還事兒還真是個悲劇,由於馬的倔強,主人經曆的每一次危險,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沒人敢要這匹馬,隻能賣給殺豬的屠夫,讓他殺馬賣肉。幾天後的清晨,馬隨屠夫離開的時候,異常的平靜,絲毫看不出以往的壞脾氣,卻顯得有些悲壯。走起路來,蒼勁的馬尾一顫一顫,逐漸消失在晨起的薄霧中。據村裏人說:不幾天鎮裏的大集上,屠夫的肉攤圍滿了人,木架子上掛著剛殺的馬,一眼看去,都是一坨一坨的腱子肉,特別的好賣。
這件事過去了大概三十年,我直到最近總想起那匹馬,其實不應該有悲傷,別說是匹馬,想想世間的人和事,有多少人,本是駿馬,卻無奈被改造成了牲口。活不成那匹“至死不從”駿馬的模樣,更別提迎接屠刀時的悲壯……
如果有機會和那匹馬說句話,我會用老電影《芙蓉鎮》裏薑文的那句台詞來勸它:“活下去!像牲口一樣的活下去!”畢竟一直活下去,才是活著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