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格故鄉回憶錄

把塵封的童年記憶重新打開,尋找中年以後我需要的東西…….
正文

馬丸子

(2025-11-25 17:11:55) 下一個
這個名字出現在我生命裏,大概是35年前了。馬丸子 ,既不叫丸子,也不姓馬。沒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不是不想,是不屑於……

因為,他隻是一個從陝西某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跟隨媽媽被人販子拐賣,賣到我小時候生活的那個村莊裏的“拖油瓶”……俗名更難聽“帶犢子”……

既然花錢買媳婦,就沒人願意買個又矮又黑,不怎麽好看,而且還帶個孩子的女人,舅爺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應該說他們被我舅爺收留,是一種幸運。娘倆就這麽留下了,不止是留在了舅爺的家裏,還留在了我的童年記憶裏。

隔了幾天在村北窯東地裏幹活,他們全家也都在。我爹看到馬丸子的爺爺,問:“八姥爺,給孩子取個啥名?”老姥爺說:“叫馬紀柱,這孩子都七八歲了,啥事都知道,就是在咱這邊‘寄住’幾年,大了就回家了……”即便活到今天,我到這個歲數,也沒見過誰會這麽豁達。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固然不對, 但是 在那個年代很普遍,而且已經大大超出了村裏人對法律認知的“天花板”。我爹聽到這個名字,很是欣賞老姥爺的才華,既順應了輩分,又很貼切的表達了這孩子此刻的境遇。

這個“拖油瓶”順理成章的生活在了那個家,那“馬丸子”這名字是怎麽來的呢? 過的時間長了,大家總聽他媽用方言叫他“娃子!娃子!” 周圍鄰居都聽不懂,就議論:她咋叫孩子“襪子!襪子!”? 旁邊有人糾正:“哪是襪子?分明是‘丸子!丸子!’”後來,馬紀柱有了另一個名字——馬丸子。

我跟金金和他差不多大,就常一起玩,沒叫幾天馬丸子,或許感覺不好聽,就改口叫他馬柱子。也算是我倆對小夥伴最起碼的尊重吧。

那時候流行用氣門芯兒的空心膠皮帶兒,做水槍。加小半根油筆芯兒和夾子,另外用眼藥水瓶往裏邊充水。懂的人都應該知道我在說啥……我和金金在他家院子早早弄好了,掛在脖子上涼涼的。氣門芯兒被水撐得晶瑩剔透。然後去找馬柱子,他在他家後院的大水坑裏正衝渾水,準備和我倆打水仗。嘴裏還說:你們都是幹淨水 我的是渾水,等會對射起來,你們的水給我洗臉了,我的水能把你們眼睛弄紅了。邊說邊把充好的氣門芯管往脖子上套,剛走了兩步,爆了!弄得滿身濕答答的,水仗還沒打,他已經失敗了,哈哈哈,把我們倆樂壞了。

他很“野” ,要是打起來 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 現在想來那不是他有多厲害,或許是人,生存的本能。因為 他確實受歧視,挨欺負……但凡有一點點敏感,都能感覺周圍人的排斥,從眼神、言語都帶有些許“敵意”,不容得他合群。

他沒什麽見識,就連看到剛蒸出來的白饅頭,都會高興得有點失態,我二孩哥經常描述一個事兒:馬丸子第一次看見白麵花卷,吃的時候幾乎是“手舞足蹈”,吃一口嘴裏還嘟囔著:一圈一圈又一圈……很多年以後,我在某個瞬間“恍然大悟”。原來,他好像之前都沒見過花卷……本以為我們老家就夠窮的,看來,這家夥來的地方更窮,當年估計吃飯都成問題。

直到過些日子,我舅爺帶著他媽媽找我爹,給她往陝西老家寫信。信裏問:娃子的爸爸,病怎麽樣了?家裏收到錢了沒有……雲雲。他們走後,我娘半天才反應過來:話裏話外,她是把自己賣了,給孩子爹看病吧?家裏還有倆孩子,一個姑娘一個兒照顧生病的爸爸,自己把小兒子帶在身邊……當年見到這個場景時,還是個幾歲的孩子,現在回想起來,心裏都會悶悶的…..

若幹年後的日子裏,我曾經很認真的想過: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家人?他們遭遇了什麽?能把自己賣掉給家裏的男人看病,又是個如何堅韌的女人?她也許不識字,不懂的大道理,可是家裏遇見“塌天的大事”時,誰又能比她做得更好?

那年麥收的時候,馬丸子拿把鐮刀幫著舅爺割麥子,路過的鄰居都說:“印爺這孩子沒白養,才多大,都能幫你幹活了!”舅爺樂的嘴巴都咧到後腦勺了,邊笑邊說:“柱子 你慢點!孩兒嘞!你慢點……!”話音未落,馬丸子就拿鐮刀把腿劃破了。我們都在旁邊的地裏,看個滿眼。雖然傷口很淺,不怎麽厲害,可舅爺連午飯都沒吃,匆忙帶他去衛生室包紮。說實話,看到包紮傷口的那塊紗布和橡皮膏,兒時的我可羨慕了……在沒有邦迪的年代,無數次夢想著自己手劃破了,可以花幾毛錢去衛生室用紗布包一下,想想都感覺挺帥的……這個思維確實有點異於常人。

平淡的生活 卻過得很快,我們平時雖然在一塊玩, 但他還是有點不一樣,就是對他的感覺不像是本鄉本土的小孩,少了份親切 多了點芥蒂。轉眼三年後的某天,或許他們的老家真的出了變故,他媽媽和他要離開山東回陝西。一路的汽車火車,舅爺親自給送過去的。雖然 買他們是花了錢的,但是 舅爺絲毫沒有控製過他們,更沒有死活不讓走的意思……隻是馬丸子三年待出了感情,哭著鬧著不想走。我當時想的確實幼稚:或許他更留戀的是滿筐子的白饅頭和一圈一圈隨便吃的油鹽花卷吧?

過了幾天,舅爺從陝西回來了,在我奶奶家描述 一路上的見聞,跟大家說:“我不送他們倆,他們自己肯定找不到家,柱子媽都不認字……這一路 坐火車,咕嚕嚕…咕嚕嚕…..那個山洞隧道過起來沒完!”舅爺是個好人!這一切發生在九十年代初的山東農村…..

好像是 2006年,我已經在美國了,有次給奶奶打電話,她在電話裏說:“勇!馬丸子回來了,來看你舅爺,到那個老院子之後,看到爺爺奶奶都沒了,家裏就剩舅爺一個人。那嘴咧啊咧的難過了,一直想哭,這孩子也算是有良心!….他姐姐嫁到我們旁邊的一個村子,媽媽病得快不行了,打聽到離我們村子不遠,讓他過來看看,看見我在當街站著,過來就叫三姑,還挺懂事兒,也是長了個大個子,已經是大人了……”在電話裏聽奶奶敘述著,我也極力在腦子裏搜尋著願意馬丸子的點點滴滴。舅爺擔心柱子看到周圍鄰居的異樣眼光,趕緊帶他去鎮上吃頓好的,算是招待這個做了三年兒子的男孩。

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買他們倆人好像一千多塊錢吧,送他們回家的路費 還搭進去好幾百,這事兒過去之後,村東頭有個小子在田裏看見馬丸子爺爺還說:“八老爺爺,你看看吧,買來的媳婦真的就像野鳥,她總是想著回去,過日子不安心,這下印爺人財兩空,啥也落不下。”老姥爺說:“那也沒辦法,得讓人家回去,不回去,那邊家也散了。他爹一死,剩倆孩子怎麽活啊?愣不讓人回去,喪良心!我們這一家子良心不安啊!”

或許是家裏的大度,讓馬丸子對這個地方有些許的留戀,也或許是在他們家遇到過不去的坎,當年那筆錢真的救了他們家的急,所以 十幾年後 他還能想來看看……

這就是上世紀八十末九十年代初,兩家再普通不過的社會底層家庭,因為拐賣和收買結下的緣。前兩年舅爺也去世了。

往後,一切將不會有人提起,再往後,或許馬丸子將被剔除人們的記憶,所以,寫下來……像之前寫的,那個年代的乞丐“賈心同”一樣,給我的過往,留一個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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